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仙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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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懸壺乾坤
    汝南集市日頭毒辣,費長房在官署樓上支著下巴,目光掃過喧嚷人群,忽然定在個白須老者身上。那老人背著個油亮葫蘆,攤前立塊木牌“生死人,肉白骨,錢貨兩訖”。怪的是他藥到病除,收錢卻隨意——日進鬥金的錢囊,黃昏前必散給街角凍餒之人,自己隻留幾十枚銅錢叮當入袖。
    更奇在每日收攤,老者屋簷下懸起空壺,夕陽最後一縷金光收盡時,他縱身一躍,竟縮入壺中不見。滿街無人察覺,唯費長房在閣樓看得真切。
    長房不聲張,隻每日清掃老者座前塵土,端上熱飯清茶。老者坦然受之,數月不置一詞。直到秋雨連綿之夜,老者忽道:“三更無人時再來。”
    長房如約而至,見老者站在簷下空壺前:“見我入壺時,隨我跳來。”話音未落人已騰空,縮如芥子沒入壺口。長房心一橫閉眼躍起,隻覺身子一輕,睜眼時駭然呆立——
    哪有什麽壺中天地?眼前碧瓦層疊如龍鱗,朱門高聳入雲霞。數十青衣童子執拂塵分列,瑤草奇花綴滿玉階。老者紫袍金冠立於殿上笑道:“我乃壺中仙,汝有慧根,可願學道?”
    長房倒頭便拜。壺仙引他至萬丈絕壁前,懸空垂下三條藤蔓:一條青蛇盤繞吐信,一條虎斑毒蠍尾鉤森然,唯中間枯藤無物。壺仙袖中飛出三把利劍:“攀上去。”
    長房冷汗涔涔抓住枯藤,才攀數尺,毒蛇蠍子竟沿藤竄下!壺仙厲喝:“勿顧左右!”劍光忽如霹靂斬落,毒蟲血雨紛飛中,長房咬牙攀至崖頂,藤蔓已染滿紫黑毒血。
    十年授藝,壺仙取竹杖為馬,黃符化虎。臨別贈一符籙:“持此可治百鬼,唯莫開此函。”長房騎杖出壺,竹杖忽化青龍破雲而去,睜眼竟躺在自家棺木中——家人悲泣訴說:他墜崖而亡已一年矣。開棺唯見青竹杖橫陳,符函緊貼胸口。
    長房懸符行醫,鬼怪無所遁形。有次與客對坐,忽拍案怒斥,客驚問其故。“嗔鬼耳!”話音未落,杯中熱茶潑向虛空,嗤嗤白煙裏隱有焦嚎聲。
    汝南太守更被鬼王所擾——每年鬼王率陰兵列隊入城,金鼓開道直闖府衙,巡行一周方去。這日鬼騎又至,府君驚走,獨留長房坐鎮大堂。鬼王儀仗到門前忽滯住,長房冷笑擲符:“擒來!”
    符紙燃作金鏈鎖住轎輦,鬼王滾落階前現了原形:竟是車輪大的巨鱉,鱉首丈餘顫動不已。“念你千年修行,現人形回話!”長房叱道。那鱉縮成黑衣老翁,叩頭哀告:“再不敢驚擾陽世!”
    未過幾年,長房終究開了那道符函——封皮撕開瞬間,符紙化作飛灰散盡。當夜厲鬼反噬,群魔如黑潮湧來。長房指訣未成,鬼爪已穿透胸膛。臨終望見簷角一懸壺虛影,壺口微光流轉,似有歎息散入風中。
    原來那懸壺從未高掛屋簷,隻在人心方寸間:能容他人疾苦者,自有壺天納星河;畏怖生死關頭者,縱得仙符終成空。
    2、泥偶還魂
    薊子訓在齊州三百年,青衫總不見舊,眉宇間仍存少年英氣。鄉人隻道他行止溫厚,春種時幫鄰人扶犁,冬至為孤老送炭,閑時捧《易經》坐槐蔭下,白瓷碗裏茶湯騰起的熱氣,都顯得比別人碗裏的更綿長些。
    某日見鄰婦抱嬰孩逗弄,子訓含笑接過。不知怎的失手,繈褓竟直墜青石!一聲悶響,那小小身軀便不動了。滿街死寂,鄰人麵白如紙,卻強笑道:“小兒福薄……原也難養。”當夜草草下葬,墳頭連哭聲都壓得低微。
    二十日後子訓叩門:“還想那孩子麽?”婦人垂淚搖頭。子訓徑自出門,片刻竟抱回個紅潤嬰孩!那家人見是已死的骨肉,駭然不敢接。嬰兒卻咿呀探向母親,笑靨如初。待子訓背影消失在巷口,夫婦發瘋般掘開薄棺——棺底唯餘個六寸泥偶,眉眼衣褶與他們孩兒生前一般無二。
    消息漸傳開。有書生赴京求官,臨行求子訓賜福。子訓允諾某日必至。到期未見蹤影,書生父母急尋薊府,卻見子訓正慢條斯理喝粥:“怕我誤你兒前程?”碗筷一推,半日已抵二千裏外京城。
    書生喜極迎迓。子訓問:“多少人想見我?”聽罷搖頭:“豈有勞人奔波之理?”囑書生遍告貴胄:明日絕客灑掃,他自登門。
    次日辰時,二十三座朱門府邸同時響起叩門聲。禦史家子訓論朝局,將軍府子訓談兵策,翰林院子訓評詩賦。個個青衫磊落,言笑晏晏。待暮色四合,二十三戶互傳見聞,驚覺賓客容貌衣飾毫無二致,唯應對言語各投其好。滿城嘩然中,子訓早坐回齊州老槐下,指尖泥屑隨風散入春畦。
    後來戰火燃近齊州,有人見他抱著泥壇出城。壇中泥丸分贈流民,饑者含之腹即暖,病者握之汗立退。城破那日,薊宅空餘一院泥偶碎片。鄉人拾起拚湊,那些眉眼或嗔或笑,分明是三百年來受過恩惠的鄰人臉龐。
