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方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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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秀才
    元和年間的長安城,定水寺的香火總比別處旺些。不是因為佛像更靈驗,是寺裏的老和尚手巧,能把蜜糖和新采的果子拌成蜜餌,甜而不膩,常引得附近的文人墨客來蹭茶吃。
    這日午後,虞部郎中陸紹休沐,想著表兄在定水寺掛單,便換了身素色長衫,揣了兩包剛買的鬆子糕尋過來。表兄見他來,忙讓小和尚端蜜餌,又想起隔壁院的智明和尚跟陸紹是舊識,便叫徒弟去請。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智明和尚才來,身後還跟著個年輕人。那人穿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腰間係著塊普通的木牌,看模樣該是個窮秀才。陸紹起身讓座,笑著問智明:“這位郎君看著麵生,是您的俗家弟子?”
    “可不是弟子,是路過的李秀才,”智明和尚合十道,“他要去長安應試,暫在我那院借住兩日,想著過來認識下陸郎中。”
    李秀才忙起身行禮,聲音清朗朗的:“晚生李明遠,見過陸郎中。”
    幾人圍著石桌坐下,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鬧。陸紹說起近日朝堂上修水利的事,智明和尚插科打諢說寺裏的水井也該修了,李秀才偶爾搭兩句,說的都是關中的風土人情,倒也不俗。
    聊著聊著,表兄拍了拍手:“看我這記性,新炒的雨前茶還沒泡。”說著便叫小和尚去煮茶。不多時,茶煙嫋嫋,小和尚提著茶盤過來,先給陸紹斟了一杯,又給表兄和智明和尚各端一杯,輪到李秀才時,茶盤裏竟空了。
    陸紹皺了皺眉,剛要開口,表兄先笑了:“哎呀,忘看茶夠不夠了,我再讓徒弟煮去。”
    誰知旁邊的智明和尚卻擺了擺手,端著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道:“不必了不必了,這般秀才,哪配喝這雨前茶?剩下的茶根給他倒點就行。”
    這話一出,石桌上的笑聲頓時停了。陸紹臉色沉下來:“智明,你這話就不對了。李秀才雖不是達官顯貴,也是讀書人,怎就不配喝茶?”
    智明和尚卻滿不在乎,斜著眼瞥李秀才:“陸郎中有所不知,這秀才天天在街上遊蕩,不是看酒旗,就是湊到雜耍場看熱鬧,哪有半點讀書人的樣子?我看就是個不務正業的子弟,給他口茶喝就不錯了。”
    李秀才的臉漲得通紅,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卻還是強壓著怒氣:“大師,晚生與您素不相識,您怎知我不務正業?我每日去街市,是為了記錄民間的故事,好寫進文章裏,並非遊手好閑。”
    “哼,狡辯!”智明和尚把茶杯往石桌上一放,茶水濺出來幾滴,“看你那窮酸樣,應試也是白搭,還不如早點回家種地,省得在這礙眼!”
    這話徹底惹惱了李秀才。他“騰”地站起身,對著滿座賓客抱了抱拳:“今日本該陪各位好好說話,隻是大師實在欺人太甚,晚生不免要造次了。”說完,他把手伸進袖子裏,又穩穩地按在膝蓋上,眼神陡然變得淩厲,對著智明和尚大喝一聲:“你這粗鄙的和尚,竟敢如此無禮!你房後的拄杖呢?還不拿來,讓我替你師父教訓教訓你!”
    智明和尚嚇了一跳,剛要發作,就聽見“哐當”一聲——他房後那根用了十幾年的青竹杖,竟自己從門後跳了出來,“嗒嗒嗒”地跑到石桌旁,直挺挺地立在李秀才腳邊,像是在等他吩咐。
    這下不光智明和尚傻了眼,陸紹和表兄也驚得站了起來。誰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窮秀才,竟是個有真本事的術士。
    智明和尚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李秀才連連磕頭:“秀才饒命!是貧僧有眼不識泰山,不該胡言亂語,求您大人有大量,別跟貧僧計較!”
