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神仙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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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君山翠羽記
    隋開皇二十年春,書生柳歸舜乘舟過洞庭。忽遇黑風壓湖,濁浪吞天。船如敗葉被卷至君山腳下,桅折帆裂。驚魂未定,他索性係舟登岸。
    信步入山,但見草木葳蕤。興之所至,他撥開藤蔓躍過溪澗,竟踏出一條無人幽徑。行約四五裏,豁然開朗:一塊巨大圓石臥於山穀,瑩澈如玉,廣達六七畝。石周環生翠竹,粗如磨盤,高聳百尺,竹葉曳動間竟帶起流雲,颯颯風聲自成絲竹清音。
    石心更奇,托出一株參天寶樹。枝葉舒展成五色華蓋,翠葉如盤,碗口大的碧花綴著深紅花蕊。異香凝成薄紫煙靄,沾衣欲濕。數千鸚鵡翔集其間,丹喙翠羽,長尾搖曳如彩練。忽聞清越人語自樹梢傳來:
    “新客何來?”一隻尾羽鑲金邊的鸚鵡翩然落下,昂首道,“吾名武仙郎。彼踏蓮者、戴蟬兒者、多花子者,皆我故友。”語罷,名喚“自在先生”的玄翅鸚鵡引頸高歌,聲裂金石:“此乃漢武鉤弋夫人舊曲——戴蟬兒,鬢邊秋,誰解連環千古愁…”
    柳歸舜如墜幻境,呆立無言。名“鳳花台”的朱冠鸚鵡振翅近前:“客亦愛詩否?吾新得蓬萊玉樓之句,願為君吟。”不待答言,朗聲誦道:
    露接朝陽生,海波翻水晶。
    玉樓瞰寥廓,天地相照明。
    此時下棲止,投跡依舊楹。
    顧餘複何忝,日侍群仙行。
    “好詩!”柳歸舜擊掌,“足下師承何人?”
    鳳花台傲然梳理羽翎:“吾侍西王母座前丹官千年,杜蘭香授我真籙,東方朔傳我秘章。漢武帝時,曾於石渠閣親見揚雄、王褒作賦;王莽亂後避禍江南,又觀陸機、陸雲兄弟屬文,方通篇什之道。”它忽歎,“自二陸罹難,文壇凋敝,未知今世誰執牛耳?”
    柳歸舜精神一振,忙誦當朝大儒薛道衡、江總詩作。未料鳳花台聽罷,翠羽輕抖:“辭采綺靡,惜乎少骨!譬如美人簪花過重,反折纖腰。”
    正論詩間,林深處傳出一綠衣少女,名喚阿春。她捧赤玉盤跪奉柳歸舜,盤中異果瓊漿,香透肺腑。群鸚歡聲更熾,銜來花瓣如雨灑落。柳歸舜飲一口琥珀漿,齒頰生涼,頓覺神思澄澈如洗。
    忽聞武仙郎驚呼:“阿春莽撞!此乃上元夫人特釀‘雲髓’,凡人飲之當醉三秋!”話音未落,柳歸舜眼皮沉沉垂下。朦朧間但見翠影翩躚,清音繞耳,身子卻似墜入暖雲深處。
    再睜眼時,涼風撲麵。他竟臥於自家殘破船艙中!夕陽熔金,湖波澹蕩。撐篙老艄公絮叨:“公子醉眠整日,再不醒轉,老漢隻得報官了…” 柳歸舜急摸懷中——半片碧花瓣赫然夾在衣襟間,幽香如故。
    他猛然躍起奔至船頭。君山雲靄蒼茫,哪見通天翠竹、五色花樹?唯見山影起伏如蟄龍,暮色浸透千竿幽篁。
