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仙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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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金爐冷灰
    齊地李少君,懷揣著一張改變命運的丹方,卻在茅屋裏對著空米缸發愁。這從仙人安期生處得來的神丹秘法,藥材金貴得嚇人。他摩挲著發黃的方子,對弟子苦笑:“這把老骨頭,等不到躬耕種出仙藥錢嘍。聽說當今天子癡迷長生,不如拿它換場富貴。”
    他整了整洗得發白的葛布袍,揣著丹方進了未央宮,麵見漢武帝:“陛下,臣有秘法,丹砂可煉真金,金成服之,霞舉飛升!”他頓了頓,眼中浮起悠然神往之色,“臣昔遊海上,親見安期先生,所食仙棗,大如甜瓜啊!” 那“大如瓜”三字,仿佛帶著蓬萊島的甜香,在巍峨殿宇間彌漫開來。
    武帝的眼睛驟然亮了。黃金!仙棗!長生!當即奉少君為上賓,金銀珠玉、奇珍異獸,流水般賜下。少君坦然受之,麵色紅潤如五十許人,肌膚竟透出玉光,開口一笑,齒若編貝,儼然一副仙風道骨。
    一日,武安侯田蚡設宴,高朋滿座。席間有位九旬老者,白發蕭疏。少君目光落在他臉上,忽地離席近前,細細端詳:“老丈莫不是某某公之後?當年與令祖夜獵郊原,令尊尚是垂髫童子,牽黃擎蒼隨侍左右,老夫記得真切!” 滿座悚然!老人驚得離席拜倒,顫聲證實確有其事,祖父當年確曾提過那次夜獵!一席王公,盡皆失色——眼前這“五十許人”,竟親曆了別人祖父的童年!若非數百歲仙翁,何能至此?
    有一日,武帝把玩一件新得的古舊銅器。少君瞥了一眼,隨口道:“此乃齊桓公置於寢座之物。”武帝忙命人細察銘文,果然鐫著齊國舊事!這下,連皇帝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少君是活神仙,板上釘釘!王公貴戚聞風而動,門檻幾被踏破,所求無非是那一粒金丹,或沾點仙氣延壽。
    少君沉溺於這滔天的尊榮與供奉。丹房內爐火晝夜不息,各色珍稀藥石投入巨大的丹鼎,煙氣氤氳,映著他躊躇滿誌的臉。他對武帝許諾:“神丹將成,陛下且靜待佳音。” 武帝望眼欲穿,幾乎日日遣人探問。
    丹爐燒盡了如山財帛,耗去了數載光陰。終於一日,少君對武帝說:“臣當遠赴蓬萊,麵稟安期先生,丹成之日,即陛下飛升之期!” 武帝大喜過望,厚賜錢糧仆從。少君車隊浩浩蕩蕩,東向大海而去。
    行至泰山腳下,驛館華燈初上。少君忽感不適,屏退左右。次日清晨,侍從叩門無聲,破門而入,但見衾被之下,身形儼然,揭開一看,眾人倒抽冷氣——衾被空空,隻餘一身衣冠,疊放整齊,人已杳然無蹤!宛如金蟬脫殼。
    消息飛傳長安。武帝聞報,非但不疑,反撫掌大笑:“少君是屍解成仙了!” 深信愛卿已化仙體,直上蓬萊複命。他癡望著東方煙霞,等待著那枚許諾中能讓他與天地同壽的金丹,從天而降。宮闕深處,那為少君特設的丹房內,爐火早已熄滅,唯餘一室冰冷的銅臭與藥灰,靜靜嘲笑著人間帝王的癡夢。
    李少君一生,如一場盛大幻術。他深諳人心對不朽的執念,以“仙棗如瓜”的奇談敲開天家重門,用“九旬故人”的戲法坐實仙壽,憑“古器識源”的機巧贏得至尊信任。這場幻術的最高潮,便是那“空衣屍解”的絕唱——連死亡都成了他飛升的注腳。