    李秀才卻沒再看他,隻是彎腰把青竹杖扶起來,輕輕放在智明和尚身邊,語氣又恢複了之前的溫和:“大師起來吧。我不是要為難你,隻是想告訴你,人不可貌相。莫說我是術士,就算我隻是個普通秀才,也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智明和尚爬起來,臉還在發燙,低著頭不敢再說話。陸紹走過來拍了拍李秀才的肩膀,歎道:“李郎君深藏不露,是我等看走了眼。今日這事,也給我們提了個醒,以後可不能再以衣著取人了。”
    後來,李秀才在長安應試,果然高中進士。他沒有因為當年的事記恨智明和尚,反而在路過定水寺時,還特意進去跟智明和尚聊了聊,勸他多行善事,少以貌取人。智明和尚深受觸動,此後待人接物再也不敢怠慢,定水寺的香火也越發旺了。
    其實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第一眼印象”。你以為的窮酸秀才,或許是身懷絕技的高人;你看不起的普通人,說不定藏著過人的本事。待人多一分尊重,少一分輕視,不僅是給別人留餘地,也是給自己積善緣——畢竟,真正的價值,從來不在外表,而在心裏。
    2、王山人
    唐文宗年間,並州城的衙署裏來了位新從事,姓李德裕,日後便是輔佐武宗開創會昌中興的太尉衛公。那時他剛到任不滿十日,正忙著梳理前任留下的文書,門房突然來報,說有位自稱“王山人”的遊方術士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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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德裕素來不迷信這些,卻架不住門房說“那人站在府外半天了,說有要緊事相告”,便讓手下引王山人到前廳。
    王山人穿件半舊的粗布道袍,須發打理得幹淨,手裏攥著個布囊,進門也不躬身行禮,隻作了個揖便直言:“下官善算‘冥數’,能知人生死禍福,今日來是想為李從事指條明路。”
    李德裕聽了隻淡淡一笑,沒放在心上——任上這些日子,來攀附或獻奇術的人不少,大多是故弄玄虛。但他也不好當麵駁人麵子,便依著王山人的要求,讓人把正廳收拾出來,隻留一張案幾、筆墨紙硯和一碗清水,又掛了層厚簾,讓仆從都退到門外候著,自己則和王山人坐在西邊的廊下等候。
    廊外的槐樹葉子被風吹得沙沙響,兩人靜坐了約莫一刻鍾,王山人突然起身:“可以驗了。”
    李德裕跟著走進正廳,就見案上的白紙上,用濃墨寫著八個大字,旁邊還加了小楷注解,字跡力透紙背:“位極人臣,壽六十四。”
    他心頭猛地一震——彼時他不過是個地方從事,離“位極人臣”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可這八個字偏偏寫得篤定,不像是隨口胡謅。他剛想追問幾句,轉身卻發現王山人已經走到了門口,隻留下一句“日後自會應驗”,便提著布囊快步離開。李德裕讓人去追,卻早已沒了王山人的蹤影,沒人知道他是從哪來,又去了哪裏。
    往後的日子裏,李德裕把這事壓在心底,隻一心辦實事。他在並州整頓吏治,後來又調任浙西、西川,每到一處都政績斐然,漸漸從地方官一路升到朝中宰相,輔佐唐武宗推行新政,打擊藩鎮、平定澤潞之亂,真就成了“位極人臣”的一品大員,被封為衛國公。
    隻是再風光的仕途也有波折。武宗駕崩後,李德裕遭政敵排擠,被貶到崖州——也就是如今的海南。會昌六年,他在崖州病逝,享年正好六十四歲。直到臨終前,他才想起當年王山人寫下的那八個字,才明白“冥數”之說並非虛妄,隻是那時早已無從尋覓王山人的蹤跡。
    後來有人說,王山人或許不是術士,隻是個看透世事的智者,知道李德裕有經天緯地之才,也清楚官場浮沉的定數,便用“算冥數”的方式點醒他——人生的福祿壽數或許有定,但前行的每一步,都得靠自己踏實地走。若當年李德裕因“位極人臣”的預言而懈怠,或因“壽六十四”的定論而消沉,恐怕也走不到後來的高度。
    其實世上哪有真正能“算透”的命?所謂的“冥數”,不過是對一個人品格與能力的預判——你若有擔當、肯實幹,自然能得“位極人臣”的機遇;你若懂知足、不貪妄,也能在歲月裏安享應得的壽數。命運從不是寫在紙上的字,而是刻在每一次選擇裏的印記。
    3、王瓊
    元和年間的江淮一帶,常有奇人異士往來,王瓊便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個。他不像別的術士那般穿道袍、持拂塵,總愛穿件青布短衫,背著個舊布囊,走哪兒都能憑兩手“絕活”讓人拍手稱奇。
    那年秋天,鹽商段君秀在自家別院辦宴,請的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酒過三巡,有人提起王瓊的名號,段君秀笑著說:“巧了,王先生今日正好在我家做客,我這就請他來給諸位添點樂子。”
    不多時,王瓊便被請了過來。他拱手落座,不等眾人開口,便笑著說:“聽聞段公府中藏著不少好瓦,可否借一片,讓我給諸位變個小戲法?”