    許多年後,柳歸舜的詩文悄然蛻變。昔年堆砌的麗藻盡褪,筆下始見洞庭煙水的筋骨。他總愛獨坐竹林,靜聽風過葉隙的天然宮商。那片夾入詩稿的碧花瓣,已枯如薄綃,卻似一枚烙印,提醒他真正的清音不在玉樓瓊篇,而在與天地同呼吸的坦蕩心胸。
    君山深處,千竿翠竹年年生發。風過時,颯颯聲依舊如環佩相擊。偶有漁夫夜泊,恍惚聽見雲中有清月吟哦,疑是仙人聯句。而柳歸舜終其一生再未踏足君山——他已知曉,那片托舉著仙禽異樹的瑩澈巨石,原不在煙波之外,而在人心掃盡浮華時,自然映現的明鏡台。
    2、滄浪二百年
    隋大業九年,海船判官元藏幾隨使團東渡。黑風驟起時,滔天巨浪如墨龍翻滾,船板如脆餅般碎裂。同僚的慘叫被風撕碎,元藏幾抱住半截桅杆墜入深淵。鹹腥海水灌滿口鼻之際,他瞥見一角灰帆如垂死之翼,沒入墨色旋渦。
    再睜眼時,暖風拂麵,異香撲鼻。身下是細軟如金粉的沙灘,遠處花樹爛漫,宛如二月早春。幾個寬袍大袖的士人圍攏過來,言語竟通中原雅音:“客從何來?”元藏幾驚魂未定,述說海難。為首老者頷首:“此乃滄洲,去中土數萬裏矣。”遂奉上一盞琥珀色酒漿,酒中浮著幾瓣奇花,異香清冽。元藏幾飲下,頓覺百骸通暢,數日饑寒勞頓一掃而空。
    滄洲廣袤千裏,四時如春。田壟間五穀穗實飽滿,垂如金簾。元藏幾見過彩翼拖曳三丈的鳳凰悠然踱步,見過靈牛角生祥雲,更奇的是那藤蔓上懸垂的“分蒂瓜”——長逾二尺,深紫如桑葚,顆顆並蒂而生。碧棗丹栗大如香梨,咬一口汁液甘美如飴。洲人衣冠古樸,居處或金闕連雲,或玉樓映日,言及魏晉舊事、隋宮秘聞,如數家珍。
    最奇者,洲中歲月仿佛凝滯。元藏幾眼見一老叟百五十壽誕,鶴發童顏,步履輕捷。他好奇試舉洲中石鼓,足有八百斤,竟覺輕若無物!以巨石懸身投海,身體竟如鴻毛浮於碧波。洲人笑道:“水土異也,君身已得滄洲之氣矣。”
    光陰靜淌,元藏幾心頭卻漸漸浮起一絲酸澀。月明之夜,他常獨坐海邊,聽潮聲如故園低語。洲人察其思歸,遂集奇木異材,造“淩風舸”相贈。此船無帆無棹,船尾暗藏機括,激水如銀箭。登船那日,洲人指天邊兩隻金羽小鳥:“此乃轉言鳥,性通靈,可銜珠傳語,伴君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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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風舸破浪如飛,不消十日,竟見東萊海岬!元藏幾踏上故土,逢人便問:“今夕何年?天子何人?”答曰:“貞元十六年,聖主在位。” 他如遭雷擊——大業九年出海,至此竟已整整二百年!
    歸心似箭,趕回清河故郡。祖宅早成斷壁殘垣,荒草蔓生。幾經周折尋到遠房族孫,皆是白發老翁,對這位“老祖宗”的奇談,隻當癡人說夢。元藏幾立於祖墳前,碑文漫漶,唯見衰草連天。懷中轉言鳥輕啄他手指,啾啾如歎。
    他遂混跡市井,工詩嗜酒,放浪形骸。常於醉後揮毫,墨跡酣暢淋漓,字句間卻透出滄海桑田的孤寂。一日,名道趙歸真偶遇其弟子葉通微,聞得元藏幾奇遇,如獲至寶,火速密奏當朝天子。皇帝聞奏動容:“此真異人也!速召入京!”
