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神仙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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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道院掃塵仙
    永樂縣道淨院,鬆柏森森,簷角隱現於山嵐之中,倒是個清幽所在。道士們本應潛心清修,可院中雜役侯道華,卻成了他們呼來喝去的活靶子——晨昏灑掃,擔水劈柴,稍有遲滯,輕則嗬斥,重則推搡。他灰撲撲的身影總在眾人視野裏忙碌,如同道院牆角裏一株被踩踏卻總挺立起來的無名野草。
    可怪的是,道華身上有股擰勁兒。縱使勞碌終日,他竟總在夜深人靜時,借著廊下微弱油燈,展開一卷書。那書頁已翻得毛了邊,他卻讀得癡迷,口中念念有詞。有次,一位師兄奪過書,見是《史記》,便嗤笑著用書脊敲他後腦:“灑掃道人,也敢窺探聖賢書?莫非想改行考狀元不成?”哄笑聲裏,道華隻默然接過書,輕輕拂去灰塵,低聲應道:“天上沒有愚蠢的神仙。”眾人聽罷,笑得前仰後合,隻當這呆子癡語瘋話。
    更奇的是那蒲州名產大棗。此地棗子雖多,傳說每年能得一二枚無核者,已是天幸。可道華,竟連著三年都得了這福緣。第一年,他掃落葉時,一枚渾圓飽滿的棗子悄然墜入他懷中;第二年,山泉邊汲水,又一顆無核棗正巧漂浮到他木桶裏;第三年,他劈柴歇息,那棗子竟從高枝上穩穩落在他腳邊。道士們圍攏來嘖嘖稱奇,道華隻微笑不語,將那甘甜的果肉細細品咂,仿佛咀嚼著某種秘而不宣的仙機。
    終於到了那日黃昏,道華持斧立於古鬆下。那鬆樹虯枝盤曲,如老龍探爪。他揮動斧頭,隻聽沉悶的“篤篤”聲響起,木屑紛飛如雨。斧刃深深啃入樹幹,專揀那些低垂的老枝砍斫,旁枝碎葉簌簌而落,不多時,竟將古鬆粗壯的下垂枝杈削得幹幹淨淨,隻留下光禿禿的斷口。晚霞血一樣潑在斷枝處,院中道士們麵麵相覷,驚疑不定:“這呆漢,莫非真瘋了?”
    翌日拂曉,薄霧彌漫,道華那間狹窄的廂房已空空如也。眾人尋至院中古鬆下,隻見一張舊木案靜靜擺放,案上僅置一杯清水,清澈見底。案前,一雙舊布鞋端端正正擺著,仿佛主人剛剛褪下。再抬頭,道華平日所穿的粗布衣裳,赫然掛在削盡垂枝的鬆樹高處,隨風微動,像一麵無聲的旗幟。
    鬆濤低語,案上留有一紙。墨跡新幹,是一首詩:“帖裏大還丹,世人都不識。焚時徒費力,爭得免幽魂?” 那字跡平靜而清晰,仿佛清晨鬆枝上凝結的露珠。
    院中霎時死寂。那些曾以經卷敲打他後腦的手,那些曾嘲笑他癡心妄想的口,此刻都僵在原處。地上掃帚猶在,案上清水未幹,而那個被踩進塵埃裏的身影,卻已如朝露,消散於鬆間未散的晨霧裏。
    道士們仰望著空懸的衣衫,恍然徹悟:他們日日焚香祝禱,叩問仙緣,卻不知真正的飛升之路,從不鋪設在雲端與香火之上。它隱於塵埃深處,藏於被踐踏卻永不熄滅的求知眼眸裏,存於卑微身軀中那份對天道至理孤絕的執著——愚昧,才是比任何地獄更深的地牢;而智慧,終將劈開凡塵的枯枝,引靈魂乘雲而去。真正的飛升,原是要自己削斷那些垂向大地的沉重欲望。
    2、醺然化仙記
    宜君縣西有個王老,夫婦倆守著幾畝薄田度日,日子雖不寬裕,心腸卻極熱乎。寒冬臘月收留過路凍僵的旅人,荒年時偷偷給揭不開鍋的鄰家塞糧袋,這些事他們做得如同呼吸般自然。村人笑他們癡,王老隻是搓著粗糙的手憨笑:“都是黃土裏刨食的人,搭把手,不算啥。”
    那年深秋,籬笆門外來了個道士。一身道袍襤褸得不成樣子,露出的皮肉上,竟潰爛著嚇人的惡瘡,膿血混著泥汙,引來蠅蟲嗡嗡打轉,隔著幾步遠就聞到一股腐味。村人見了紛紛掩鼻繞行,王老夫婦卻二話不說,將這落魄人攙進了自家最暖和的廂房。
