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神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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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白石人間
    你聽說過寧可養豬也不願升天當神仙的人麽?彭祖那時,有位白石先生已兩千餘歲。他身為中黃丈人弟子,偏不修那騰雲駕霧的升天道法,隻求不死於人間煙火之中。
    他深信陰陽交接之道是根本,服食金液仙藥為上策。初時家貧無力治藥,便養羊牧豬,節衣縮食。十餘年間積攢萬金,這才得償所願,盡買丹藥服下。後來他煮白石為糧,索性定居白石山——世人因此呼他白石先生。他照常飲酒吃肉,吃五穀雜糧,日行三四百裏,容顏卻如四十壯年。平日好讀玄經,亦敬神禮拜。
    彭祖曾問:“何不服藥飛升?”他笑道:“天上哪比人間之樂?隻要不老死便好。況且天界尊神林立,迎來送往,比塵世更勞碌辛苦。”
    因此世人稱他“隱遁仙人”:他既不屑於上天當那案牘勞形的仙官,亦如不求聞達的隱士,隻守著塵世悠長歲月,自煮白石,自牧豬羊。
    原來所謂長生之真味,未必在渺茫雲端;它就在白石煙火間,在俯仰自得的從容裏——人間清歡若能盡興,便抵得過永恒虛銜;活得自在舒展,才是對生命最深的虔敬。
    2、白石成羊
    十五歲的皇初平在丹溪山坡牧羊,青草綿延到天邊。一位雲遊道人見少年眉目清朗,便問他:“願隨我入山否?”少年點頭,道人袍袖一拂,竟將他引至金華山雲霧深處的石室。山中日月流轉,青絲漸染霜,四十年光陰彈指過,牧羊少年早已不念塵世。
    山外,兄長皇初起鬢發盡白,踏遍群峰卻尋弟無蹤。一日市集,他見一道士風骨不凡,急急扯住衣袖:“道君,我弟初平牧羊失散四十載,是生是死?”道士抬手指向煙霞深處:“金華山中那牧羊人,便是你弟。”
    初七跌跌撞撞隨行入山,隻見蒼岩下立著一人——眉眼依稀當年,卻氣定神閑。兄弟相擁,悲喜難言。初起忽憶舊事:“當年那群羊呢?”初平遙指東山坡:“近在眼前啊。”初起急步去看,荒坡上唯有累累白石在夕照下泛著冷光。
    “分明是石頭!”初起折返時忍不住埋怨。初平含笑攜兄再登山坡,朗聲清叱:“羊兒,起來!”聲落處,奇跡陡生:滿地白石簌簌而動,轉瞬化作數萬雪白羊群,咩聲如潮水漫過山穀。初起目瞪口呆,恍然跪倒塵埃:“弟已得道如此,我……可還能學?”
    原來仙人點化,不在虛誕奇景,而在一念翻轉之間——當眼目被塵俗所蔽,縱有真意萬千,亦如頑石沉寂;唯以清明心觀照,方知萬物有靈。那一聲“起”字如鑰匙,不僅開啟白石精魂,更叩醒世人心眼:神通未必在雲外,悟道常存方寸間。
    3、仙蹤灶火
    王遠,字方平,東海人氏。此人前半生,走的是一條世俗豔羨的通途:舉孝廉,入仕途,官至中散大夫。他腹中錦繡,五經爛熟,更有一門玄乎的本事——觀天文圖讖,解河洛秘要,竟能預卜九州吉凶,王朝盛衰,如觀掌紋般分明。可這雙看透未來的眼,終是厭倦了廟堂的波譎雲詭。一日,他脫下官袍,飄然入山,再尋來時路,已是雲深不知處。
