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神仙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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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賀知章:明珠換餅記
    長安宣平坊的賀府朱門高聳,卻常有個青衣老頭騎著灰驢出入對門破板門。賀知章留了心,六年寒暑,老人布衣如舊,驢蹄聲穩,連門前槐樹葉落幾回都似數得清。坊間都說:“西市穿銅錢的王老漢罷了。”
    這日賀知章拎著新釀的酒叩響板門。小院清貧,唯有一垂髫童子侍立。王老漢躬身相迎,泥爐煮茶,談吐卻似鬆風過穀。賀知章試探道:“老丈可通點石成金之術?”王老漢笑而不語。
    三日後,賀知章攜夫人捧來紫檀匣。啟匣刹那滿室生輝,鴿卵大的南海明珠流轉虹彩。“此乃賀家傳世之寶,”他鄭重捧上,“求仙長指點長生大道。”
    王老漢眼皮未抬:“童兒,拿它換餅去。”小童攥著明珠蹦出門檻,片刻捧回一摞熱騰騰的芝麻胡餅,整整三十個!油香混著明珠殘留的寶氣,熏得賀知章喉頭發哽——那珠子夠買下半條胡餅巷啊!
    “修道貴在舍,不在爭。”王老漢掰開燒餅,芝麻簌簌落進陶碗,“你連顆珠子都放不下,深山靈藥怎肯為你顯形?”熱餅塞進賀知章手裏,燙得他指尖發顫。
    當晚禦史獨坐書房。明珠換餅的場麵灼在心頭,忽見案頭明珠匣空放異彩——原來匣底細絨早被寶光沁透,黑暗中竟映出王老漢騎驢的身影:驢蹄踏過處,石縫開出金線菊;袖風拂過市集,銅錢叮當化作雀鳥紛飛。
    翌日賀知章再叩板門,隻見童子清掃空庭。“師父雲遊去啦,”童子遞過油紙包,“留了這個給您。”紙包裏三十個燒餅排列如蓮,咬一口,芝麻香裏竟泛著南海明珠的清冽。
    多年後賀知章告老歸鄉,船過鏡湖。煙波中忽見王老漢騎著灰驢踏浪而來,驢鈴搖碎滿湖星鬥。他解下酒葫蘆擲去:“還你明珠債!”老漢揚手接住長笑:“明珠早化湖中月,君看天水正清明!”
    世人求道如護明珠,唯恐磕碰半分。卻不知真仙眼裏,絕世寶珠不過三十個燒餅的價錢——放不下的重寶,終成求道路上的絆腳石;舍得砸碎了喂給紅塵,反濺起滿天星鬥照歸程。
    2、故主驚相逢
    唐開元年間,陳留郡的官道上塵土飛揚。功曹蕭穎士押送文書途經此地,投宿在一間牆皮斑駁的逆旅。黃昏時分,他正就著醬瓜吃麵餅,木門“吱呀”一聲,進來個白發老翁。
    那老者拄著棗木杖,葛衣洗得泛白,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盯著蕭穎士的臉,仿佛要穿透皮肉看進骨相裏,喉間滾出半聲歎息。蕭穎士被瞧得發毛,起身作揖:“老丈認得在下?”
    “郎君容貌……”老者指尖微顫,“活脫脫是齊鄱陽王再世。”
    蕭穎士手中麵餅“啪嗒”落地——鄱陽王正是他八代前的先祖!他急步上前扶住老者:“您如何識得?”