    宣旨太監快馬加鞭趕至江南,元藏幾正於酒肆高歌。聞聽“聖旨到”,他仰天大笑三聲,將杯中殘酒潑向滔滔江水。待太監趨前,人已無蹤,唯見桌上一枚碧棗核,瑩瑩生光。江風過處,兩隻金羽小鳥振翅掠過水麵,清鳴沒入雲霞。
    皇帝得報,悵然良久:“朕德薄,不及明皇能留異人乎?” 此後,常有漁人傳言,煙波浩渺處,見一葉扁舟,無帆無棹,逆流行於驚濤間。舟上老者散發扣舷而歌,聲調蒼古,有兩隻金鳥繞飛左右,倏忽隱於海天一線。
    原以為滄洲仙果能改換形骸,方知真正不朽的,是心頭那點故園明月。二百年浪擲仙鄉,抵不過祖墳前的一縷荒煙。他拋卻長生駕舟歸,又棄卻富貴踏浪去,非為孤高,隻為勘破:永恒不在玉樓瓊漿,而在生命如江流奔湧、甘苦自渡的自在之姿。
    3、射豬記
    辰溪縣滕村,有農人喚作文廣通。宋元嘉二十六年的秋日,他蹲在田埂上,望著自家被糟蹋得七零八落的穀穗,心如刀絞。昨夜一場暴雨,衝垮了籬笆,野豬乘虛而入,啃倒了大片莊稼。他摩挲著祖傳的硬木弩,指節發白。
    正午時分,田壟深處又傳來熟悉的窸窣聲。文廣通屏息凝神,隻見一頭黑鬃野豬獠牙森森,正拱得泥土翻飛。他心頭火起,弩箭離弦,破空銳響!那畜生一聲慘嚎,後臀上已釘入一支竹箭,暗紅的血珠滾落在金黃的斷穗間。
    野豬負痛狂奔,文廣通緊追不舍。血跡蜿蜒,引他鑽入後山一處極隱蔽的藤蔓洞穴。洞內初時狹仄,匍匐三百餘步,豁然開朗!眼前竟是一派桃源景象:阡陌縱橫,屋舍儼然,數百人家安居於此,雞犬相聞。他驚愕四顧,忽見自家射傷的那頭野豬,正安然臥在不遠處一棟茅舍的圈欄裏,傷口竟已結了一層淡金色的痂!
    一布衣老者自茅舍踱出,銀須飄灑,目光如古井深潭:“射豬者,可是足下?”
    文廣通心頭一凜,硬聲道:“是它先毀我稼穡!”
    老者撫須,話語不急不緩:“牽牛踩踏鄰家田壟,牛固有錯。然奪其牛者,豈非罪上加罪?” 這話似帶禪機,文廣通一愣,想起村中舊日紛爭,不覺額角見汗,忙躬身作揖:“小子魯莽,望老丈恕罪。”
    老者展顏:“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此豬與足下原有舊債,今日一箭,因果已了,何須致歉?” 言罷引他入屋。
    廳堂軒敞,十數書生寬袍大袖,或坐或立。一位博士獨坐麵南矮榻,正朗聲解析《老子》玄妙:“……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西齋內,另十人圍坐對弈,黑白玉子落於雲石棋盤,寂然無聲。滿室隻聞清談雅韻,一派高古氣象。
    老者取出一隻粗陶小壇,拍開泥封,酒香霎時盈室,清冽如深穀幽蘭。他傾一盞遞與文廣通:“此乃山泉所釀,村中薄醴,聊以解渴。” 文廣通一飲而盡,隻覺一股清涼直透四肢百骸,渾身疲憊煙消雲散,靈台前所未有的清明。低頭細看手中陶盞,內壁竟沉澱著七彩流轉的細碎光點。
    正恍惚間,老者忽道:“足下家中尚有俗務未了,不宜久留。” 文廣通隻覺眼前微花,再定睛,已立在自己狼藉的田埂上。夕陽熔金,晚風送來泥土與稻茬的氣息,真實得有些刺目。方才洞中奇遇,清晰如昨,懷中卻空空如也,唯舌尖殘留著那奇異酒漿的清甜冷香。
