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神仙三十七
字數:6714 加入書籤
1、太華遺夢
唐代宗李豫做了個怪夢。夢裏有人影立在龍榻前,聲音似隔著水波:“西嶽華山深處,有座皇帝壇,何不遣人封拜?福澤綿長。” 天子驚醒,冷汗浸透重錦。
三日後,監察禦史韋君領了密旨,飛馬直奔華山。山腳驛站早已清空,唯店主愁眉苦臉候著。正拾掇酒案,一個老翁拄著拐挪進門,粗麻衣洗得泛白,袖口毛了邊:“老朽腿腳不便,容我在柴房角落避一避可好?韋侍禦飲盞茶便過,礙不著的。”店主見他枯瘦,心一軟點了頭。
馬蹄聲隨雨而至。韋君坐定,驛卒魚貫捧上素齋。杯箸方舉,忽聞柴房傳來壓抑的咳嗽,悶得像破風箱。韋君皺眉:“何人滯留?”隨從查探回報:“一貧寒老翁。”
“請來一見。”
老翁佝僂入堂,垂首不言。韋君溫言道:“老丈貴姓?”
“免貴姓韋。”
韋君眸光微動:“巧了,晚輩亦姓韋。既是同宗,敢問老丈祖上名諱?”他報出自家曾祖官職名號,又補道:“高祖韋集公,隋末入華山修道,至今杳然。”
堂中霎時靜寂。油燈爆出一點火星,映得老翁臉上溝壑忽明忽暗。他緩緩抬頭,眼底似有雲海翻湧:
“老夫……便是韋集。”
韋君手中竹箸啪嗒墜地。他盯著眼前人枯槁的麵容,忽覺天旋地轉——高祖若在,該是二百餘歲的老神仙!豈是這般貧病模樣?驚疑如藤蔓纏緊肺腑,他強作鎮定:“先祖入山時……可曾留下信物?”
老翁探入懷中,枯指顫抖著摸出一物。是半枚青玉佩,斷裂處犬牙交錯。韋君呼吸驟停,懷中那珍藏的祖傳玉佩,竟被他鬼使神差掏了出來!兩半殘玉一合,紋理絲絲入扣,嚴絲合縫。
“真是高祖!” 韋君撲通跪倒,膝行上前抱住老人雙腿,淚如泉湧,“曾孫不肖!竟疑先祖……”
老翁卻輕撫他頭頂,歎道:“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吾為山野朽木,焉知堂前韋侍禦尊貴耶?” 他抽回腳,像怕沾了塵埃,“侍禦前程遠大,莫為山野人誤了公事。” 言罷竟轉身,拄著拐一步步挪向柴房。
韋君被侍從攙起,腦中混沌一片。待飲盡杯中冷茶,忽如大夢初醒:“高祖何在?” 衝入柴房,唯餘草堆淩亂,後窗洞開,灌進滿室山風冷雨。他瘋也似策馬追出,泥濘山道上蹄印零亂,追至絕壁深澗,斷崖千仞,雲海蒼茫,哪還有人跡?
山下老者聽聞此事,俱是唏噓:“這老丈三兩年便下山一次,模樣從未變過。都說他是山精,誰知……” 韋君獨立崖邊,望著吞沒祖孫緣分的茫茫雲海,慟哭之聲響徹幽穀。
許多年後,韋君須發皆白,告老再登太華。他撫著當年高祖消失處的冰冷山岩,終於徹悟:仙緣如風,拂過指尖時,凡人總想攥住些實在憑證,卻不知那風本身,便是天地至真的信物。世人眼中貧賤的形骸,或許正包裹著最悠遠的回響——當我們在塵埃裏俯身拾取半枚殘玉時,真正的叩問,其實正來自那雙不敢相認的眼睛。
2、隔澗拜親
建中元年冬,楚州司馬楊集赴任,車馬困頓在華陰道旁。暮色昏沉,驛館柴門被朔風撞得砰砰作響。楊集正撥弄炭盆,門縫忽擠進一位戴碩大氈帽的老翁,帽簷壓得極低,徑直蹲到火盆邊,伸出枯枝般的手烤火。
楊集見他寒顫不止,便溫了半壺村醪遞去:“老丈貴姓?”