    他耗盡帝王心力的金丹,終究煉了個空。武帝癡望蓬萊的背影,正是天下求仙者的縮影:渴望太熾,便易將精妙的騙局當作登天的雲梯。少君以凡胎裝點仙骨,點破了求道路上最深的迷障——那金光閃閃的許諾、那栩栩如生的“神跡”,往往隻是欲望投射的幻影。真正的長生之道,或許不在蓬萊仙棗的碩大裏,而在識破“棗如瓜”這般妄念的清醒之中。
    爐火能熔金化玉,卻燒不穿自己的迷霧。少君留下的那爐冷灰,比任何仙丹都更值得玩味:執迷於追逐幻光的人,終將被自己點燃的虛妄之火,焚盡所有。
    2、倒影菩提
    許昌孔元方,食鬆脂,嚼茯苓,古稀之年麵若壯歲。他與左慈、郤儉論道談玄,卻隻穿粗布衣,飲薄酒一升,躬耕於田畝之間。
    某日道門宴飲,輪到元方行令。隻見他將竹杖往地上一拄,忽地雙手撐地,頭下腳上倒立而起!單手持杯,酒液竟逆流入口中。滿座瞠目,無人能仿。
    家中失火那日,鄰人爭相幫他搶運衣物糧米。唯孔元方盤腿坐於籬下,靜觀烈焰舔舐房梁。妻子急喚他幫手,他笑道:“此等俗物,何惜之有?”火舌卷過處,他眼中映著跳動的光,卻無半分波瀾。
    後在河邊鑿出丈許洞窟,他入內辟穀,一兩月方歸。家人不得探視,唯見洞口一株幼柏,倔強生在荊棘叢中,虯曲隱忍,如修行者的脊梁。
    孔元方活成了人間倒影:世人汲汲營營,他倒立飲酒;眾生惜物如命,他笑看家宅成灰。那棵棘草間的柏樹,便是他靈魂的具象——不在瓊樓玉宇中爭高,偏在逼仄處活出舒展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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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參透:所謂超脫,非避世苦修,而是煙火人間心無掛礙。倒懸的身影與靜觀的眸子,照見同一種清醒:身外萬物如流火,唯有心燈不滅者,方能在廢墟上種出通天碧樹。
    3、石髓機緣
    邯鄲王烈,三百三十八歲年紀,麵上卻尋不見一絲皺紋。他嚼黃精,服鉛華,踏遍群山如履平地。年少時在太學讀盡五經百家,談吐間星河璀璨,連名士嵇康都敬他三分,常隨他入山采藥,聽他妙論玄機。
    一日,王烈獨行太行深處。忽聞東方山崩地裂,巨響如沉雷碾過千峰。循聲奔去,隻見一麵絕壁赫然撕裂,數百丈斷崖如巨斧劈開!兩壁皆是蒼青巨石,裂口中央卻露一洞穴,徑不過尺許。更奇的是,洞中竟緩緩流出青碧色的泥漿,稠若骨髓,異香撲鼻。
    王烈好奇,伸手掬起一捧。泥漿入手溫軟,試著揉捏成丸,竟如熱蠟遇冷,眨眼間堅硬如真石!嗅之,氣似新炊粳米;嚼少許,竟也齒頰生香。他心知遇寶,忙捏得數枚桃核大小的泥丸,小心藏入懷中,匆匆下山尋嵇康。
    “叔夜,且看此物!”王烈獻寶般攤開手掌。嵇康見那青丸瑩潤如玉,入手卻沉甸甸,敲擊竟錚錚作銅聲!驚喜之下,二人即刻重返太行,欲探究竟。可趕到那斷崖處,眼前景象卻叫他們呆立當場——昨日那猙獰裂穀,竟已嚴絲合縫!山岩峻整如初,仿佛從未有過那道傷口,更不見絲毫泥漿痕跡。唯有山風嗚咽,似在嘲笑凡人的癡妄。
    王烈取出帶回的青丸,它們早已冷硬如鐵,光澤盡失,再不複初得時的溫潤靈性。那曾散發的稻米清香,也杳然無蹤。
    王烈撫摸著冰冷的石丸,山風卷起他寬大的袍袖。這神異的石髓,如同大道本身:它裂山而出,隻為有緣者一現真容;一旦強求貪戀,便複歸頑石。嵇康凝望那愈合如初的山體,恍然徹悟:真正的機緣,隻在驚鴻一瞥的當下,如朝露,如電光,豈容人裝入錦囊?
