第30章 霜劍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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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得像在醃鹹菜的缸底悶了三年,沉甸甸地壓著。藥王殿偏殿裏殘留的打鬥痕跡還沒掃幹淨,碎木頭碴子混著零星幾點暗紅幹涸的血,一股子鐵鏽腥氣沒散,又被濃得發膩的靈檀香裹著,聞得人腦仁子發緊。
    長老們都杵在殿中央,沒人坐。氣氛僵得能凍死蒼蠅。
    吳天德那老狗沒在。幾個心腹長老扶著他回靜室窩著了。但臨走前他捂著胸口咳血,瞪著藥王殿後麵禁地方向那怨毒得快噴火的眼神,誰都看見了。那話兒也撂下了:“查!給我查孤寂峰!掘地三尺!”
    那地方…孤寂峰遺跡…宗門的爛墳圈子!埋的都是開派那會兒的死鬼!長老們麵麵相覷,臉上都像糊了一層綠苔。有疑惑的,有驚懼的,更多是覺得這老東西被那勞什子金光搞瘋了。去那鬼地方“挖東西”?挖祖宗骨頭出來問話麽?
    “咳!” 戒律長老馮遠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瘮人的死寂。他目光掃過眾人,尤其在洛雲歸身上停了一瞬。洛雲歸依舊一身玄袍,拄著霜凝立在角落裏,整個人像一尊嵌在牆壁浮雕裏的冰像,冷眼旁觀著這一片狼藉和暗流。她甚至沒看任何人,視線仿佛透過牆壁,落在那寒淵秘室的方向。
    馮遠緩緩開口,聲音帶著餘悸過後的沙啞和刻意的沉穩:“方才那…天機反噬…動靜不小。吳長老為探究沈滄瀾那詭異金光,手段過激了些,傷了些元氣。諸位也都親眼所見。”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宗主諭令在先,沈滄瀾既已封入寒淵,由其師洛長老親自鎮守探查,便是定論。無論那金光為何,或與何方神秘有關,”他眼光瞟了一眼藥王殿後那片古老的陰影,“皆非我等此刻應妄加揣測甚至強行動手的緣由!宗門經不起再亂一次了!”
    話裏話外,都在壓事兒。先把吳老狗打上的“為宗門受傷”的標簽,給那瘋子行徑披層遮羞布,然後強調宗主和洛長老的權威,警告所有人——別再捅那姓沈的馬蜂窩!順帶也刺了一句洛雲歸,你守著人,最好真能守出點名堂!
    洛雲歸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那些話是擦著她袍角溜過的寒風,連她衣角的褶皺都沒驚動一絲。
    寒淵秘室,萬古冰封般的死寂。
    巨大的玄冰台座上,沈滄瀾殘破的身體徹底沒了動靜。覆蓋全身的厚厚暗藍色冰層將他封得嚴嚴實實,像一尊埋進冰川深處的古屍,隻有胸前那道貫穿性的恐怖劍傷位置,冰晶略微薄些,隱隱透出一點暗紅微光,像被封在冰塊裏、瀕死的螢火蟲。
    洛雲歸無聲地站在三步之外,霜凝劍尖抵著地麵,冰霜自劍尖蔓延到她身前三尺便凝滯不動。她閉著眼,冰晶般的長睫覆蓋下,那張冷硬如雕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寒星般銳利的神念波動,如同無形的水銀,一遍遍滲透、流淌過玄冰台座上那被冰封的軀體,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力量殘餘。
    神念如細密的梳篦,拂過那道被暗藍冰晶釘死的傷口。冰層下,除了墨藍戮絕劍意留下的、如同蛛網般烙印在骨肉經脈上的冰裂死寂,便是那血晶核心殘留的、狂躁暴烈卻又被壓製到極點的邪意碎片。兩者如同兩條凍僵的毒蛇,糾纏、撕咬,在冰封的囚籠裏做著徒勞的對抗。屬於沈滄瀾本身的氣息和生機,微弱如同風中殘燭,早已在這無休止的冰霜與邪火的雙重碾磨下,被徹底凍結、壓縮到了最細微的角落裏,幾乎不可察覺。
    但那一點東西……神念再次掃過沈滄瀾骨髓最深處。那一點曾讓血晶驚懼、讓玄機盤炸裂的…金光的源頭……
    在哪裏?