    漢桓帝聞其名,屢次征召,王遠閉門不納。皇帝動了真格,竟派郡國兵馬,如押重犯般將他強載入京。金殿之上,王遠低眉垂首,任帝王詰問,隻字不答,如同泥塑木雕。待宮人將他押出,這才發現宮門扇板之上,赫然多了四百餘字!字字如刀刻斧鑿,預言著王朝未來的劫數。桓帝又驚又怒,急令刮去。怪事來了:外層的墨跡剛被削掉,內裏的字痕反而愈發清晰,墨色竟像是滲透了整塊木板,越削越分明,透著一股無聲的嘲弄與天意難違的森然。帝王心中悚然,隻得作罷。
    王遠飄然離去,無兒無女,唯鄉人世代感其恩德,虔誠供奉。同郡的太尉陳耽,敬仰尤甚。他專為王遠營建靜修道室,旦夕禮拜,所求倒也樸實,非為學那長生之術,隻願一家老小平安康泰。說來也奇,自王遠住進陳府這四十餘年,陳家上下,包括仆役婢女,竟無一人染疾身亡。圈裏的牛馬雞犬,繁衍得格外興旺;田裏的莊稼桑麻,收成翻倍。這哪裏是供奉一位仙人,分明是請進了一尊庇護家宅的福德真神。
    忽有一日,王遠平靜地對陳耽道:“我命中之期已至,不可久留。明日正午,當離此而去。”陳耽聞言,心頭如墜巨石。次日午時,王遠果然端坐而逝。陳耽深知此非真死,乃是仙蛻,悲從中來,竟不敢讓恩人遺體沾地,隻是撫屍悲泣,歎息不絕。三日後,陳耽已是形銷骨立,他獨自走入內室,以被覆身,竟也倏然消失!家人驚駭上前掀被查看,隻見被褥之下,唯餘一張完整人皮,頭足俱全,如同秋蟬脫殼般空靈詭異——原來王遠臨行,竟點化了這位虔誠的供養人,一同蟬蛻登仙而去。
    十餘年光陰彈指過。一日,陳家舊宅門前,忽現一青壯男子,鬢發如墨,神采奕奕,竟是當年“蟬蛻”的陳耽!他對家人道:“七月七日,王君將駕臨此間,須多備飲食,以饗其隨行仙官。”到了那日,陳家傾力籌措,借來大甕巨釜,烹製了百餘斛珍饈美味,鋪陳於庭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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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時將至,隻聞金鼓震天,簫管穿雲,夾雜著浩浩人馬行進之聲由遠及近,響徹四方,鄰裏皆驚疑不定,不知這煌煌威儀從何而來。倏忽間,仙駕已臨陳舍!舉家仰望,隻見王遠端坐羽車之上,頭戴遠遊冠,身著朱紅仙衣,腰懸虎頭鞶囊,佩五色綬帶,肋下寶劍寒光隱現。麵容光潔如青年,身形挺拔適中,威儀天成。那羽車竟由五條神龍牽引,龍色各異,鱗甲生輝,昂首奮爪!車前有旌旗導引,麾節開道,氣派更甚人間大將軍。隨行十二名伍伯儀仗侍衛),口皆以蠟封住,肅穆無聲;鼓吹樂手,盡皆乘龍!這一隊仙班人馬,如星河垂落,自九天緩緩降下,穩穩懸停於陳家庭院之中。待仙駕落定,那些丈餘高的威猛從官,瞬間隱沒無蹤,庭院裏唯剩王遠端坐,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儀仗,隻是眾人一場恍惚的夢。
    王遠目光掃過庭院,落在那堆積如山的百餘斛飲石上,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聲道:“我自蓬萊瀛洲仙山而來,焉需這些凡間煙火?不過……”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灶間忙碌的身影和院中敬畏的臉龐,“此心至誠,亦屬難得。”