“姓楊。”老翁聲音悶在氈帽裏。
“巧了,晚輩也姓楊。”楊集又為他切了塊炙肉,“不知祖上可有顯達之人?”
老翁沉默片刻,炭火劈啪聲格外刺耳。“若論近的……越公楊素算得。”
楊集手中酒壺一顫——越公楊素正是他高祖!他急傾身向前:“敢問老丈與越公如何稱呼?”
氈帽下傳來一聲歎息:“本不欲多言,既被追問……我乃越公幼弟。”他微微抬首,火光映亮帽下半張溝壑縱橫的臉,“當年兄長蒙難,我亡命天涯,幸遇仙師引渡,才苟全性命於亂世。”
楊集如遭雷擊。高祖的幼弟?那該是百歲人瑞!他撲通跪倒,膝行至老翁麵前:“高祖在上!不肖侄孫楊集叩拜!”
老翁伸手虛扶:“山中不計春秋,我隻知有個侄孫今日過此,特來一晤。”他望向窗外墨色群山,“你太祖母、姑婆幾人皆在彼處,可欲一見?容我先去通報。”言罷起身推門,身影竟如墨滴入夜,轉瞬不見。
楊集枯坐待旦。五更雞鳴時,柴扉輕叩,老翁氈帽結滿霜花:“隨我來。”
二人踏著殘雪入山。行至深澗,數丈寬的淵壑橫亙眼前,寒霧翻湧如巨獸吐息。老翁忽地縱身,衣袂翻飛間已飄然落於對岸,輕若一片落葉。“你且在此等候。”他聲音隔澗傳來,空茫似山穀回音。
片刻,對岸岩壁後轉出數人。為首老嫗拄杖,銀發如雪,身側跟著幾位素衣婦人。晨光勾勒出她們綽約輪廓,麵容卻隔在霧靄之後,影影綽綽。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祖母!姑母!”楊集隔澗嘶喊,撲跪在冰冷的澗石上。水聲轟隆,吞沒了他大半呼喊,隻見對岸眾人皆以袖掩麵,肩頭顫動,卻無半點聲息傳來。那太祖母顫巍巍抬手,似要隔空虛撫他的頭頂。
朔風卷起雪沫,抽打在楊集臉上。他重重叩首,再抬頭時,對岸已空餘蒼岩寂寂,唯餘一片素白雲氣纏繞不去。
“莫誤了你行程。”老翁不知何時已回身側,聲音輕如歎息。楊集茫然起身,一步三回頭。走出數十步,再望澗邊,寒霧茫茫,連老翁也失了蹤跡。
多年後,楊集辭官歸隱。每至華陰,必獨坐澗邊。深澗依舊咆哮,岩壁驀然如鐵。他摩挲著澗邊冰涼的石頭,終於懂得那日隔水一望的分量——原來最深的親緣,未必是耳鬢廝磨的暖,而是隔著生死淵壑,仍能穿透寒霧遞來的那一眼凝視。它如澗底不凍的流水,在歲月岩層下無聲奔湧,滋養著此岸所有未盡的思念
3、仙客采茶記
蜀中仙君山雲遮霧繞,張守珪的茶園便嵌在這青翠褶皺裏。采茶季一到,百十號人散落山間,新葉的澀香混著汗氣蒸騰。人堆裏有個少年,手腳麻利得像山狸子,問起身世隻搖頭:“天生地養,吃百家飯。”張守珪見伶俐,收作了義子。
未過半月,又來了個姑娘,布衣荊釵掩不住清麗,對著守珪便拜:“願作您兒媳。”婚事辦得潦草,小夫妻卻勤謹,一個采茶指尖翻飛,一個持家井井有條,倒叫守珪老懷寬慰。
夏日暴雨驟至,山洪衝斷了通往外間的路。鹽罐見底,醋壇空空,守珪對著空灶發愁。新媳婦抿嘴一笑:“爹莫急,能買。”摸出幾枚銅錢出了門。
守珪隔窗望著,見她隻走到院外老茶樹旁,把錢往樹根一放,舉杖輕叩樹幹三下。彎腰從樹根凹處一掏,竟提出一包鹽、一罐醋!守珪揉揉眼,疑心水汽迷了視線。
此後缺了油米醬茶,新婦總去樹下叩取。少年見了也隻笑笑,照樣使這法子。有日媳婦與十來個鄰婦在塴口市集撞見,摸出幾文錢:“請嫂子們吃酒。”隻買了一碗,婦人輪流啜飲,竟個個喝得雙頰緋紅,腳步踉蹌。那粗瓷碗裏的酒線,卻始終停在碗沿下,一滴未淺。
消息長了翅膀。守珪終按捺不住,把少年喚到跟前:“這通天本事,究竟師承何處?”