    神跡何曾顯於雲頭?三百年俯身掃塵,替人扶犁,碎泥補憾處,才是真仙蹤。泥偶終會重歸塵土,唯溫厚心腸所塑的形影,能在人間代代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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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杏林春深
    候官縣衙的老杏樹又開花了。董奉青衫磊落立於樹下,看縣吏們押送稅糧穿行而過。新縣令是個少年郎,打馬過市時瞥見他,隻當是尋常鄉紳。
    五十年後老縣令致仕歸鄉,顫巍巍路過候官。昔日同僚盡作墳中枯骨,卻見董奉仍立杏林下,眉宇間竟比當年更見清朗。“君是人是仙?”老者拄杖驚問。董奉撚須而笑:“草木有枯榮,人豈無代謝?不過偶然皮相罷了。”
    恰逢交州刺史杜燮暴亡。靈堂白幡未懸穩,屍身已僵冷三日。董奉排眾而入,三粒赤丸滑入死者口中,清水灌喉,托頸輕搖。滿堂隻聽得骨節咯咯作響,杜燮灰敗麵皮竟透出血色!俄而指尖微顫,半日坐起,四日後開口,道出一段幽冥奇遇——
    “當時見十數烏衣人押我上車,過赤紅巨門入森羅殿。他們將我塞進土甕似的窄獄,濕泥封死甕口……正絕望時,忽聞甕外腳步雜遝,有人高喝:‘太乙救苦天尊遣使查案!’泥封應聲炸裂,刺目白光裏伸來一隻手……”
    滿城爭傳神跡時,董奉卻在廬山結廬而居。立下奇規:重病愈者栽杏五株,輕者一株。十年之間,荒坡湧起十萬畝杏林,春來如雲霞墜地。
    杏熟時節,董奉設草倉於林間。欲買杏者不須錢,但取一筐穀換一筐杏。偷杏者往往迷途杏林,總有虎嘯追至腳邊,駭得棄杏奔逃。某夜少年偷攀杏枝,跌傷困於林間,竟見黃斑巨虎踱來,叼起他拋回大路,地上杏子半顆未少。
    更玄妙在杏林深處。董奉輕叩某樹,便有素衣童子捧玉杯奉漿,飲之百病全消。童子乃杏精所化,根須連著山中龍脈。
    永嘉年間兵禍連天,董奉忽閉門戶。鄰人窺見滿室紅光,推門但見素袍懸梁,屍身垂落如熟杏墜枝。百姓悲泣葬之。棺木入土時,南昌太乙觀的道士驚見天象:白鶴馱著青衫人影,沒入觀中太乙救苦天尊殿。香案上赫然多了一卷《太乙丹經》,朱砂符印未幹。
    次日開棺,唯餘青衫裹著十枚杏核。百姓分而植之,長成十株異杏。每遇疫病流行,采葉煎湯可活萬人。至今醫家稱“杏林春暖”,便自董奉始。
    原來太乙天尊座前伸向杜燮的手,早化作塵世十萬畝杏林;懸壺者深埋黃土的杏核,卻在人間歲歲結出慈悲。
    4、竹杖通幽
    蜀郡李常在四百歲年紀,麵貌總停在五十上下。他行醫時有個規矩:病入膏肓者三日可愈,微恙者不過一朝。百姓視若神明,香火供奉竟延綿十幾代人。
    這日李常在喚來兒女,庭院裏茶煙未散,忽道:“塵緣已盡,當入深山。”兒女垂淚相送,卻見父親轉身走向弟子曾、孔二家,各討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年家人惶惑不安,到底將孩子送至李家柴門。
    月夜霜濃,李常在庭院裏青竹沙沙作響。他將竹杖點在少年眉心:“歸家後置杖於榻,切莫言語。”二少年依言返家,竹杖剛挨著枕席,整個人便如煙消散。家人驚見他們僵臥床上,探鼻息全無——曾孔兩家悲聲震天,白幡飄了整條街。
    百日後的郫縣市集,曾家弟子忽被人拍肩。回頭竟見李常在笑立人潮中,身後跟著本該下葬的兩個少年!少年撲進弟子懷裏嗚咽,袖中滑出給雙親的血書。待弟子狂奔回城報信,兩家發棺驗看:棺內青竹杖紋理分明,屍身早化清風。
    三十載春秋流轉,地肺山樵夫常窺見奇景:李常在溪畔結廬,新娶的采藥女在簷下曬白術。某日山道忽喧嚷,竟是李常在塵世兒女尋來。老者撫著女兒白發苦笑:“四百年前骨肉,早該作春泥沃野了。”臨別贈新婦一束草藥:“此物續命百年,待你白發覆額時,自見歸途。”
    新婦獨居五十載,發染秋霜那日,忽將草藥搗碎灑向山崖。當夜狂風拔木,有人見巨蟒般的青竹破土瘋長,竹梢托著李常在與新婦踏月西去。斷崖處從此生滿異竹,病者取竹瀝煎服必愈。樵夫說月圓時伏地傾聽,能聞竹根深處有搗藥聲隱隱相和。
    青竹替少年受棺槨之困,替世人承病痛之苦,卻從未折斷脊梁。原來長生最深的玄機,不在抗拒黃土,而在如竹虛心——既承得起人間淚雨,也化得作穿雲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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