    話音未落,他抬手遙指院中一位正埋頭燒火的廚下老婢。那老婢隻覺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貫注全身,數十年的勞苦風霜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抹去——佝僂的腰背挺直了,枯槁的雙手變得瑩潤,渾濁的老眼重新清澈明亮,連滿頭稀疏的白發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為青絲如瀑!須臾之間,鶴發老嫗竟化作一位風姿綽約的妙齡女子。庭院中死寂一片,唯有柴火在灶膛裏劈啪作響。
    “此乃小術,酬汝一生勞碌。”王遠的聲音溫和如春風,“灶火溫粥,亦是道場。長生之秘,不在天邊瓊漿,而在心間一點不滅的暖意。” 言畢,他不再停留,那五色神龍一聲清越龍吟,羽車騰空而起,載著他直入雲霄,轉瞬消失在青冥深處,唯餘陳家眾人呆立院中,久久不能回神。那返老還童的婢女,手撫自己光滑的臉頰,望著灶膛裏跳躍的溫暖火焰,眼中滾下兩行熱淚。
    王遠踏雲而去,留下這凡塵院落一地驚惶與溫暖。那百斛珍饈依舊堆積,卻成了仙凡殊途最沉默的見證。仙家來去,金鼓龍吟如夢幻泡影,終將散入虛空;唯灶膛裏劈啪作響的柴火,鍋中翻滾的白粥,婢女指尖殘留的暖意,真實可觸。原來大道至簡,神跡恢弘終成空,一飲一啄皆修行。那被點化的老婢,何嚐不是所有平凡眾生的隱喻?長生非關瓊樓玉宇,隻在心頭一點不熄的暖光;仙緣未必是霞舉飛升,更是俯身塵泥時,於煙火深處照見永恒的清亮。
    4、仙藥塵枷
    華山雲深處住著伯山甫,二百載春秋未改容顏。他偶然下山,總叫鄉鄰驚惶——數代先人善惡功過,未來吉凶禍福,他曆曆如見,言出必驗。
    那年探親,撞見外甥女病臥破屋。八十老嫗氣若遊絲,枯指抓著舅父衣角,濁淚橫流。伯山甫沉默良久,自懷中摸出青玉小葫。倒出一粒赤丸,異香霎時驅散滿屋藥苦。
    孫女咽藥沉沉睡去。待晨光破窗,土炕上竟坐起個桃腮少女!稀疏白發轉作青瀑,皺紋如潮水退去。她撫著光潔臉頰,跪地喜極而泣。
    仙丹餘粒,成了孫女的執念。她捧予花甲之年的兒子:“服此可如娘重生!”兒子捏著赤丸細嗅,抬眼卻見母親嬌豔如妖。他猛縮回手:“邪物!定是精怪作祟!”
    任她怒罵哭求,兒子抵死不從。歲月如刀,孫女愈見鮮妍,兒子卻駝了背脊,枯枝般的手連碗都端不穩。
    河東城西官道,漢武帝使者忽見驚心一幕:布衣少婦揮藤猛笞跪地老翁,杖杖到肉。使者厲聲喝止,女子含淚直指老翁:“此乃我不肖子!”見眾人瞠目,她悲聲道:“舅父賜我仙藥返童,逆子竟疑為妖物!如今他未老先衰——”話音陡轉淒厲,“二百三十歲老母杖八十歲兒,不該麽?”
    滿場死寂。老翁蜷縮如蝦,任藤條抽落枯骨,隻盯著地上飛濺的塵灰。那卑微的塵灰起落,是他抗拒仙緣的全部代價。
    孫女終擲藤入山。伯山甫獨立雲巔,指間赤丸忽化青煙。山風卷著歎息散入深穀:仙藥點得醒軀殼,點不醒甘願腐朽的心。強續的命是枷鎖,跪地的老翁何嚐不是另一種清醒?長生最苦,原是守著不滅的燭火,眼看摯愛成灰。
    5、半劑長生
    臨淄縣吏和君賢,捕賊時重傷瀕死,幸得神人賜藥救回性命。他棄了官袍,背上藥囊隨恩人遠行。原隻想學金瘡秘方,走著走著,竟窺見了長生門徑。
    這一走便是踏遍山河:西行女兒山巔采霞,北至玄丘寒地飲冰,南渡廬江煙波沐雨。風霜刻進皺紋,他卻越走脊梁越挺。終於背回三卷《太陽神丹經》,入山閉戶煉丹。