    老者淚湧如泉:“老朽姓左,當年是王府掌墨書佐。”他袖口滑落的手臂上,赫然一道深褐刀疤,“李明之亂時,王爺將我推入枯井,自己引開追兵……”喉頭哽咽難言,三百年前的烽煙似在皺紋裏重燃,“我爬出井時,王府已成焦土。躲進深山修道,苟活至今。”
    油燈劈啪爆了個燈花。蕭穎士忽然撩袍欲跪,卻被一股綿柔之力托住。左翁枯掌撫過他眉骨:“這道斷眉,王爺當年為護幼子被流矢所傷,也是這般位置。”燭光搖曳間,蕭穎士恍見老者身後虛影幢幢:金戈鐵馬的鄱陽王正與眼前佝僂身影重疊。
    “山中無甲子啊。”左翁拭淚,“初見郎君,隻當王爺英魂不散,細看才知是血脈相承。”他從懷中掏出半枚殘玉,蕭穎士解下腰間玉佩一合——斷裂處嚴絲合縫,拚成完整的螭龍紋。
    雞鳴破曉時,左翁執意離去。蕭穎士追至長亭,隻見老者背影沒入晨霧,沙啞吟哦隨風飄來:
    枯井藏身日
    深山養道時
    再逢故主麵
    猶是少年姿
    三年後蕭穎士調任灊山,聽樵夫說常見白發翁坐雲海弈棋。他攀上絕頂,見青石棋盤刻著半局殘譜,黑子排布赫然是“鄱陽”二字。
    三百年雲煙過眼,修道者早該忘卻塵緣。卻不知有些血脈印記,比金丹更經得起歲月熬煉——故主眉間那道疤,早已在忠仆心頭長成通天的藤蔓,帶著他穿越輪回,隻為印證一句:從未走散。
    3、點金成劫
    洛陽高五娘再嫁那日,滿城議論紛紛。新郎李書生布衣素履,唯腰間懸個舊皮囊叮當作響。新婚當夜,他引新婦至院中,從囊中倒出把銅錢埋進花盆。五更雞鳴時,牡丹根下竟湧出赤金豆子!五娘驚問來曆,丈夫指指天上:“我本仙官,貶在人間贖罪。”
    自此李仙人閉門授術。五娘聰慧,看丈夫以鉛汞入陶罐,文武火交替九轉,開爐便見金液流轉。他總在熔金時攥緊她手腕:“此術隻可自保,萬勿示人。點石成金是逆天改命,多造一分,你我的罪孽便深一重。”燭光映著他眉間憂色,似有烏雲盤旋。
    五年後的寒夜,梆子剛敲五更,窗外忽起霹靂。李仙人猛然坐起,赤足奔至院中。五娘貼窗窺看,見丈夫人影在電光中浮起三尺,正與虛空對話。片刻後他跌回地麵,麵色慘白如紙:“天界召我歸位……多年夫妻,隻剩半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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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娘死攥住他衣袖,那粗布竟化金粉簌簌而落。李仙人將皮囊塞入她手:“切記!熔些金豆換衣食足矣,若貪心不足——”話音未落,一道紫電劈中庭樹,他身影隨雷聲碎作萬千金蝶,沒入沉沉夜空。
    初時五娘謹守遺訓,隻在米缸見底時熔粒金豆。某日路過金市,見西域商人兜售琉璃盞,鬼使神差點化三枚銅錢。當夜夢中,李仙人渾身鎖鏈立於雲間,金鏈深深勒進皮肉。
    貪念卻如野草瘋長。先是洛陽富商捧著珊瑚樹求換金龜,後有官家小姐跪求點金釵。坊間沸傳“高娘子纖手成金”,驚動河南少尹李齊。這官員表麵清正,卻將五娘“請”入別院。月餘間,後堂日夜爐火不熄,熔出牡丹金屏風十二扇、金葡萄藤架九座。李齊撫著金藤葉笑道:“有此祥瑞,本官當直上青雲!”
    開元二十三年元夕,李府張燈宴客。滿園金器映得夜空如晝,突聞裂帛之聲——李齊胸前竟憑空爆出血洞!幾乎同時,隔街高宅傳來淒呼。仆人破門而入,見五娘倒在金箔堆中,七竅流出金色血液。她手中緊攥的皮囊突然自燃,青煙凝成八個焦字:
    金鎖縛仙骨
    貪火焚凡胎
    更夫說當夜子時,曾見金蝶如瀑自李府升起,星月間隱約結成枷鎖形狀。
    天道予人指尖生金的異能時,早埋下秤心判罪的砝碼。那點石成金的手指,點得穿銅鐵,卻點不破自己心頭越壘越高的金枷鎖——貪念每增一分,仙緣便薄一寸,終將凡胎肉身也熔作贖罪的銅汁。
    4、書中仙環
    唐德宗建中末年,落第書生何諷在長安鬼市閑逛。寒風吹得攤頭紙頁亂飛,他忽被一冊黃紙殘卷絆住腳。書販裹緊破襖嘟囔:“前朝舊貨,十個銅錢拿去!”