少年眼底掠過山嵐般的悵惘:“不敢瞞您,我二人本是陽平洞中謫仙。”他望向雲深不知處,“天界清律森嚴,小過便罰落人間。承蒙收留,冷暖饑飽,反品出塵世至味。”言罷攜妻向守珪深深一拜。
當夜山風嗚咽,拍打著空了的廂房門板。人去屋空,唯餘枕席間一縷清寒鬆柏氣。守珪追到院中老茶樹下,樹根凹處靜靜躺著幾枚銅錢——正是新婦初次買鹽所留,被晨露洗得鋥亮。
多年後茶山依舊青翠。守珪白發如雪,總愛摩挲那幾枚溫潤銅錢。他早已悟透:謫仙也好,凡俗也罷,真正點石成金的並非仙術,而是煙火日子裏那些笨拙的暖意。少年夫妻叩樹取物的靈光,終究不及他們捧來熱飯時,眼中映著灶火的那點誠亮。天界罰他們體味人間,卻不知這煙火溫情,才是紅塵對九霄最矜貴的還禮——它以最平凡的樣貌降臨,隻為讓俯首拾取的人懂得,仙鄉不在雲外,而在你為所愛之人溫酒時,掌心焐熱的那隻粗瓷碗底。
4、賣藥翁
長安西市最喧鬧處,總戳著個背葫蘆的老頭。他臉上褶子比老樹皮還深,可眼仁清亮如孩童。有白胡子老漢拉著孫兒指點:“瞧見沒?爺爺穿開襠褲時,他就在這兒賣藥啦!”
那藥葫蘆大得嚇人,油亮亮掛在腰間。人求藥來,他管你是錦衣貴人還是破衣乞丐,管你掏不掏錢,枯手往葫蘆裏一掏,準能摸出對症的丸子散劑,一用就靈。有閑漢想討便宜,嬉皮笑臉求“仙丹”,藥是給了,可轉眼藥丸不翼而飛。從此再無人敢戲弄,遠遠見他便垂手肅立。
老頭好酒,常醉臥街角。討來的藥錢隨手散給蜷縮牆根的乞兒,銅板叮當落進破碗,倒比藥葫蘆搖起來還響。有人存心逗他:“老頭,有大還丹賣不?吃了能成仙那種!”
“有!”老頭醉眼一翻,伸出根指頭,“一千貫一粒!”
滿街哄笑。他也不惱,隻搖晃著空酒壺,沙啞的嗓子穿透市聲:“有錢不買藥吃——盡作土饅頭去嘍!”路人隻當瘋話,笑罵聲浪更高。
這年長安鬧春瘟,求藥的隊伍從日出排到日落。老頭的手在葫蘆裏掏摸了半晌,臉色漸漸古怪。終於,他抖了抖那油亮的大葫蘆,“啪嗒”一聲,隻滾出一粒丹丸落在掌心。
那丹丸非金非玉,卻迸出灼灼光華,映得老頭枯皺的臉莊嚴如神像。滿街霎時死寂。
“百多年啦……”他聲音輕得像歎息,目光掃過黑壓壓的人頭,“老朽葫蘆裏的藥,白送的、賤賣的,救過的人比渭河沙還多。可歎!可歎!”他托著那粒光丸,指節微微發抖,“竟無一人——肯花一個錢,買這粒救命的藥!”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話音未落,老頭抬手將光丸拍入口中!