    他踉蹌奔回村中,駭然發覺村人皆已不識自己!一番慌亂追問,才知洞中方半日,世間已十年。村口老槐樹添了數圈年輪,當年垂髫小兒已長成精壯後生。更如冰水澆頭的是,村人告訴他,十年前他追豬入山失蹤後不久,一隊亂兵過境,村中丁壯多被強擄從軍,十不存一,田地大半荒蕪。
    文廣通呆立村口,晚風吹透單衣,徹骨生寒。他猛地想起洞中老者那句“俗務未了”,又憶起飲下仙醴時那洞徹肺腑的清涼。原來那杯酒,非為解渴,乃是點醒——點醒他糾纏於一豬一粟的偏狹,卻錯失了守護家園親鄰的因緣。
    他顫抖著摸向腰後箭袋。那支射傷仙豬的竹箭,不知何時已化作一段枯藤,輕輕一撚,散作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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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年後,滕村後山多了一位沉默的守山人。他依舊種穀,隻是田壟邊常置清水粗餅,若有野物來食,隻含笑遠觀。村人笑他癡傻,他卻記得洞中老者所言:萬物有債,強取便是新孽。那杯照見十年離亂的仙醴終於讓他徹悟:世人常困於眼前毀傷,急急射出怨憤之箭,卻不知真正的劫數,往往始於那顆不容“野豬”踏過心田的頑石。
    4、買魚擒馬記
    隋朝開皇年間,華山穀底常晃蕩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影子。楊伯醜,馮翊人,嗜《易》如命,隱居山中,草根為席,流雲作帳。世人說他瘋癲,他卻笑世人看不穿。
    新帝登基,下詔求賢。使者攀上華山絕壁,硬是把這野人“請”到了長安城。金殿之上,公卿羅列,他目光掃過朱紫公服,如同掠過山間草木,口中隻稱“你”,全無半分敬畏。皇帝賜下錦袍,他竟當朝脫下,隨意棄於玉階,赤著沾泥的雙腳揚長而去。
    長安東市便多了個怪人:亂發如草窩,汙衣似抹布,從不梳洗。偏在街角支了個“神卦”攤子,卦金隨意,卻言無不中。
    一日,楊伯醜正被東宮急召,行至半途,忽被個哭喪臉的漢子攔住:“先生救命!小人賴以為生的馬丟了!” 楊伯醜腳步不停,指尖微動,掐算如飛,頭也不回道:“去西市東牆根,南邊第三家魚鋪,替我買盤生魚鱠來。” 漢子愕然,卻不敢多問,拔腿奔向西市。
    那魚鋪正熱鬧,忽聞街上一陣喧嘩。漢子探頭望去——天爺!一個賊人正牽著自己那匹棗紅馬招搖過市!漢子狂吼一聲撲上去,人贓並獲。扭送官府途中,他猛地想起楊伯醜的話,冷汗涔涔:買魚是假,引我至此擒賊是真!這卦,竟連人心都算盡了?
    此事驚動了大儒何妥。他素以精通鄭玄、王弼的《易》學注解自傲,聞得楊伯醜狂名,決意一會。尋至陋巷,見那野人正蜷在牆根啃冷餅。何妥上前論《易》,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楊伯醜聽罷,噗嗤一笑,餅渣噴了何妥一身:“鄭玄?王弼?酸腐陳言,要它何用?”
    何妥麵紅耳赤:“爾敢妄議先賢?”