    燈下細看,紙頁酥脆如秋葉,蛀洞斑駁如星圖。翻至中頁,忽見紙縫嵌著一環烏絲,光澤如活物。四寸大小,首尾相銜無痕無結。何諷好奇拉扯,“啪嗒”斷裂刹那——環中竟湧出青漿,汩汩淌滿半張書案!拾起斷環湊近燭火,焦糊味裏混著奇異的檀腥。
    翌日訪終南山,何諷掏出斷環求教。青袍老道一見變色:“暴殄天物啊!此乃‘脈望’,蠹魚三食神仙字所化!”拂塵掃過燭焰,煙氣凝成幻象:銀鱗小蟲正啃食《南華經》“逍遙遊”三字,每食一字鱗甲亮一分,終盤曲成環。
    “若夜半持它映北鬥星輝,”老道扼腕,“天將降仙露,和藥服之可立地飛升!”他奪過殘卷對日細看,蛀痕恰連成句——被蛀空的“乘天地之正”,正是《莊子》登仙篇眼目!
    何諷抱書踉蹌歸家,指甲撫過蟲蛀的“禦六氣之辯”幾字,齒痕猶新。當夜將殘卷供於院中,子時北鬥正明。忽見所有蛀洞透出微光,字字浮空成金篆,院中如綴星河。他伸手欲觸,金光卻驟滅。唯餘手中斷環微微發燙,似在嘲笑凡胎肉眼。
    三日後鄰人見何諷抱書出城。問他去何處,隻答:“尋蠹魚。”有人夜半見南山起火光,翌日崖下灰燼中,半枚焦黑蟲環裹著未燃盡的“遊無窮者”四字,在溪水中閃著幽青的光。
    俗眼隻見斷發,天機原在蛀痕。世間多少仙緣,不是未遇珍寶,而是珍寶現前時,你我卻認不得它的模樣——那蠹魚齧書的沙沙聲,本是天道為有心人輕叩的門環。
    5、砍柴遇仙記
    茅山腳下來了個賣柴的漢子,背著一卷發黃的書衝進道觀:“仙人!我在虎嘯岩撿到天書了!”黃尊師眼皮都沒抬,把那卷蟲蛀的舊書往蒲團下一塞:“想學道?先砍柴去。每日五十束鬆柴,少一束,戒尺伺候!”
    從此漢子成了茅山最苦的樵夫。雞未鳴就揮斧,日頭落山才背著一人高的柴垛回來。黃師父鼻孔裏哼一聲,戒尺便帶著風抽在肩頭:“東崖的鬆枝濕氣重,也敢充數?”漢子隻默默跪著,把散落的柴枝重新捆緊。
    這日砍柴至鷹嘴岩,忽聞清脆落子聲。但見兩位白衣道士坐在雲海上對弈,棋盤竟是一塊霞光。漢子看那黑白子絞殺如龍蛇相鬥,不覺日影西斜。空手回道觀時,戒尺抽得他後背青紫迸裂。
    “深山裏哪來的道士?扯謊!”黃尊師竹杖點地喝問。
    “明日……定捉來見您!”漢子咬著血沫叩頭。
    次日他潛至鷹嘴岩,果見棋局正酣。漢子猛虎般撲去,卻抓了個空——二道連棋盤化作清風,唯留幾枚棋子叮當滾落鬆根。雲端飄來笑語:“勞駕傳話尊師,棋子換道書。”
    黃尊師摩挲著溫潤如玉的黑白子,忽然放聲大笑。當夜破例燒了熱水:“洗洗吧,臭得熏神仙!”氤氳水汽中,黃尊師指尖蘸著鬆煙,在漢子後背畫出星圖:“道不在天書,在五十束柴裏,在戒尺落下的印痕中。”
    多年後有人見采藥翁騎鶴過茅山,鶴唳驚散處,幾枚棋子落在觀前石階上。小道士拾起欲藏,棋子忽化作鬆子,落地便抽新芽。
    世人求道,總仰望雲端天書。卻不知真正的仙緣原在磨出老繭的掌心——戒尺抽斷的是輕狂,柴刀劈開的是迷障,待肩頭嚐透苦楚的分量,清風自會托起那雙握慣斧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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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廁神點化
