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神仙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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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樵中仙
    新安城陽山南塢深處,三十年來總飄著同一縷柴煙。樵夫許宣平踏露而出時,山雀才初醒。他擔柴下山疾行如風,扁擔兩頭顫悠悠懸著兩件奇物:左邊青玉葫蘆,右邊虯曲竹杖。待日頭西斜,葫蘆便盛滿村醪,他拄杖踏歌而歸:“負薪朝出賣,沽酒日西歸。路人莫問歸何處,穿入白雲行翠微。”調子醉醺醺鑽進雲霧,人已隱入翠微深處。
    市集上見他賣柴的鄉人,都道這樵夫古怪。米麵油鹽從不沾唇,容顏卻三十年如壯年。更奇的是山洪暴發時,他如鷂鷹掠過濁浪拽出落水孩童;瘟疫蔓延時,他搗碎崖邊無名草,藥香漫過處,病氣立散。有慕名訪仙者尋到南塢,草庵空空,唯見石壁題詩墨跡淋漓:“靜夜玩明月,明朝飲碧泉……樂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詩句早隨風傳開,連洛陽至長安的官道驛站牆壁上,都悄然爬滿這般字跡。
    天寶三年春,李白失意離了長安翰林院,匹馬東遊。這日在洛陽驛館歇腳,忽見斑駁牆上有幾行墨痕,吟罷拍案叫絕:“此非人間筆墨,雲外仙客手澤!”急問驛丞,方知新安許宣平之名。詩仙雙目灼灼,當即調轉馬頭,直奔徽州而去。
    新安江上春水初漲,李白沿溪苦尋七日,逢人便問樵夫蹤跡。一老漁翁指著山麓煙霞:“許公今晨賣柴處,溪石尚溫哩!”李白如聞雷音,雇小舟逆流疾追。青峰倒卷入水,行至波心最綠處,忽見上遊飄來一葉空舟,船頭青玉葫蘆輕晃,虯曲竹杖橫陳艙中——正是許宣平日常不離身之物!舟子驚呼:“怪哉!方才分明無船!”
    李白奪過竹篙猛撐,小舟卻似被無形絲線牽引,直往那空舟靠去。指尖將觸竹杖刹那,上遊飄來蒼老歌聲:“穿入白雲行翠微……”聲在群峰間撞出回響,一時竟似漫山樵夫同歌。李白舉目四望,唯見千山疊翠,一羽孤鶴悠然沒入雲海。
    他悵然俯身捧起那葫蘆,殘餘酒香混著山氣沁入肺腑。忽覺葫蘆底似有凹凸,細看竟是一行新刻小楷:“市井擔薪骨,煙霞飽醉魂。逢君不相見,猶帶嶺雲痕。”
    暮色浸透江麵時,李白係舟登岸。山腳酒肆喧鬧,醉漢們正傳唱許宣平的詩。他凝望櫃台後成堆的酒壇,忽覺那青玉葫蘆在袖中隱隱發燙——仙人未必餐霞飲露,許是正披著襤褸衣衫,坐在某張油膩酒桌前,笑看世人指點雲深不知處。
    李白滿斟一碗村釀仰飲而盡。辛辣暖流滾入喉腸時,他恍見滿堂醉客中,有個背影擔著無形柴薪,肩頭落滿月光與鬆針。原來真仙不必騎鶴駕鸞,一擔柴,一瓢酒,泥途草履間,自有煙霞供養的魂魄。世人總向白雲深處叩仙門,卻不知山門外那截沾著露水的柴擔,早挑著半卷未寫盡的逍遙遊。
    2、香篆追表
    大曆年間,西川節度使崔寧府邸深宵燭火通明。他枯坐案前,麵如死灰——三日前發往長安的密奏,竟錯將草稿封入函匣!真正的奏表此刻赫然躺在案頭,墨跡未幹。細算時日,快馬早過劍門關,縱插翅亦難追回。窗外夜梟淒鳴,崔寧脊背滲出冷汗:此事若露,便是欺君之罪。
    “何不尋張殖?”幕僚一語點醒。崔寧如抓救命稻草,立遣飛騎奔往彭州導江。