    石髓無蹤,斷山兀立,恰似天道昭示——人間至寶,非金石珠玉,而是遇見時那一刹清明。執念如鎖,反將靈物化為頑石;放手處,空山新雨,方見天地本真。那愈合的山體,正是造化無聲的箴言:得之偶然,失之泰然,心無掛礙處,萬壑煙霞皆可入懷。
    4、白石證心
    河東焦先,活了一百七十歲,日日煮白石當飯。那石頭在他鍋裏咕嘟翻滾,竟變得如芋頭般軟糯。他掰開分贈鄰人,自己嚼得津津有味。
    天未亮,他便入山砍柴,一擔擔青柴挨家置於村戶門外。從村頭起,周而複始,如日升月落般恒定。若有人開門撞見,鋪席請他坐,端來飯食,他便默默坐下吃。若無人,柴禾悄然留在門邊,影子般消失。如此寒來暑往,竟成村中一道無聲的風景。
    待到魏室代漢,他遷至黃河灘塗,結草為庵。草棚裏無床無席,唯有一把枯草墊坐。他滿身汙垢,似泥塘裏撈出,數日才煮一鍋白石。走路不擇路徑,避女人如避火,破衣爛衫靠賣柴換舊衣蔽體,單衣竟能過冬熬夏。
    河東太守董經聞此奇人,親往草庵探視。焦先閉目枯坐,泥塑般不發一言。董經反覺此乃真賢者,愈加敬重。
    一日野火突至,烈焰如浪卷過灘塗,瞬間吞沒草庵!村民驚呼奔救,卻見焦先端坐火中,任火舌舔舐須眉,竟紋絲不動。火過處,草庵成灰,他方徐徐站起,粗布單衣未損分毫。
    他默默重結新庵。未幾,天降暴雪,壓塌村中無數屋舍。村民踏雪尋來,隻見焦先的草庵早被深雪掩埋如墳塚。眾人慌忙扒開雪堆,卻見他盤坐草鋪之上,麵色如常,氣息勻長,身畔積雪竟無一絲融化痕跡。
    焦先活成一塊會行走的石頭。他嚼白石,贈柴薪,是告訴浮華人間:至簡能養千年身;他火中坐雪中埋,是昭示紛擾紅塵:心定則萬物難侵。
    那汙濁皮囊裹著的,是一顆不被烈焰寒雪驚擾的赤子心。太守的敬重、村人的好奇,於他不過如風過柴門。生命至境,原不在服氣餐霞,而在將自身活成天地間最沉靜頑韌的磐石——任它星移物換,我自證得此心光明。
    5、琴讖斷袍
    魏晉亂世,山間有異人孫登。他常年穴地而坐,膝上橫琴,手捧《易經》。冬夏皆著單衣,寒極時便解開發髻,任那丈餘青絲如玄色大氅覆住全身。世人見之數十年,他容顏竟未曾改易分毫。
    他入市乞錢,轉手便散給更窮困者,身無餘財,亦無人見他進食。太傅楊駿聞其名,遣車馬相迎。孫登閉目枯坐,任楊駿百般詢問,不發一言。楊駿無奈,贈他一件錦緞厚袍。孫登默默接過,出門便向路人借刀。寒光閃過,錦袍應聲而斷,上截下截被棄於楊府門前,複又揮刀將其斫為碎片!圍觀者皆道此乃狂人,未幾,楊駿果因謀逆被誅,身首異處,眾人方悟孫登斷袍如讖。
    楊駿忌憚,將他囚禁。不久孫登死於獄中,楊府草草將其葬於振橋。數日後,竟有故人在董馬坡遇孫登漫步林間!他托此人帶信予洛陽舊友,神色如常。名士嵇康心懷超邁之誌,曾專程入山拜謁。孫登兀自撫琴,嵇康百般詰問,琴聲竟無絲毫滯澀。嵇康隻得悻悻告退,行至山腰,忽聞孫登清音自峰頂飄落:“少年才高而識淺,拙於自保,安能免禍?” 餘音繚繞未散,嵇康已因狷介罹罪,血染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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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登活成一麵冷澈的鏡子。他斷錦袍,是撕開權貴虛幻的華袞;他散乞錢,是照出世情汲營的無謂;他預言嵇康,更是洞穿了才情背後的致命裂隙。那覆身的丈餘長發,像一道隔絕塵囂的屏障;幽穀不息的琴聲,則是對天地玄機的低語。
    他埋於振橋又現於董馬坡,生死的界限於他不過一道虛影。世人眼中的狂狷,恰是濁浪滔天裏一份孤絕的清醒。楊駿的錦袍碎屑與嵇康的遺恨,皆成他琴弦下的殘響——唯有勘破浮華幻象,持守本心澄明,方能在無常亂世,站成一座不染塵埃的青山。那山間的琴聲,至今猶在叩問:你汲汲所求的,是錦袍加身的光鮮,還是靈魂深處那一聲永不喑啞的清音?