    段君秀忙讓人取來一片新瓦,遞到王瓊手中。王瓊接過瓦,從布囊裏掏出一支炭筆,在瓦麵上細細畫起龜甲紋來——紋路橫平豎直,連甲片的弧度都畫得絲毫不差。畫完後,他把瓦揣進懷裏,笑著對眾人說:“諸位稍等片刻,一炷香的功夫,自有分曉。”
    眾人都屏住呼吸,盯著王瓊的胸口。有人小聲議論,說這不過是江湖騙術,也有人好奇地伸長脖子,想看看究竟能變出什麽花樣。約莫一頓飯的功夫,王瓊抬手從懷裏取出瓦片——眾人定睛一看,全都驚得站了起來:那哪還是瓦片?分明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烏龜!
    小烏龜巴掌大小,殼上的紋路和王瓊之前畫的一模一樣,四隻小爪子慢悠悠地劃著,還時不時探出頭來,眨著黑豆似的眼睛。段君秀忙讓人在庭院裏鋪了層細沙,王瓊把小烏龜放在沙上,它便沿著院牆慢慢爬起來,爬過的地方還留下淺淺的痕跡。
    眾人圍著烏龜看了半天,直到天色暗下來,才戀戀不舍地回屋繼續飲酒。第二天一早,段君秀特意去庭院裏看,卻發現那隻小烏龜不見了,隻有一片瓦躺在沙地上——正是昨晚王瓊用來作畫的那片,瓦麵上的龜甲紋還清晰可見。
    這事沒過幾天,又有人去段君秀家做客,特意請王瓊再露一手。王瓊也不推辭,正好院中的桂花開得正盛,他便摘下一朵半開的桂花,放進一個密封的瓷罐裏,蓋上蓋子,又用蠟封了口。“諸位明日此時再來,保管有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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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眾人準時赴約。王瓊打開瓷罐,一股濃鬱的桂花香撲麵而來——罐子裏的桂花不僅全開了,花瓣還比昨天更飽滿,連顏色都鮮亮了許多,仿佛剛從枝頭摘下來一般。有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花瓣柔軟濕潤,絕不是假花。
    這下,沒人再敢說王瓊是江湖騙子了。有人問他這法術是怎麽學的,王瓊卻隻是笑著說:“哪有什麽法術?不過是懂些草木生靈的習性,再加上一點耐心罷了。”
    後來,有人說王瓊其實是個精通生物學的奇人,知道如何用特殊的方法讓龜卵快速孵化,也懂如何調節溫度和濕度,讓花朵在密封的罐子裏綻放。不管真相如何,王瓊的戲法總能給人帶來驚喜,也讓人們明白:這世上許多看似“神奇”的事,背後不過是對生活的細心觀察和對事物的深刻了解。
    就像那片瓦變龜、枯花重開,看似違背常理,實則藏著對自然規律的精準把握。生活中的許多“不可能”,往往不是真的做不到,而是我們缺少發現規律的眼睛和堅持下去的耐心。隻要肯用心,平凡的日子裏,也能開出意想不到的花。
    4、王固
    唐憲宗元和年間,襄州城裏最風光的官,要數節度使於崸。這人辦事雷厲風行,性子卻急得像燃著的炮仗,見不得半點拖遝。那日他正在府裏處理公文,門吏來報,說有位叫王固的山人求見。
    於崸擺擺手讓進來,沒等多久,就見個老者邁著緩步進了廳堂。王固穿件洗得發灰的粗布道袍,須發半白,躬身下拜時,動作慢了幾拍——原是他膝蓋有些不便,起身時還扶了扶桌角。於崸本就沒耐心,見他這模樣,心裏先矮看了三分,問話時語氣也淡淡的:“先生來此,有何見教?”