    道士一住就是月餘。白日裏常與王老對坐屋簷下,一碟鹹菜,一壺村釀的濁酒,也能聊得開懷。隻是那身惡瘡,非但不見好,反而日漸猙獰潰散,膿血浸透了王老妻每日換洗的幹淨布條,氣味熏得人發昏。王老急得嘴角起泡,四處尋醫問藥,湯藥一碗碗熬好捧去,換下的髒汙布巾,妻子不聲不響蹲在冰冷的溪水裏搓洗。道士默默看著,渾濁的眼中似有微光閃動。
    整整熬過近一年光景,眼見瘡毒入骨,王老愁得夜夜難眠。一日,道士忽然開口,聲音竟比往日清亮幾分:“老哥莫再費心尋藥了。我這病根兒,凡間草木治不得。若真想救我,便釀幾斛好酒,容我浸身其中,或有一線生機。”
    王老如聞綸音,傾盡家底,買來最好的糧食,夫妻倆日夜輪換著伺候火候,篩米、蒸煮、拌曲,一絲不苟。酒熟那日,滿院異香。道士指著院中那隻最大的酒甕:“酒倒進去,我自有計較。”
    清冽的酒漿汩汩注入大甕,酒氣蒸騰,熏人欲醉。道士深吸一口酒香,竟縱身一躍,直直沒入那甕口!王老夫婦驚得魂飛魄散,撲到甕邊,隻聽得甕中傳來一聲喟歎:“莫慌,三日為期。” 那甕口酒麵歸於沉寂,再無半點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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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煎熬,漫長得如同三年。終於,甕中“嘩啦”一聲水響,一個人影濕淋淋地攀爬出來。王老夫婦定睛一看,幾乎不敢相認——哪裏還有半分惡瘡膿血的影子!眼前人肌膚光潔如初生嬰兒,白發轉作烏黑,皺紋也舒展了,竟是個神采飛揚的年輕道人!他立在酒香氤氳的院中,周身似有瑩潤的光澤流轉。
    道人展顏一笑,指向那甕:“此酒,已成仙醪。飲之,可脫此濁骨凡胎,直上雲霄!” 他頓了頓,看著驚疑不定的王老,“老哥信我麽?”
    王老看著道人脫胎換骨的形容,又嗅著甕中溢出的那股難以言喻的、勾魂攝魄的異香,心中再無半點猶疑,重重點頭:“信!”
    當初五斛清酒,如今隻剩淺淺一層,不足二三鬥,卻澄澈如深山古泉,異香凝而不散。時值麥收,金黃的麥粒鋪滿曬場。王老叫來幫忙打麥的鄰裏,又喚過妻子,將甕中仙醪小心舀出,分與眾人。那酒入口清冽,一線溫熱直下肺腑,繼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輕飄飄起來。眾人起初還笑著讚歎酒味奇佳,不過幾碗下肚,便覺天旋地轉,一個接一個醉倒在麥堆之上,鼾聲四起。
    道人見眾人皆醉,微微一笑,端起最後半碗殘酒,仰頭飲盡。他放下粗陶碗,最後看了一眼這方熟悉的院落,那對鼾睡在麥垛間的淳厚夫妻,眼神溫和如春水。忽見他雙袖一展,竟平地湧起一股淡藍色的煙氣,托著他清臒的身形,如一片被風吹起的羽毛,向著高天白雲悠悠而去,轉瞬便融入了碧空深處,再無痕跡。
    賽場上鼾聲依舊,麥浪泛著金子般的光澤。那空空的酒甕靜立院中,殘餘的酒香絲絲縷縷,纏繞著麥秸的清甜氣息,在風裏低回不去。
    人間至善,原是一味最醇厚的引子。它悄然沉入歲月深處,終會釀出凡俗難解的奇跡——縱使肉身沉重如麥捆,那一點不染塵埃的赤誠,亦能托起靈魂,醺醺然飛渡雲海,直抵紅塵之外的無垠澄明。
    3、金碗仙緣
    豫章城外官道邊,梅家客舍的燈籠,終年亮著趕路人的暖意。店主梅翁有副軟心腸,僧道投宿,分文不取。他常說:“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