    大唐大曆年間的王員外,官居四品卻癡迷道術。府中常聚些布衣修士,高談闊論,唾沫橫飛。這日廳堂又坐滿“高人”,王員外正拊掌大笑,忽聞屏風後“噗嗤”一聲——老仆裴老提著恭桶掃帚,肩頭聳動。
    管家瞪眼嗬斥,裴老佝僂著背退下。王員外如廁時,卻在廊下撞見他。老人慢條斯理係著髒汙的圍腰,低聲道:“員外慕道心誠,可惜啊……”他瞥向廳堂,“座上那兩位,不過騙酒肉的俗物。”
    王員外如遭雷擊,連恭桶濺濕袍角也渾然不覺。正待細問,夫人尖嗓已刺破庭院:“朝廷命官與掏糞奴廝混,成何體統!”幾個家丁撲上來扭住裴老。
    “真人混跡塵埃,夫人慎言!”王員外急攔。
    裴老抖落家丁的手,渾濁老眼忽亮如寒星:“三日後,城西槐樹胡同見。”
    三日後清晨,王員外甩開隨從,獨自尋到胡同深處。青苔覆牆的小門前,黃發童子早備好矮凳:“員外稍候。”門縫飄出清冽鬆香,與裴老身上穢氣天壤之別。
    及至入內,王員外目瞪口呆——月洞門內瓊枝玉樹,十位素衣少女捧露煎茶。中庭負手而立的男子,廣袖雲紋道袍,麵容竟如四十許人!分明是裴老五官,皺紋卻似被春風抹平。
    “塵垢乃皮囊畫皮。”裴老引他入座,指尖拂過石案,檀香自生。琉璃盞中茶湯碧透,映著王員外恍惚的臉:“仙長為何屈身敝府……?”
    “爐火純青前,需經煙熏火燎。”裴老推過一碟鬆子,“員外可知?那日廳堂術士袖中藏符,墨跡未幹;而恭桶木柄紋理,卻是百年雷擊棗木——至寶原在醃臢處。”
    晚霞染金庭院時,王員外醺然告辭。裴老送至柴扉,忽指牆角一株枯梅:“此木沾過人間汙濁,反得天地真氣。待今冬飛雪,且看花開。”
    十日後王員外重訪槐樹胡同,小院已搬空。唯見枯梅枝頭爆出點點紅萼,雪地裏落著幾粒鬆子,拾起輕嗅,猶帶那日茶香。
    世人尋仙問道,慣向雲霄處張望。殊不知真道如梅,愈是紮根醃臢塵土,愈能淬煉出徹骨清香。那點化機緣不在九重天,而在俯身低眉處——肯向塵埃裏細看,枯枝敗葉間自有乾坤流轉。
    7、誤入桃花源
    信州李虞,彼時尚未得功名,常與布衣秀才楊棱相伴,最愛去華山深處探幽訪勝。二人每每穿行於險峰絕壁間,搜盡深穀幽壑,每每遇著妙景,便駐足吟詠,/
    起初幾步,洞壁緊窄,須得低頭而行。然而越走越寬,腳下石徑平整得出奇,仿佛有人用心修整過。他們心中稱奇,約莫走了半裏路,楊棱有些遲疑:“李兄,天色漸晚,不如折回?”李虞抬頭望望前方幽微而深長的光,心中好奇更盛:“這蹊蹺去處,莫不是老天爺特意引我們進來?再往前看看。”楊棱隻得點頭,兩人繼續前行。
    又走了一兩裏地,眼前豁然開闊,光線明亮起來。再行不多遠,竟已穿出山洞,眼前景象使兩人呆立當場:山川秀麗,草木蔥蘢,氣息澄澈得不似人間;遠處田疇之間,竟還有農人彎腰耕作。
    一位耕者偶然抬頭,瞥見二人,驚得幾乎丟了鋤頭,跑過來問道:“兩位公子……如何能到得此地?”李虞定了定神,將探洞誤入的經過細細道來。農人聽了,麵上驚異之色更濃,隻指點道:“沿著這條小路再往前去吧。”
    兩人依言前行,約二裏有餘,但見一片青翠竹林掩映處,露出一角飛簷。近前一看,是座清雅佛堂,堂前竹亭裏,有幾人正圍坐飲茶。李虞與楊棱上前施禮,請求借宿一宵。其中一位長者聞言,溫和地笑了笑:“此等事,須得稟過洞主方好。”話音才落,便有人匆匆去了。