    王固倒不在意,隻說自己雲遊四方,聽聞於公愛結交奇人,特來拜會,還想獻上一手絕活。可於崸見他談吐尋常,衣著樸素,隻當是來混飯吃的江湖客,敷衍了幾句便讓門吏送他出去,連留飯都沒提。
    過了幾日,於崸在府裏設遊宴,請的都是襄州的官員和名士,席間吹拉彈唱,好不熱鬧。王固在驛館裏聽說了,心裏難免不是滋味——他本是真心來投,卻連個赴宴的機會都沒有。思來想去,他想起前幾日去使院辦事時,見過判官曾叔政,那人待人溫和,倒不像於崸那般急躁。
    於是王固尋到曾叔政的住處。曾叔政見他來,忙起身迎客,還親手倒了杯熱茶。王固接過茶,歎了口氣:“我原以為於公是惜才之人,才不遠千裏趕來,如今看來,是我錯了。不過蒙判官您厚待,我走之前,給您露一手,也算不負這番禮遇。”
    曾叔政聽得好奇,忙點頭應下。王固從懷裏摸出兩樣東西:一節拇指粗的竹管,兩頭塞著木塞;還有個比銅錢還小的小鼓,鼓槌細得像根棉線。他先打開竹管的木塞,又折了根細樹枝當鼓槌,輕輕敲了敲小鼓,“咚、咚”兩聲,清清脆脆。
    沒等曾叔政反應過來,竹管裏“簌簌”響了起來——幾十隻指甲蓋大的蠅虎子爬了出來,黑亮亮的殼,細腿上還帶著淺黃的絨毛,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落在桌案上。王固又敲了三下鼓,蠅虎子“唰”地分成兩隊,像兩軍對壘似的,一隊朝東,一隊朝西,站得筆直。
    接下來的場麵,讓曾叔政驚得眼睛都瞪圓了。王固的鼓點時快時慢,敲三下,蠅虎子就變“天衡陣”,前後兩排交錯,像架著盾牌的士兵;敲五下,又變“魚麗陣”,小蟲子們三三兩兩依偎,像水裏的魚群;再敲幾下,還能排成“鶴列陣”,一列列斜著站,翅膀微微顫著,真像仙鶴展翅的模樣。
    鼓音不停,蠅虎子就不停變陣,進退轉圜,絲毫不亂。有時兩隊“交戰”,看似亂作一團,可鼓點一停,又能迅速歸隊,鑽回竹管裏,連一隻掉隊的都沒有。曾叔政看得入了迷,直到王固塞好竹管,他才緩過神來,連聲道:“先生這手藝,真是千古未見!”
    第二天一早就,曾叔政急急忙忙去見於崸,把王固變成虎子的事一五一十說了。於崸這才驚覺自己看走了眼,拍著大腿後悔:“我竟把這般奇人給錯過了!快,快派人去尋他!”