    一日薄暮,來了個破衣爛衫的道士,渾身塵土,道袍補丁摞補丁,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酸腐氣。梅翁照例熱茶熱飯,騰出間幹淨屋子。道士一住多日,寡言少語,隻每日對梅翁拱手作個揖,算是謝意。梅翁也不以為意,照舊一粥一飯地供給。
    忽一夜,道士破例敲開梅翁房門,神色鄭重:“貧道明日設一小齋,想向居士討二十隻新瓷碗,另加七雙竹筷。若得閑暇,居士也不妨移步一聚,到天寶洞前尋訪陳師便是。”梅翁滿口應承,當下便去庫房挑了最細白光潔的一套新碗筷,用布裹了交予道士。
    那道士接了包裹,也不多話,竟徑直出門,朝著黑黢黢的江岸走去。隻見他身影一晃,踩上江麵薄霧,如履平地,幾步便融入了江心茫茫夜色裏。梅翁立在門口,揉揉眼,疑是花了眼,隻餘江風嗚咽。
    翌日,梅翁依言尋至天寶洞前。但見荒草萋萋,亂石嶙峋,哪有什麽村舍人家?四下打聽,鄉人皆搖頭:“天寶洞?這荒山野嶺,隻聞其名,誰也沒見過洞府!”梅翁心下納悶,躊躇著正要回轉,忽見腳邊荒草叢中,隱約現出一條小徑,白石鋪就,光潔得不染纖塵,蜿蜒探入山林深處。
    他心頭一動,沿路前行。不過半盞茶功夫,眼前豁然開朗。修竹掩映中,竟是一處清雅院落。一位青衣童子正倚門相候,眉眼含笑:“貴客可是來尋陳師?”梅翁驚疑不定,隨童子入院。但見亭台玲瓏,仙氣氤氳,與洞外的荒涼判若雲泥。
    廳堂內,一位道人端坐,衣冠似雪,雲紋繚繞,神采照人,正是那襤褸道士形容,卻又脫胎換骨。他含笑請梅翁落座。未幾,童子捧上一隻熱氣騰騰的大盤,置於案上,揭開銀蓋——梅翁隻覺一股奇香直衝腦門,定睛一看,盤中竟是一個蒸得熟透的胖大嬰兒!眉眼宛然,皮肉粉嫩!
    梅翁“啊呀”一聲,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冷汗瞬間濕透後背。陳師也不勉強,示意童子撤下。俄頃,又端上一盤,香氣更甚,揭開卻是隻蒸熟的小狗崽,蜷縮如初生之態。梅翁胃裏翻江倒海,緊閉雙眼,再不敢看。
    陳師長歎一聲,拂袖而起,似有無限惋惜。他命童子取來一物,正是梅翁昨日所贈的布包。解開一看,哪裏還有什麽粗瓷?二十隻碗筷,盡數化作沉甸甸、光燦燦的黃金之物!
    “居士是至善之人,”陳師將金碗推至梅翁麵前,目光深邃如古井,“然仙緣未至,強求不得。那盤中物,實乃千歲人參所化嬰孩,萬年枸杞凝成犬形,天地間至寶。惜乎,你連看一眼都驚懼至此,遑論食之?此乃命數之分,非人力可移也。”
    梅翁懷抱冰冷金碗,恍恍惚惚被童子引出庭院。回頭再看,小徑、院落、童子,盡數隱入蒼翠山嵐,唯餘荒草搖曳,山風嗚咽。那對金碗從此成了梅家客舍的鎮店之寶,沉甸甸地鎖在櫃中,映著燭光,也映著梅翁眼中揮之不去的驚悸與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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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緣如露,隻在電光石火間映照本心。善行可積福德,然勘破塵障、直麵天地造化之奇的那一點慧光與膽魄,卻非善念可強求。梅翁懷中金碗燦然,照見的終究是人間煙火,而非雲外玄機——那扇門曾為他開啟,他卻因心中根深蒂固的“常理”與“怖畏”,在門檻外止步,徒留滿室金光,訴說著咫尺天涯的永恒悵惘。
    4、硫磺劫
    虔州城被圍得鐵桶一般。劉信的兵卒像蟻群啃噬朽木,晝夜不息。軍士陳金跟著伍長巡哨,眼尖地瞥見亂草坡上一處塌陷——那土色異樣地新,裂口處隱約露出青磚的邊角。
    “頭兒,底下有貨!”陳金壓低嗓子,眼裏竄著火苗。