    洛雲歸的神念拂過每一寸被冰晶覆蓋的血肉,拂過凍結的脊髓,拂過凝滯的心竅……除了那血晶的邪煞和劍意的冰寒,便是瀕死的空寂。
    沒有。
    沒有古老的氣息,沒有超然的意誌,沒有超越本源的標記。仿佛那瞬間刺破血海的金芒,隻是時空被絕境撕裂時的一道幻影,一次巧合的星光折射,一個徹底的虛妄。它出現,隻為驚鴻一瞥地刺痛血晶,然後便徹底湮滅於冰封與死亡的交界,如同從未存在。
    洛雲歸冰封的識海深處,卷起一絲極其微細的漣漪。
    是徹底的消散?還是……以某種無法理解、無法窺探的方式,與這具被詛咒的軀殼更深層地……融為了一體?成為了他血脈詛咒的一部分?
    念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冰冷的湖底,沒有回音。
    她緩緩收回了神念。
    霜凝劍鞘微微發出蜂鳴,一縷純白透明的寒氣,如同最純淨的冰魄精粹,無聲無息地從劍尖流淌而出,沒入凍結沈滄瀾的玄冰層中。冰層瞬間晶瑩剔透了幾分,寒意更重。
    他不能散。
    哪怕隻殘留一絲氣息被這冰封著,也是宗主諭令下的交代,是一道豎在那裏,堵在所有人口上的一道界碑。死了,就是徹底的禍患。活著,即便是一塊凍肉,也是懸在所有人頭頂的疑雲,是一塊無人敢輕易掀開的、冰冷的遮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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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著,才方便她……找到血晶被壓製的那一瞬,那道“光”的真相。
    秘室內重新陷入死寂。洛雲歸的身影在巨大的玄冰台座旁,如同一座守護陵墓的冰山,亙古孤獨。
    三日後,藥王殿前的斷壁殘垣終於被清理幹淨,坑窪也填平了。可那股劫後餘生的惶惶不安,卻比那焦糊味鑽得更深。
    洛雲歸的冷血鎮壓,吳天德的反噬重傷,宗主最後那道沉默的金虹……都透著一股叫人喘不上氣的壓抑。謠言在暗處像瘴氣一樣彌漫。有人說沈滄瀾其實是某個上古大魔轉世,那道金光是他的神性,被洛長老強行抽走煉化了。也有人說根本不是金光,是吳老狗窺視天機惹怒了孤寂峰的祖宗厲鬼遭了報應,沈滄瀾早就是一塊冰坨子了。更有鼻子有眼的說,蕭寒那一劍“戮絕”根本就是洛長老指使的……
    真真假假混著猜忌和恐懼,發酵著。
    這天辰時未到,藥王殿深處那片被重重禁製隔絕的寒淵禁地入口前,稀稀拉拉站著十幾個人。為首的是馮遠,身後跟著幾個戒律堂長老,還有代表掌門前來關注事態的首席執事長老趙秉。氣氛沉悶。他們是來“探望”的,也是來“聆聽結果”的。宗主諭令是三日後由洛長老主導探查後給個解釋。
    沉重無比、刻畫著複雜符文的黑沉星鐵大門前,洛雲歸依舊一襲玄袍,霜凝拄地。三天的冰室鎮守,非但沒讓她顯出絲毫疲態,反而像是從冰魄中淬煉過,周身寒氣愈發迫人。她身後,兩名麵容冷肅、如同冰雕琢成的內門女弟子持劍侍立,正是她的嫡係——“玄霜雙衛”白芷、白蘋。
    當!當!當!
    厚重的星鐵閘門在機關絞盤的拉動下,發出沉悶如雷的碾軋聲,緩緩開啟一道狹窄縫隙。
    一股足以凍結骨髓、滅絕生機的玄冰寒氣,如同實質的白色浪潮,猛地從門縫中奔湧而出!門外靠近的幾位長老瞬間臉色煞白,護體靈光急促閃爍,皮膚眉毛竟在須臾間凝上一層細霜!忙不迭地後退出十數步才堪堪穩住身形,個個麵露駭然,看向那門縫後的幽暗冰獄如同看著傳說中的鬼門關!