    張殖踏進府衙時,晨霧尚未散盡。這漢子布衣草履,袖口沾著泥點,唯腰間懸一枚烏沉木令牌,隱隱透出鬆香氣。他聽完原委,隻往堂中一站:“取香爐淨水,半柱香足矣。”
    青煙嫋嫋升起,張殖將那份墨汁淋漓的淨表托在掌心,任煙痕蛇行其上。眾人屏息間,那奏表竟如蝴蝶遇熱般在煙中輕顫,忽地化作一道白光破窗而出!崔寧追至院中,唯見天際一點銀星疾閃,旋即沒入層雲。
    香爐裏那柱香堪堪燃至中段,忽聞“啪嗒”一聲。案前水漬未幹處,赫然躺著那份黃綾包裹的草稿奏章,封泥朱印完好如初。
    半月後,驛使風塵仆仆回稟:“奏章如期抵京,聖上朱批已下。”崔寧攥著袖中草稿,隻覺千斤重:“送表途中可有異事?”驛使茫然搖頭。
    崔寧親赴導江,尋到青城山腳幾間茅屋。張殖正劈柴,斧刃起落間道出往事:“至德年間,九龍觀暴雨傾盆,我焚香護殿整三載。某日清掃瓦礫,忽見太上老君泥像背後,嵌著幾頁焦黃殘經……”他眸中映著爐火,“正是役使六丁神的秘術。”
    為習此道,張殖在絕壁孤峰結草廬三秋。山風如刀,常將他咒語吹散;夜半誦經,時有磷火繞壇窺伺。最險一次行法,六丁神將幾欲反噬,他咬破舌尖以血畫符,方鎮住法壇。自此方悟,驅役鬼神如馴烈馬,稍失敬畏便遭反噬。
    崔寧好奇欲試:“可否令六丁神現形?”張殖搖頭:“神將無形,唯借風煙示跡。大人請看——”他燃起三支線香,青煙竟在堂中凝成一匹奔馬形狀,四蹄騰空,鬃毛飛動,轉瞬散入梁間。
    不久崔寧升遷,臨行贈金帛車馬。張殖唯取一束線香:“山野之人,消受不起官家福分。”他立在茅簷下目送車駕遠去,袖中指尖撚著香灰,細如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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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後崔寧再經導江,唯見荒草湮沒的舊居。鄉老道:“張先生去歲坐化,遺命焚香九日。最後一縷青煙散時,滿山鬆柏無風齊向東傾,如萬騎叩首。”
    崔寧悵然失望。爐中香灰猶溫,恰似當年那道追雲逐月的白光——原來世間最玄妙的道術,不在驅遣鬼神,而在人心敬畏的方寸之間。煙雲聚散終有跡,可那真正通天徹地的力量,從不顯形於符咒香篆,隻深藏於甘守寂寞的晨昏,與知止知足的淡泊裏。
    3、石佛記
    天寶年間,茶商劉清真領著二十個夥計,押著二十馱新茶出壽州。行至陳留地界,忽遇強人剪徑,刀光映著日頭刺眼。幸得路人指點,一行人倉皇繞道魏郡。黃塵蔽日的官道上,一個老僧拄杖攔在隊前:“五台佛光正盛,何不隨老衲去沾些福報?”
    夥計們麵麵相覷——五台山遠在雲外,茶馱沉重,誰願受這跋涉之苦?老僧似看透人心:“前方蘭若可歇腳。”劉清真心頭莫名一動,暗忖這枯瘦老僧行止出塵,莫不是文殊菩薩化現?遂招呼眾人隨行。
    暮色四合時,眼前豁然開朗。古寺倚山而建,飛簷鬥拱沐著殘陽,鍾磬餘音在鬆濤裏浮沉。老僧引他們步入大殿,檀香繚繞中說法開示,聲如清泉漱石。劉清真與夥計們塵心滌蕩,竟齊刷刷伏地懇請剃度。這一留,便是二十度寒暑。
    某日朔風卷地,老僧忽召眾徒於殿前:“魔障將至,爾等俱在劫中。”話音未落,山門外已隱隱傳來馬蹄聲與嗬斥。老僧令眾人長跪,含一口清水噴出。水霧彌散間,劉清真隻覺四肢百骸寸寸僵冷,低頭竟見青灰色石紋從指尖蔓延而上!意識卻格外清明,耳聽得寺門轟然撞開,代州官差的咆哮近在咫尺:
    “搜!一個禿驢不許放跑!”