    可派出去的人找遍了襄州的驛館和客棧,都沒見著王固的蹤影——他頭天晚上就收拾行李,悄悄離開了。於崸站在府門前,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心裏又悔又歎:自己這輩子辦過不少大事,卻栽在“急躁”二字上,因一時的怠慢,錯失了這樣一位有真本事的人。
    後來這事在襄州傳了開來,有人說王固的蠅虎子是用秘術訓練的,也有人說他懂鳥獸語言。可不管怎麽說,大家都記住了一件事:別拿外表定高低,別用快慢論深淺。就像於崸,若當初多給王固一點耐心,或許就能親眼見到那千古奇景;若我們待人時少些浮躁,多些尊重,說不定就能發現身邊藏著的“高人”。
    畢竟,真正的本事,從不在衣著是否光鮮,動作是否利落,而在那些不輕易顯露的細節裏——就像那不起眼的蠅虎子,也能在鼓點中,跳出最精妙的陣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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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符契元
    唐穆宗長慶初年的長安,昊天觀的符契元道長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他是福建人,不僅德行深厚,還通法術,觀裏的道士敬重他,連京城裏的官員都常來請教,名氣大得很。
    這年仲夏的一個清晨,符道長把弟子們叫到跟前,叮囑道:“我要靜坐片刻,你們千萬別來打擾。”說完便關上房門,在屋裏躺下了。弟子們守在門外,不敢有半點動靜,可屋裏的符道長,卻遇上了件奇事——四位道骨仙風的人找上門來,邀他出門遊曆。
    符道長心裏剛想著要去某處,身體竟真的飄了起來,跟著四人往外走。他離家三十多年,早就想回福建老家看看,念頭剛起,腳就落在了故鄉的土地上。可眼前的景象讓他心裏一沉:自家的老房子塌了半邊,院牆倒在地上,園子裏的草長得比人還高,當年認識的街坊鄰居,沒剩下幾個。
    院角的果樹結著青果子,還沒熟,幾個鄰家小孩正爬在樹上摘,樹枝被晃得直響。符道長看著心疼,忍不住嗬斥:“果子還沒熟,別糟蹋了!”可孩子們像沒聽見似的,照樣摘得歡。他更生氣了,正要上前阻攔,身邊的道流卻拉住他:“熟了的果子會被摘,沒熟的早晚也會落,都是一樣的歸宿,何必放在心上?”
    符道長愣了愣,想起自己早年在條山煉藥的日子,又想再去看看那片山。剛這麽一想,眼前的景色又變了——條山的青崖綠水就在眼前,山間的霧氣沾在衣擺上,涼絲絲的。他跟著道流們走遍了當年去過的岩穀,看夠了熟悉的風景,直到夕陽把雲彩染成橘紅色,道流才說:“天晚了,該回長安了。”
    幾人往回走,剛踏上京城的路,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和吆喝聲——是官員出行的儀仗,前呼後擁的,排場很大。符道長習慣性地想往路邊躲,道流卻笑著說:“陽間的官員,不必躲陰間的使者,你隻管往前走。”
    話音剛落,儀仗隊裏領頭的幾個人就看見了符道長,原本挺直的腰杆瞬間彎了,臉上的傲氣也沒了,慌慌張張地往旁邊躲,連馬都勒住了,生怕撞到他。符道長這才明白,身邊的道流不是普通人,自己剛才的“遊曆”,也不是尋常的出門——是魂魄出竅,跟著陰間的使者走了一遭。
    等他回到昊天觀的屋裏,睜開眼時,窗外的太陽還掛在半空,像是隻眯了會兒。他把剛才的事告訴弟子,弟子們又驚又歎。後來有人說,符道長因為德行高,連陰間的使者都敬他三分,才會帶他魂遊故鄉和舊地;也有人說,那“不必避陽官”的話,是在提醒他:心正行端的人,無論麵對陽間的權貴還是陰間的規矩,都能坦坦蕩蕩。
    符道長後來常跟人說,那次魂遊讓他懂了兩件事:一是世間的得失起落,就像沒熟的果子,強求不來,也不必耿耿於懷;二是做人做事,隻要守住本心,行得正站得直,就不用怕任何權勢。就像他站在官員儀仗前不躲閃,不是因為有法術,是因為心裏沒愧——這世上最硬的“靠山”,從來不是權勢,而是自己的德行。
    6、白皎
    唐穆宗長慶年間,有個叫樊宗仁的讀書人,在河陽節度使府做幕僚。這年他得了閑,想順著長江遊鄂渚,再去江陵拜訪故人。出門時沒多斟酌,就雇了個叫王升的船夫——誰料這王升看著老實,一上船就露了本性。