    不多時,隻聽得蹄聲得得,清脆而從容。循聲望去,一位身著紫袍之人,騎一匹神駿小馬,衣襟沾露,在四五位隨從簇擁下,踏著夕照而來,儀態端方,氣度不凡。他下馬後向李虞、楊棱拱手為禮,姿態文雅:“二位貴客,不知緣何能臨此僻壤?”李虞連忙將前因後果詳細回稟。
    紫衣人聽罷,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原來如此,機緣巧合,妙不可言。此處簡陋,恐怠慢了貴客,請隨我來。”他隨即下馬,引著二人沿清溪而行。穿過一片茂密竹林,眼前忽現一處府邸,屋舍儼然,皆以修竹為材構築,處處潔淨無塵。更令人吃驚的是,往來人吏竟有數十人之多,各司其職,卻都悄無聲息,行動間隻聞竹葉婆娑、溪水潺潺,整個天地一派清寧。
    紫衣人將他們安置在一間竹軒內,軒外正對著一片碧水池塘。有人奉上清茶,茶香氤氳中,紫衣人閑話起此地風物。李虞忍不住問道:“敢問先生,此境實在清幽絕俗,不知是何名目?又與外界隔絕不通麽?”
    紫衣人放下茶盞,目光望向軒外沉靜的暮色,緩緩道:“此乃‘太玄清境’,自成一隅。外麵世界,朝代更迭如走馬,幹戈不息,黎民煎熬。而此處,不過是幾個倦了紛爭、厭了殺伐的舊日逃人,尋得這一線天機縫隙,暫避塵囂罷了。”他的話語平淡,李虞與楊棱卻聽出了其中山嶽般的沉重——這清幽之地,竟是離亂血海中的一葉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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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李虞臥在清涼的竹榻上,窗外月光如水銀瀉地,流進室內,照亮了軒中簡樸的陳設。萬籟俱寂,唯有池中偶爾一聲魚躍,輕輕撥碎水中的月影。他輾轉反側,白日所見所聞在心頭縈繞不去,恍然似夢。楊棱也未能成眠,在另一榻上低語:“李兄,此地雖好,終非故園。”李虞望著窗外亙古長存的明月,應道:“是啊,此間清平,終究是他人暫避風濤的一隅港灣。”
    翌日清晨,兩人辭別紫衣洞主。主人並不強留,隻遣一青衣小童引路。小童默默領著他們穿行於熟悉的竹林小徑,不多時,竟已回到昨日入山的那處澗口。兩人回望,隻見滿目蒼翠,煙嵐浮動,來路已然渺不可尋,唯有山風過耳,竹濤陣陣,仿佛一場大夢初醒。
    自此之後,李虞與楊棱再未尋到那條通往“太玄清境”的秘徑。然而,每當塵世喧囂令人窒息,或者人間烽火灼痛了眼睛,他們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那片竹林深處的淨土。青山常在,溪流淙淙,它如同一個沉默的寓言——人間戰亂不休,淨土卻非遠遁深山,而在於人心深處那份對安寧的執著守護。這守護本身就是一盞燈,縱使濁浪滔天,也能映出人心深處那片不容侵染的微光桃源。
    8、睡仙行
    大唐大中末年,江南山水間,常晃蕩著一個怪人。他姓夏侯,無人知其來曆,更不曉其名號,隻喚他夏侯隱者。這人行頭極簡,肩上斜挎個舊布囊,手中拄根磨得油亮的青竹杖,便踏遍了茅山的雲,飲盡了天台山的霧。