    雜遝腳步踏過身旁,荒草被靴底碾出青汁。有人踢到劉清真的石膝,啐罵道:“破石頭絆腳!” 待喧囂遠去,冷水忽從頭頂澆下,石殼簌簌剝落。劉清真踉蹌站起,驚見古寺已成斷壁殘垣,野草蔓過殘佛的眉眼。老僧立於荒煙中,袖口猶滴著化石的清水。
    眾人重返故裏,壽州城郭依舊,卻無人識得這些麵容未改的茶商。劉家舊宅早換了門庭,老父靈位蒙塵在祠堂角落。他發瘋般撲向院角——當年埋藏的茶資陶甕還在。手指觸到甕中錢串的刹那,銅綠簌簌而落,繩結朽如齏粉。
    老僧不知何時立於身後:“可悟了?” 劉清真捏著銅錢碎末苦笑:“二十載晨鍾暮鼓,竟似大夢一場。”
    “夢耶?真耶?”老僧遙指五台方向,“若非頑石裹身,爾等早成刀下冤魂。” 袈裟忽被山風鼓蕩,身影漸透出金光,“安史亂起,代州捕殺僧眾以充叛軍——當日闖寺的,是索命官差。”
    劉清真與夥計們撲跪在地,再抬頭時,老僧化作金光融入雲霞,唯有餘音在廢墟間回蕩:“去五台看看吧,你們拜的菩薩像,本是頑石雕成。”
    眾人一步一叩朝聖山行去。五台山文殊殿內香煙繚繞,劉清真仰瞻金身法相,忽覺菩薩垂落的眉眼,竟與當年荒寺老僧重疊。指尖撫過冰涼的蓮座石台,他驀地想起自己石化時,衣褶裏鑽出的那莖野草。
    歸途上,二十個還俗的行腳商默默走著。山風卷起舊僧袍的下擺,宛如當年負茶跋涉的模樣。劉清真摸出懷中最後幾枚朽壞的銅錢,撒向深穀——碎銅裹著塵埃旋落,像極了他半生流轉的光陰。
    世人常拜金身寶相,卻不知菩薩早披著襤褸僧衣,立在命途的岔口低眉垂手。石佛殿裏萬盞長明燈,照亮的何止是莊嚴法相?更是眾生在劫波渡口,那一念間將自己淬煉成頑石的孤勇。
    4、地髓記
    蘭陵書生蕭靜之落第那夜,將詩書盡數拋入漳水。晨光熹微中,他結廬河畔,效仿仙人辟穀煉氣。十年寒暑,漳水湯湯流過他枯槁的形骸——齒搖發落,麵如風幹橘皮。那日銅鏡照影,他忽發狂怒,摔碎明鏡,拔腳奔向紅塵滾沸的鄴城。
    市井十年,他吆喝於米行布肆,錙銖必較。銅錢串滿屋簷時,便在城西置了宅院。工匠掘地基,鋤頭“鐺”地磕到異物。黃土中赫然埋著一截人形怪肉:五指肥潤如嬰孩,通體泛著熟桃般的暗紅。
    “太歲當頭,凶煞臨門!”眾人驚惶退散。蕭靜之卻獨留院中,盯著那物。暮色裏,肉芝滲出蜜色汁液,異香暗湧。他忽生戾氣:“既要作祟,不如入我腹中!”竟架鍋烹煮。脂膏翻滾間,異香凝成白霧鑽入梁椽。
    入口滑如凝脂,甘似崖蜜。他如中魔咒,竟將整塊肉芝啖盡。當夜腹中暖流奔湧,齒齦發癢。晨起對鏡,駭然見枯發轉烏,皺皮舒展,儼然三十許人。握拳竟有碎石之力,隻疑身在夢中。