    6、半字仙緣
    太行山雲霧深處,呂文敬帶著一奴一婢,正揮鋤采藥。衣袍早被荊棘勾破,石棱磨得掌心通紅。忽聞穀中笑語,撥開藤蘿,三位氣度清華之人含笑而立:“求長生如此艱險,值得麽?”
    呂恭喘息未定,目光灼灼:“求道無門,唯寄望草木間一點靈機。”
    “我名呂文起,”為首者道。餘二人自報孫文陽、王文上。呂恭心頭一震:文起?自己字文敬,竟暗合仙名!三人乃太清府仙人,見呂恭同姓半字,緣法天成:“隨我等采藥,授你不死方。”
    呂恭如墜夢中,伏地便拜:“蒙仙師不棄,萬死難報!”隨即拋下藥鋤,隨仙人步入雲嵐深處。
    山中不知歲月長。采芝擷玉,聆玄妙法,兩日光陰倏忽而過。臨別,仙人授他秘方一卷:“且歸鄉裏一觀。”呂恭拜別,仙人語帶玄機:“君去兩日,人間已曆二百寒暑。”
    歸心似箭,山路卻似曾相識。奔至故裏,斷壁殘垣驚心——老宅早成廢墟,荒草間唯剩半截焦黑門柱。驚惶四顧,幸遇一老叟,顫聲問起呂家。老叟渾濁雙眼陡然圓睜:“曾祖采藥未歸……傳至小人,已四代矣!”身後婢女之曾孫聞訊奔來,須發皆白,伏地痛哭。
    呂恭手握仙方,立於蕭瑟秋風裏,看殘陽如血塗抹故園。仙人兩日,竟熔盡人間六世滄桑。那卷秘方重若千鈞,字字皆時光刻刀所鏤。
    他豁然徹悟:長生非為踞守歲月之岸,而在心入無我之境。山中采藥時物我兩忘,兩日濃縮了百年修行;人間碌碌營營,二百年不過煎熬的延長。仙緣所贈,非僅延壽之方,更是照見生命本相的明鏡——當你掙脫了時間繩索的捆縛,刹那也能活出永恒的光澤。人間兩百年,不如忘我兩日,心在何處,光陰便在何處開花。
    7、丹丸浮生
    丹陽沈建,生在官宦家,偏不愛烏紗帽。終日琢磨導引吐納之術,搜羅還童偏方。更奇的是他治病手段——任你沉屙新疾,到他手裏,藥到病除。門庭若市,奉他若神明的有幾百戶人家。
    一日沈建要遠行,竟牽著一驢十羊,帶著三奴一婢,敲開友人家門。摸出五粒丹丸,人畜各塞一粒。笑道:“借貴宅圈養些時日,不勞喂食飲水。”說罷拂衣而去。
    友人盯著這群活物直瞪眼:“十五張嘴,粒米不留,豈不餓死在我手上!”硬著頭皮端飯喂奴仆,誰知奴婢們一聞飯味,竟捂嘴幹嘔;抱草料喂驢羊,牲口扭頭避走,羊角還差點頂翻料槽!主家驚得魂飛魄散,隻得作罷。
    百日轉瞬即逝。仆人竟麵泛紅光,較往日更顯健旺;驢背滾圓,羊群肥壯,毛色油亮如緞。友人嘖嘖稱奇時,沈建飄然而歸。又摸出五粒丹丸分喂,人畜這才恢複飲食。自此他吞氣為糧,身影時而在市井忽現,時而在雲端隱沒。
    如此三百年,某日他如輕煙散入群山,再不回頭。那粒小丹丸,竟撐起人畜百日生機,更托起沈建三百年雲跡。世人感悟:生命所需,遠比想象中更少。驢羊拒食草料,恰似對俗世貪饜的嘲弄——背負愈多,飛翔愈難。沈建拋棄的何止是粟米?他卸下的是汲汲營營的千斤重擔。
    三百年行跡如雲似霧,不過一粒丹丸的重量。真正的輕身術,原是心頭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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