    就在這刺骨寒潮的核心!
    一個被玄冰包裹的、僵直的人形輪廓,在四個赤著上身、肌肉虯結、卻麵色青白、眉宇結霜的刑堂苦力肩扛下,晃晃悠悠地被抬了出來!每一步踏在入口冰冷的青玉地磚上,都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落下點點細碎的冰碴。
    “放穩。” 洛雲歸冰冷的聲音毫無波瀾。
    四個苦力如蒙大赦,屏著最後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那沉重的“冰雕”擱在早已準備好的一張玄玉石床上。
    嗡——!
    石床本身就是一件法器,在接觸冰棺的瞬間,表麵立刻亮起一層溫潤柔和的白光,將侵入玉床的恐怖寒氣消弭了大半。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釘在石床上的那個“東西”上!
    馮遠等長老遠遠地看著。隻見沈滄瀾渾身被一層幾寸厚的、半透明的深邃幽藍玄冰死死裹住,像一個巨大的琥珀,又像是被沉入萬丈冰洋的殉葬者。透過冰層,能勉強辨認出他焦黑蜷縮的姿態,胸前那道傷口被厚厚的冰晶填平,看不出死活,但那股死寂的凍結氣息做不了假。臉色灰敗得如同覆了一層鉛粉,眼瞼緊閉,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這……這……他還活著?!” 趙秉長老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指著冰封中的沈滄瀾,聲音有點變調。這麽個包在冰坨子裏連呼吸都感覺不到的玩意兒,算哪門子活著?
    馮遠皺緊眉頭,盯著洛雲歸那冷硬如冰雕的側臉:“洛長老,宗主諭令,三日已到。沈滄瀾體內那詭異金光究係何物?他當日在擂台上引動的邪異力量,及那‘聖光’護體……又如何解釋?” 問題很尖銳,帶著審問的味道。
    所有人的耳朵瞬間豎起,心髒提到了嗓子眼。解釋?她怎麽解釋?吳天德的下場還在眼前!
    就在這時!
    “唧——!”
    一聲清脆、焦急、穿透力極強的鳥鳴,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寒淵入口前凝滯的空氣!一道快如電閃的青色流光,從遠處屋簷俯衝而下!如同一支破空的綠色箭矢,頂著刺骨的寒氣,精準無比地朝著石床上那冰凍的身影俯衝而去!
    是青玨!
    這小東西瘋了?!寒淵入口處的玄冰氣息連修士都難以抵擋!
    洛雲歸眼中冰芒一閃!霜凝劍未動,一道無形的冰魄力場瞬間生成,如同透明的冰牆,將俯衝而下的青雀輕柔卻不容抗拒地阻隔在一丈之外!
    青玨撞在冰牆般的氣場上,發出一聲委屈又焦躁的尖叫,拍打著翅膀在那裏急得打轉,黑寶石般純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冰封中的沈滄瀾,發出連續不斷的、帶著催促意味的啁啾聲:“唧唧!唧!”
    “哪來的扁毛畜生?!” 一個戒律堂長老嫌惡地嗬斥。
    青玨的出現打亂了節奏。洛雲歸收回目光,不再理會那焦急亂撞的青鳥。她轉向馮遠等人,那向來冷冽得能凍裂金石的聲音,第一次在這肅殺之地帶上了一種奇異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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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非解釋,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帶著冰峰般重量、不容質疑的定論!
    “其所依仗,非詭邪,非異寶。”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青玨的鳴叫,每一個字都像冰釘砸進眾人耳中。
    “寒亭苦修,生死磨礪,其身雖殘,其意未泯!然體魄瀕毀,唯引本源‘燼血’之力強催秘法,搏那一線殺機。” 她目光掃過石床上的冰屍,“終致力竭身潰,反噬焚心,是為台上那血光滔天之象。”
    眾人屏息。這是在說那邪魔力量是他自己拚命榨出來的?
    “至於那最後護持其心脈、引動血晶異動、令爾等疑惑的‘金光’……”
    洛雲歸的聲音頓了頓,冰封萬年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但瞬間被更深的冰層覆蓋。她抬手指向自己被厚厚玄冰包裹的弟子。
    “此非他物。”
    “乃吾傳其‘霜寒劍意’心印!”