    鄴都春日,他踟躕茶肆外。忽被一雲遊道士攥住手腕:“閣下神光內蘊,可是服過仙藥?”三指搭脈,道士白眉聳動:“此乃肉芝!秉地髓而生,千年孕形。食之可壽齊龜鶴……”語鋒陡轉:“然仙緣既得,怎還沉溺這醃臢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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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拂袖遠去,餘音釘進蕭靜之心口。他立在人聲鼎沸的街心,看商販為半文錢唾沫橫飛,忽覺十年鑽營荒唐至極。歸家盡散資財,粗布包袱往肩頭一甩,孤影沒入太行山嵐。
    後有樵夫傳言,深穀霧靄裏時見一烏發人,踏露采藥如履平地。山洪暴發時,他曾單手托起滾落巨石,救下采藥童子。童子驚魂未定,卻見恩人指尖殘留著泥土與苔痕,仿佛剛剛從大地深處抽出手來。
    世人尋仙訪道,總仰望九霄雲闕。殊不知真正的造化,往往蟄伏在俯身勞作的塵泥深處。蕭靜之半生求索,從青燈黃卷到銅臭滿身,最後竟在自家院落的鋤痕下觸到長生之門。那截桃紅色的肉芝,原是大地對不息追尋者的犒賞——隻是天賜的機緣,總要借一雙肯在濁世裏打滾的手,才能捧出地脈深處的清光。
    5、枸杞仙蹤
    永嘉大箬岩的霧,四季浸著藥香。少年朱孺子隨道士王玄真在此修行,晨起便背竹簍攀峭壁,專尋那葉如碧玉的野生黃精。山風磨糙了他的指節,岩棱勾破的道袍下擺,總沾著新鮮泥痕。
    這日溪邊洗藥,水波忽被兩團金影攪碎。定睛一看,竟是兩隻小花犬在淺灘撲鬧,絨毛映日生輝。朱孺子伸手欲撫,犬兒卻縱身躍入枸杞叢中。他撥開荊棘搜尋,唯見紅果累累,哪有什麽犬蹤?
    “枸杞叢下現靈犬?”王玄真撚須沉吟。次日師徒同往溪畔,果見那對金影又在石上翻滾。待悄然逼近,兩團光影“嗖”地沒入枸杞根處。玄真以藥鋤輕掘,土中赫然露出兩段根莖,形貌酷似蜷臥幼犬,觸手堅如青石。
    藥爐支在岩洞前,三晝夜柴煙不歇。朱孺子守火如參禪,鐵叉撥炭時,瞥見鍋中金湯翻湧如熔玉。水汽蒸騰中,他恍惚聽見幼犬嗚咽,鬼使神差舀了半勺——清液入喉,百骸頓似春溪破冰,岩壁苔紋竟化作流動的篆書!
    第三日拂曉,根莖終於酥爛。朱孺子喚師父來嚐,自己卻盯著鍋中殘汁出神。忽覺雙足離地,岩洞柴煙急速下沉,師父的驚呼散在風裏。待回神時,已立在孤峰之巔,雲濤在腳下舒卷。大箬岩縮成青黛一點,師父的道袍在崖畔飄成白蝶。
    “師父保重!”他朝那白蝶長揖,袖間漫出七彩雲霓。待王玄真攀上峰頂,唯見石上水痕未幹,空中猶有草木清氣。
    後人稱此峰為童子峰。王玄真獨守丹爐食盡藥渣,某日亦消失於陶山雲霧中。樵夫傳言,月夜偶見峰頂有兩道金影追逐嬉戲,如犬如童。
    山民仍采枸杞,隻是再無人得遇花犬形根。山風年複一年翻動藥草,仿佛在說:靈物原是天地心血所凝,隻肯向赤子之心顯形。朱孺子飛升的機緣,不在枸杞根,而在那三晝夜灶火前澄澈如水的守候——凡人眼中枯守的時辰,或許正是仙家丈量道心的尺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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