    楊伯醜隨手撿根樹枝,在泥地上勾畫起來。寥寥數筆,竟將天地陰陽、卦象流轉之理,勾連成生生不息的圖案。他言語如華山鬆濤,裹挾著雲氣直貫而下:“《易》者,象也,活水也!爾等卻拿它當死水,囚於注疏壇罐之中!” 所論玄妙高遠,直指本源,與何妥所學判若雲泥。幾個尾隨而來的太學生聽得如癡如醉,何妥卻如遭重錘,張口結舌。
    “先生…究竟師承何處?” 一學生顫聲問。
    楊伯醜啃盡最後一口餅,望了望西嶽方向,眼中掠過山影:“太華峰下,金天洞中。” 他拍了拍沾滿塵灰的手,像拂去案頭微塵,“天地為師,萬物為友。懂了便是懂了,哪來許多名目?” 說罷起身,踢踏著破鞋,哼著俚曲,又匯入長安城喧囂的人潮。
    世人笑他癲狂,他笑世人執相。金殿華服,困不住山野清風;高頭講章,縛不住天地真意。楊伯醜的垢衣亂發,恰似一麵明鏡——照見功名虛妄,亦照見本真即道。卦算得準,非關鬼神,隻因他心無掛礙,故能見人所不見。真正的通明,不在高冠博帶高低,而在放下體麵、擁抱泥塵的自在中。
    5、雲台不度人
    唐貞觀年間,華陰雲台觀有位劉法師,辟穀煉氣已整整二十個寒暑。每逢三元節設齋,總有個穿破舊寬袍、麵色黧黑的枯瘦漢子,悄坐末席。齋畢,他總如輕煙般消失。二十年風雨無阻,那身破袍與黧黑麵色竟無半分更改。劉法師終忍不住上前:“居士何處修行?”那人抬眼,目光如古井無波:“蓮花峰東崖,張公弼。”
    法師心頭巨震。蓮花峰東側乃千仞絕壁,猿猱尚愁攀援,豈能住人?他深揖及地:“求居士引貧道一觀仙闕!”
    張公弼枯瘦如鬆根的手擺了擺:“哪來仙闕?不過幾塊石頭,幾縷雲。你若耐得住冷清,便隨我來。”
    次日破曉,二人入山。初時尚有樵徑,愈行愈險。荊棘撕扯道袍,危崖擠窄天光。攀至一處,唯餘寸許石棱懸於萬丈深淵之上。法師冷汗透衣,戰戰兢兢踱步,忽覺腳下一滑!千鈞一發之際,公弼枯手閃電般托住他肘彎。那手竟穩如磐石,一股柔和熱力透入骨髓,法師頓覺足下生根。
    行至一麵刀削般的巨壁前,雲海翻湧,下臨無地。公弼伸出二指,在青黑石壁上叩了三聲,清越如磬。
    “誰?”石壁內竟傳來人聲。
    “我。”公弼應道。
    話音未落,石壁轟然炸開!門內光華流轉,赫然別有洞天:碧空如洗,日月同懸,山川草木皆蘊瑩光,靈氣撲麵如春風。公弼一步踏入,回頭笑道:“如何?”
    法師狂喜,急欲跟進。豈料左腳剛沾門內青苔,一股無形巨力如銅牆迎麵撞來!他悶哼一聲,踉蹌跌出,後背重重砸在冰冷石壁上。
    門內公弼歎息,聲若鬆濤過穀:“此中天地,非俗骨可承。君二十年清修,火候尚欠一塵。”石門無聲閉合,嚴絲合縫,複為一麵死寂絕壁。
    劉法師頹然跌坐。山風卷起公弼破袍殘留的鬆針清氣,拂過他灰白鬢角。二十年餐風飲露、枯守青燈的歲月,此刻竟輕飄如腳邊一片碎葉。他怔怔望著掌心——方才被石棱劃破的血口,正滲出幾點殷紅,灼痛鮮明。
    下山路上,他忽覺腹中雷鳴。雲台觀粗糲的冷齋飯,從未如此刻般誘人。推開觀門,小道士捧上一碗熱騰騰的黍粥,米香直鑽肺腑。他捧碗的手微微發抖。
    多年後,雲台觀的老鬆樹下,總坐著一個喝粥的老道。他笑看香客為尋仙跡踏破山門,目光溫潤如觀雲起。曾有慕名者追問仙緣,他隻指指手中粗陶碗:“熱粥暖腸胃,鬆風洗耳目。此身所在處,雲台即是蓮花峰。”
    世人求道,總愛仰望絕壁天門,卻不知真正的度化,從不拒人於石門外。張公弼那聲“火候尚欠”,原是仙凡同參的慈悲——點破執念處,人間煙火已成最溫厚的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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