    他混跡於市井飯鋪,吃食與常人無異。可一旦日落西山,便獨尋一處僻靜角落,或寄身破敗道觀的石壇,或蜷於古樹虯根之下。有人曾懷著好奇,遠遠尾隨窺探。夜色漸濃時,隻見他所臥之處,竟緩緩升騰起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乳白雲氣,絲絲縷縷,纏繞聚合,漸漸將他身形完全吞沒。那團雲氣在星月下兀自浮沉,裏麵的人,卻已杳然無蹤。眾人驚疑,隻道是山嵐巧合,可回回如此,便傳開了——此人能化雲氣藏身。
    更奇的還在後頭。他行路,動輒三五十裏,跋山涉水,本是極耗精神的事。可這位夏侯先生,常常是走著走著,眼皮便耷拉下來,不多時,竟發出均勻悠長的鼾聲!人分明是睡著了,腳下卻絲毫不停滯。遇陡坡,他閉著眼,竹杖輕點,身子便如識途老馬般穩穩而上;涉溪流,水底亂石嶙峋,他踩著水花,步子竟如履平地,半點不見搖晃趔趄。同行者看得目瞪口呆,隻怕他一個跟頭栽下去,可他總能安然無恙抵達目的地,仿佛腳下自有神靈牽引。待到了地方,站定,鼾聲戛然而止,雙眼倏忽睜開,清亮有神,仿佛剛才那場酣睡,不過是旁人一場錯覺。於是,“睡仙”的名號,便如野草藤蔓,在山水間瘋傳開來。
    一日,夏侯隱者決意登那茅山險峰。行至半山,幾個樵夫正歇腳,見他拄杖徐來,閉目垂首,鼾聲輕微起伏,腳步卻一步不錯地踏在崎嶇山道上。一個年輕樵夫忍不住低呼:“瞧,那‘睡仙’又來了!”
    話音未落,夏侯隱者正行至一段極窄險徑,一側是峭壁,另一側便是雲霧繚繞的深穀。旁人都替他捏了把汗。卻見他依然閉目“沉睡”,竹杖隨意往崖壁一點,身子輕巧一側,恰恰避開一截橫出的枯枝,腳下碎石滾動,他步子微微一滑,眼看就要傾跌!眾人驚得倒吸涼氣。誰知他那隻懸空的腳,竟在半空虛虛一點,仿佛踏著無形的階梯,整個身形便如風中落葉般,輕飄飄地旋了回來,穩穩落在道上,鼾聲依舊勻淨。幾個樵夫麵麵相覷,驚得忘了言語。
    山中天氣,孩兒臉麵。歸途時,天際滾過悶雷,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眾人狼狽尋躲處,唯獨夏侯隱者,依舊閉目緩行於滂沱大雨之中。雨水順著他蓑衣流淌,山道瞬間泥濘不堪。有人躲在岩下,忍不住朝他望去。奇景再生——漫天雨簾裏,他周身竟再次蒸騰起那熟悉的雲氣,起初淡薄,漸漸濃厚,將他從頭到腳溫柔包裹。大雨砸在雲氣上,竟似被無形之力隔開、滑落。遠遠望去,泥濘山道上,唯有一團朦朧流動的雲靄在緩慢移動,那雲靄中人形隱約,鼾聲似乎穿透雨幕,帶著一種奇異的、與天地同眠的寧靜。
    雨收雲散,那團雲氣也悄然消散。夏侯隱者站在濕漉漉的山道上,衣衫微濕,神情卻清朗如洗,仿佛隻是淋了一場無關緊要的薄霧。他睜開眼,對著目瞪口呆的眾人微微頷首,拄著那根青竹杖,繼續向山下走去,布囊輕晃,身影漸漸融入雨後初晴的山嵐裏。
    自那場山雨後,茅山天台一帶,再無人見過那負布囊、拄竹杖的身影。“睡仙”夏侯隱者,如同他周身升騰的雲氣,消散於茫茫蒼山,再無蹤跡可尋。隻留下樵夫口中那閉目踏過萬丈深淵的奇談,和岩下躲雨人眼中那團雨中獨行的雲靄。
    多少年後,山野老叟咂摸著粗茶,說起這樁舊事,渾濁的眼中映著爐火:“真神仙假神仙,咱肉眼凡胎看不透。可那步步安穩的睡,那風雨不侵的雲,倒叫人明白一個理兒——心若真靜了,睜眼閉眼皆是坦途;神若凝定了,行住坐臥俱是道場。那身自在,原不在雲深霧繞處,隻在自個兒心裏頭紮得深不深,穩不穩。”山風穿堂而過,灶膛裏的火苗輕輕跳躍,映著牆上那根不知誰留下的、磨得光滑的青竹杖影。這道理,山野樵夫說得妙,比多少玄奧經卷都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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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點木成筵