轟然一聲,平地騰起七彩雲氣,氤氳如沸。眾人被強光刺得閉眼,再睜眼時,雲霞正嫋嫋散入青空。老頭立處空空蕩蕩,唯餘一粒金砂似的丹丸殘屑,在青石縫裏幽幽一閃,旋即被風吹散。
滿街死寂,隻餘藥葫蘆滾在塵埃裏,葫蘆口還縈繞著一絲清苦藥香。那“土饅頭”的咒言,此刻如冰錐刺進每個看客的骨髓。原來老頭罵了一輩子的“藥”,正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死生之悟——千金散盡時,方知最貴的仙丹,不過是你生前未曾俯身拾起的那點清明。
5、半粒仙丹
唐穆宗年間,尚衣奉禦嚴士則卸下錦袍玉帶,常布衣芒鞋鑽入終南山。這日端午采藥,林深苔滑,竟一腳踏空滾落深澗。待他掙紮起身,四野蒼茫,隨身幹糧早已散盡。算算腳程,此地距長安城怕有五六百裏之遙。
腹鳴如雷之際,忽見鬆竹掩映處露出幾角茅簷。煙蘿封徑,唯餘一線幽痕。士則連叩柴扉無人應答,從籬隙窺見一人仰臥石榻觀書,神態閑逸如臥雲霞。他推門而入,驚得那人起身整衣。
士則伏拜自陳迷途絕糧之苦。隱者問罷長安近事,又詢天子年號,聞是穆宗在位,竟歎:“自安史亂起避居此間,不想人間甲子如梭。”
士則腹中雷動,再拜乞食。隱者引至洞後石灶,撮起一把瑩白玉屑投入瓦罐,須臾異香蒸騰。士則連吞三碗玉屑飯,饑火頓消。隱者忽正色:“君本宦海浮舟,強登仙岸反成禍事。速去!”話音未落,士則瞥見灶角半粒赤丸,鬼使神差攫入袖中。
出洞未行百步,身後轟然巨響!急回頭,哪還有茅屋鬆竹?唯見飛瀑自千仞絕壁垂落,水沫如雪。方才石灶位置,白浪翻湧成淵。
士則冷汗透衣,袖中赤丸灼灼發燙。忽聞樵歌,循聲出山,竟見樊川村落炊煙嫋嫋——分明才離長安兩日,城中卻已換了文宗年號!更奇的是,他自此厭棄膏粱,每日清水粗糲,反覺神清氣爽,步履如挾風雲。
宰相盧鈞素慕玄道,聞其奇遇,特薦為梓州別駕。嚴士則白發飄飄赴任,年已九十。建溪百姓但見新刺史日日布衣巡野,常倚老鬆摩挲懷中半粒赤丸。任滿周歲,官印懸於堂上,孤身直入羅浮雲霧深處。
又十幾年,江南節度使韋宙遣人尋訪。探子回報,士則仍在羅浮山中,麵若六十許人。大中十四年春,建安刺史嚴某赴任過境,浙東觀察使蕭鄴特設桂樓宴請。滿席珍饈,士則唯飲清酒三杯,箸不沾腥。燭光映著他掌中半粒丹丸,赤光流轉如血,又似一點未燼的塵緣。
世人皆道嚴士則袖得仙緣,卻不知那半粒赤丹灼他袖管數十載。玉屑飯的餘香早已散盡,唯此殘丹如心頭明鏡:仙凡之隔,不在雲泥路遠,而在人心貪嗔一線間。他攜半粒而去,恰留半粒予紅塵——原來真正的飛升,是懂得懸一絲仙緣在指尖,卻任其映照此生跋涉的溝壑與晴光。
喜歡太平廣記白話故事請大家收藏:()太平廣記白話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