    丹成那日,奇香滿穀。他舀起一勺金液,凝視許久,竟隻服半劑。有人問:“何不飛升?”他笑指山下炊煙:“貪這點人間暖意。”從此做個地仙,三年換一處居所。鄰裏隻見他背個舊藥囊,容顏總似壯年,隻當是異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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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朝霞如錦,他負囊推門,對簷下晾衣的農婦頷首一笑,身影漸融金光之中——這次是真要登天了。
    原來真正的長生,恰在這半劑丹丸的分寸裏:不全然超脫,亦不沉溺紅塵。留一半清醒腳踩泥土,留一半仙心仰望星空,才守得住人間清歡的恒久滋味。所謂修行至境,原在煙火深處那一念不貪不棄的清明。
    6、舐瘡試道
    蜀中有個李八百,沒人曉得他本名。這人時隱時現,算來竟活了八百歲。他瞧準漢中唐公昉求道心誠,偏缺明師指點,決意試試此人斤兩。
    他扮作窮漢到唐家幫工,專揀苦差幹,唐公昉暗自稱奇。忽一日,李八百倒地裝病,眼看要斷氣。唐公昉急請名醫,耗去數十萬錢,眉頭不皺分毫,日夜守在榻前。病沒好透,李八百又渾身潰爛,膿血惡臭熏得人退避三丈。唐公昉淚落如雨:“你為我家操勞至此,傾家蕩產我也要醫好你!”
    李八百呻吟:“此瘡……須人舔舐方愈。”唐公昉立喚三婢女輪流舔瘡。膿血腥臭入喉,婢女強忍嘔意。李八百卻搖頭:“婢女舔無用,若得主人親舐,或可救命。”
    滿屋死寂。唐公昉凝視那潰爛流膿的軀體,隻一瞬遲疑,便俯身下去——腥腐之氣直衝顱頂,他閉目屏息,舌尖觸到滾燙潰爛的皮肉。
    李八百忽然長笑起身,周身瘡痂簌簌脫落,露出光潔肌膚,眸中精光如電:“好個唐公昉!這一舔,舔盡了塵俗計較!”滿屋金光流動,老傭工已化作仙人模樣。
    原來至誠之道,不在焚香禮拜,而在俯身舐瘡時那顆無垢心。仙人設劫,從來隻是肯為渺茫希望押上全部身家的人;而所謂仙緣,不過是凡人一念至愚時,照見的神性微光。
    7、默示人間
    成都街市喧嚷處,總見李阿蓬頭垢麵,伸手乞討。怪的是得了錢糧,轉眼就散給更窮的人。這乞丐夜去朝歸,無人知他宿在荒山還是破廟。更奇的是他雖閉口如蚌,人們卻從他臉上讀天機——若見他眉目舒展,所求必吉;見他麵有戚色,心頭便蒙上陰雲;若他嘴角微揚,定有洪福將至;一聲輕歎,則似寒霜驟降。這無字天書,竟從未失準。
    有個叫古強的後生,認定李阿不是凡胎。一次尾隨其後,竟跟進了雲深霧鎖的青城山。再邀同行時,古強暗揣了家傳大刀防身。李阿瞥見刀光,聲如冷鐵:“既隨我,何懼虎狼!”奪刀猛砸山石,精鋼刀刃應聲崩裂。古強盯著斷刃,憂色爬上眉梢。天明出山,李阿忽問:“愁刀毀耶?”古強囁嚅:“恐家父責難。”老人拾起殘刀,左手向地輕叩,斷刃竟複原如初!
    返城途中,突遇驚馬拽著狂奔的貨車。路人驚呼四散,李阿卻伸腳卡進車輪之下——刺耳的骨碎聲紮進古強耳膜!他撲過去,卻見李阿緩緩抽回傷腳,筋肉筋骨已悄然彌合如初,唯剩青布鞋上一道深深轍印。
    原來天機不在雲端在塵埃,李阿以身為卦,演盡人間禍福玄微。他那雙踏遍市井的赤腳,碾不碎的是紅塵悲憫;額間縱橫的溝壑裏,藏著一部無字真經——命運之符原在眾生眉宇間流轉,唯澄淨心神能解;而所謂金剛不壞身,不過是看透虛妄者,對無常最溫柔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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