    月黑風高,五個黑影如狸貓般溜下盜洞。撬開沉重棺蓋的刹那,一股白氣猛地噴湧而出,帶著一股奇異的暖香,直衝得人頭腦發昏。待白霧散開,棺中景象讓幾個兵痞子倒抽涼氣:哪裏是枯骨朽木?分明躺著個銀須白發的老者,麵色紅潤如酣睡,通身裹著簇新的白羅衣,仿佛下一刻就要睜開眼斥責這不速之客。
    棺內並無金銀珠玉,唯棺蓋內層附著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粉末,湊近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兒直鑽鼻孔。陳金心頭猛地一跳,想起老家藥鋪郎中的話:“古墓硫磺,乃固本培元的神物!”他再顧不得許多,扯下自己沾滿汗漬和泥汙的軍服下擺,將那層硫磺粉胡亂刮下包好,緊緊揣進懷裏。眾人見無甚油水,罵罵咧咧重新掩埋了墓穴。
    回到營中,奇事發生了。往日汗臭、血腥、土腥混雜的營地,竟被一股若有似無的奇異香氣籠罩。兵卒們抽著鼻子,議論紛紛:“怪了,莫非是城裏飄出來的焚香?”陳金摸著懷中那包硬物,心知肚明。他尋了個破瓦罐,每日偷偷舀了渾濁的營中飲水,將那硫磺粉末一點點和水吞服。那粉末入口辛辣微苦,順著喉嚨滑下,卻漸漸化作一股奇異的暖流,散入四肢百骸,連日鏖戰的疲憊竟一掃而空。他不管不顧,直把那包硫磺粉吃得幹幹淨淨。
    虔州城破,兵亂稍息。陳金隨軍暫駐城外一座荒廢古寺。斷壁殘垣間蛛網密布,唯有個老僧守著幾尊蒙塵的佛像。一日閑聊,陳金鬼使神差提起了那座怪墓。老僧渾濁的眼珠驟然亮起,枯槁的手一把攥住陳金胳膊,聲音發顫:“你……你說那墓主通身白羅衣?麵如生人?墓開有異香衝天?”
    陳金愕然點頭。老僧長歎一聲,合十道:“那是城中巨富的遠祖啊!子孫代代相傳,言其祖癡迷仙道,曾遇異人授以秘法,日日服食硫磺精煉之物。異人斷言,三百年後墓開之日,便是他屍解成仙之時!算來……今歲恰是三百年整!”
    陳金如遭雷擊,渾身血液都湧到了頭頂。他拽著老僧,跌跌撞撞重回那亂草坡。盜洞猶在,泥土猶新。二人合力,再次撬開那沉重的棺蓋——
    棺內,那身簇新的白羅衣依舊舒展如雲,靜靜鋪陳。衣冠之下,卻空無一物!那位沉睡三百年的老者,連同他等待了整整三百年的一場羽化,已然渺無蹤跡,仿佛從未存在過。唯有棺蓋內壁殘留著幾道淺淺的刮痕,無聲地訴說著陳金那日貪婪又懵懂的攫取。
    破廟裏油燈如豆,映著陳金失魂落魄的臉。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曾握刀槍、也曾掬取仙藥的手。那硫磺粉末粗糲的觸感,那混著泥沙的渾水滋味,仿佛還在唇齒間回蕩。
    老僧的聲音帶著宿命的悠遠,在空寂的佛堂裏低回:“異人授藥時曾言……此物非凡胎能消受,唯待三百年劫滿,硫磺化盡凡軀,方得解脫。你……你竟提前取走了它!”
    陳金怔怔地望著虛空。原來冥冥之中,他莽撞闖入的並非一座墳墓,而是一場跨越三百年的等待;他盜取的也非尋常之物,竟是一位求道者苦熬光陰、以身為鼎爐煉就的最後一點飛升之引!他無意間截斷了那縷仙緣,卻也懵懂地吞下了那點硫磺餘燼,成了這古老預言裏,一個最荒誕也最意外的句點。
    那夜之後,陳金再未歸營。有人說他瘋了,在荒野裏遊蕩;也有人說曾見他盤坐在那空墳前,如同守著一段無解的因果。唯有一點確鑿無疑:那具空棺,那身白衣,成了虔州城破後最詭譎的傳說。它冷冷地昭示著,世間至寶,有時並非璀璨的金玉,而是時間深處靜待開啟的玄機。縱使近在咫尺,若強取的不是時候,所得也終成一場空幻,如同那棺中消散的形骸,徒留一件空蕩蕩的羅衣,嘲笑著凡塵的急切與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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