    元和年間,秀才權同休落了第,心灰意冷,背個破包袱在蘇州、湖州一帶遊蕩。盤纏耗盡,偏又染上時疾,落魄潦倒,幸而雇得一個本地村夫顧三,服侍左右已近一年。
    病中口苦,秀才忽然極想一碗甘豆湯潤喉,便摸出幾枚僅存的銅錢,囑顧三速去買些甘草回來。顧三接了錢,卻半晌不動,隻慢悠悠端來一爐炭火、一鍋清水放在秀才床前。
    秀才心中不悅,隻道這雇工憊懶,正要斥責,卻見顧三踱到院中,隨手折下一段枯樹枝,握在掌心反複揉搓。那枯枝湊近炭火烘烤,竟漸漸蜷曲變色,色澤轉深,紋理浮現,眨眼間,一根黃澄澄的甘草赫然躺在他手中!秀才驚得撐起身子,幾乎疑是病眼昏花。
    更奇的還在後頭。顧三又捧來幾把粗砂礫,合在掌心揉搓按壓,沙粒在他指縫間滾動、聚合、變色膨脹,待他攤開手掌時,竟是一捧圓潤飽滿的豆子!豆子入鍋,不多時,一碗熱氣騰騰、甘香四溢的豆湯便遞到秀才麵前。秀才怔怔啜飲,滋味純正,病氣竟也隨著那溫湯絲絲縷縷化開了。
    病勢稍退,秀才望著家徒四壁,愁上心頭。他褪下身上唯一還算完好的舊外袍,遞給顧三,滿麵羞慚:“顧三哥,我實在窮途末路,寸步難行。煩你拿這舊衣去換些酒肉,再請幾位村老來。我……想厚著臉皮,向他們借點盤纏上路。”
    顧三微微一笑,將那袍子輕輕推回:“這點小事,何須典當衣裳?我來張羅便是。”說罷走到院角,手起刀落,砍下一段枯死的桑樹枝幹。他將那木頭削成幾段,隨意堆在院中石盤上,對著木塊“噗”地噴出一口清水。水霧彌漫間,那枯木段竟滋滋作響,油光迸現,紋理蠕動,瞬間化作幾大塊熱氣騰騰、醬香撲鼻的熟牛肉!
    秀才驚得合不攏嘴。顧三又提來幾桶井水,傾入幾隻空酒壇,手指在壇口虛虛一拂。霎時間,濃鬱醉人的酒香彌漫開來,清冽的井水竟成了上好的美酒!
    村老們應邀而來,麵對這滿桌憑空而現的珍饈美酒,個個目瞪口呆,繼而大快朵頤,盡興而歸。臨行,竟湊足了五十匹上好的束縑一種細絹)相贈,權作秀才的盤纏。
    待眾人散去,院中杯盤狼藉,酒肉馨香猶在。秀才對著顧三,麵紅耳赤,深深一揖到地:“顧三哥……不,仙師!學生有眼無珠,從前隻當您是個尋常村漢,言語間多有不敬,驕矜淺薄,實在慚愧!萬望仙師恕罪!”
    顧三扶起他,目光溫和如昔,隻淡淡一笑:“秀才言重了。草木金石,不過天地元氣所化,聚散之間,何足稱奇?倒是你眼中所見枯木朽枝,未必真枯;你心中所困窮途末路,亦未必是絕路。”他指了指石盤上殘留的幾點濕潤油星,“這桑木成筵的戲法,不過是借你一雙焦灼的眼,看破這世間本相——萬物流轉,自有生機。慧眼未開時,枯桑隻是柴薪;心光透亮處,朽木亦能生春。”話音落時,院角那截被砍過的枯桑樹樁,斷口處竟悄然萌出一點鮮嫩的綠芽,在晚風中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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