    霜寒劍意?!
    所有人都懵了!馮遠撚著胡須的手指猛地一頓,差點揪下一根胡子!連在氣場上焦急盤旋的青玨都愣了一下,歪著小腦袋,不解地看著洛雲歸。
    “然此劍意至純至寒,浩蕩剛烈,豈是那殘破之軀、邪祟血脈所能承載?” 洛雲歸的聲音冷硬如故,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邏輯,“強行催動,如稚子舉千鈞鼎!非但未能護身,反引得霜寒之力與他那躁亂燼血邪力,在瀕死刹那於其體內交相衝擊、劇烈碰撞!冰火不容之下,劍意碎片失控迸發,透其顱,耀於外,形似流光異彩,實則……不過是其朽軀崩潰前,冰寒與燼火餘燼撞擊出的——廢能亂流!”
    話音落下。
    寒淵入口處一片死寂。連青玨的鳴叫都停了下來,小東西呆呆地懸在半空。
    這解釋……太過石破天驚,又太過匪夷所思!
    燼血之力強催?冰寒劍印碎片撞擊出的亂流?
    不是神器?不是先祖秘寶?不是驚天造化?
    隻是一次……力量失控、屬性衝突後的……垂死煙花?!
    然而,這看似荒誕的結論,卻如同最堅韌的藤蔓,瞬間將所有漏洞堵死!
    血光滔天?那是燼血之力失控!符合他身負邪血的設定!
    金光救主?那是洛長老的無上劍意碎片失控暴走!不僅彰顯了劍尊之力,更解釋了那道光的“聖潔”感!
    血晶為何恐懼?霜寒劍意本就是它的克星!等級壓製!
    甚至那縷金芒為何無法追溯?因為隻是力量殘渣,撞完就散!
    連吳天德探查孤寂峰也成了誤入歧途的笑話!
    完美。完美得令人窒息。
    馮遠盯著石床上那具冰封的“屍體”,眼神劇烈閃爍。他根本不信!那金光瞬間爆發時,他神魂深處感受到的那一絲古老威壓絕非劍意碎片可比!洛雲歸的劍意再強,是寒,是寂滅!絕沒有那種…仿佛來自血脈源頭的厚重與審視!
    可洛雲歸這解釋,把師傳、功法、邪血、反噬、乃至最後的詭異景象都串成了一個看似完美實則無懈可擊的閉環!更借機抬高了自身劍意,占據了道德高地!
    吳天德就是前車之鑒!再質疑?難道再請一次玄機盤?再去孤寂峰掘祖墳?馮遠心頭寒意更甚,他知道這次試探…徹底撞在洛雲歸冰冷堅硬的算計上了!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喉嚨卻像被塞了一團冰。所有質疑,在對方這套邏輯和宗主前那道諭令麵前,都顯得無比蒼白無力。
    他最終幹澀地吐出一句話,帶著濃重的無力感:“原來…竟是如此……洛長老劍意通玄,門下弟子……有緣承劍,亦是造化……隻望……他命如絲韌,能承此番磨礪,重鑄道基……”
    沉重的星鐵大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所有窺探和雜音。洛雲歸站在原地,玄袍垂地,如同門神。
    玄玉石床上,寒氣依舊繚繞。
    沒人注意到。
    在那厚厚玄冰深處,當洛雲歸那番“劍意碎片”的解釋落下時,沈滄瀾那僵硬灰敗的臉龐眼角——死死緊閉的、覆蓋著冰霜的眼瞼縫隙處——
    一滴被凍結成細小冰珠的淚,悄然滲出。
    那淚珠極小,混在冰晶中毫不起眼。
    卻在洛雲歸那冰冷宣告回響、冰室大門徹底隔絕內外的瞬間。
    心口冰層深處,那顆被戮絕釘死的詭異血晶,突然!
    猛地收縮了一下!
    仿佛被一股源自血脈深處、混合著滔天怨怒與無盡悲涼的無聲嘶吼,狠狠刺痛!
    冰珠無聲地掛在冰冷的眼角。
    晶核無聲地……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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