    樊宗仁那時還在準備考進士,手無縛雞之力,性子又溫和。王升見他好欺負,便天天偷懶耍滑,不僅把船劃得慢悠悠的,還總找借口要額外的錢。有時樊宗仁想喝口熱湯,王升就摔摔打打地說“江裏哪來的柴火”;夜裏船停在岸邊,王升還會偷偷拿他行李裏的幹糧去換酒喝。樊宗仁心裏窩火,可一路荒江野渡,換船不易,隻能忍著,每次都好言好語地遷就。
    好不容易到了江陵,樊宗仁實在忍不下去,就把王升欺負他的事告訴了江陵府的官員——那官員是他同鄉,聽了很生氣,當即派人把王升抓來,按律打了幾十杖。王升被打得齜牙咧嘴,臨走時盯著樊宗仁,眼神裏滿是怨毒,撂下一句“你等著”,就一瘸一拐地走了。樊宗仁沒把這話放在心上,隻當是他嘴硬,換了艘船,繼續往三峽方向去。
    可剛離開江陵沒十天,怪事就來了。那天清晨,樊宗仁的船正順著江水往下漂,突然之間,船纜像被什麽東西割斷似的,“啪”地斷了。船夫慌忙去撐篙,可篙杆剛碰到水麵,就像被無形的手攥住,怎麽也動不了;想劃櫓,櫓也卡在船舷裏,紋絲不動。滿船的人都慌了,船夫臉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說:“這不是風大水急,是有人用邪術禁了咱們的船!昨天咱們是不是得罪誰了?照這情形,再往下走不到五百裏,就是江裏最險的石灘,那王升肯定是算計著咱們到那兒時,船就會撞碎沉底!”
    樊宗仁心裏“咯噔”一下,才想起王升臨走時的狠話。他不敢耽擱,趕緊和仆人跳上岸,找了根粗麻繩,一頭拴在船上,一頭攥在手裏,沿著江邊慢慢往前走——船就像被牽著的牲口,在江裏跟著岸邊的人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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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果然到了那處石灘。隻見江麵上亂石林立,水流湍急,浪花拍在石頭上,濺起好幾丈高。剛到灘口,樊宗仁手裏的麻繩突然被拽得緊緊的,江裏的船像瘋了似的,直往石頭上撞,一會兒被浪掀得老高,一會兒又往下沉,船板“咯吱咯吱”響,像是隨時要散架。沒一會兒,船就真的碎了,木板和行李順著江水漂走,多虧有麻繩拴著,船上的人才沒掉進江裏。
    可麻煩還在後頭。這三峽深處偏僻得很,上下幾百裏都沒人煙,樊宗仁和仆人站在岸邊,看著空蕩蕩的江麵,又冷又餓,不知該往哪兒走。正發愁時,忽然聽見林子裏有動靜,出來幾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山獠——他們是當地的土著,靠打獵和采藥為生。山獠見樊宗仁一行人狼狽,就主動遞了些野果和幹糧,問清了緣由。
    一個年長的山獠聽完,歎了口氣說:“在三峽裏用邪術害人的,可不止一個王升,好多船都栽過跟頭。別人的邪術還好解,可要是王升做的,那是不把人淹死不罷休——你們這次怕是真遇上他了。不過咱們南山有個叫白皎的先生,法術通神,能破這種邪術,還能把施術的人召來。我知道白皎先生住在哪兒,我去幫你們請他來吧。”
    樊宗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作揖道謝。那山獠轉身進了林子,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個道士回來了。這道士就是白皎,穿件洗得發白的粗布道袍,頭上戴頂舊黃冠,手裏拄著根竹杖,腳上的草鞋沾著泥,看著就像個普通的山野村民,可眼睛卻亮得很,透著股沉穩的勁兒。
    樊宗仁趕緊把自己怎麽被王升欺負、船怎麽被禁、又怎麽撞碎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語氣裏滿是焦急。白皎聽完,卻笑了笑,擺了擺手說:“不過是件小事,你別急,我這就把王升召來,替你解決了他。”
    說完,白皎就帶著眾人到了一塊空地上。他讓樊宗仁的仆人幫忙,割了些雜草,砍了幾根細木,在地上圈出一塊三尺見方的地方當法壇,又在法壇四周擺上幾碗清水,插了幾把刀,自己則站在法壇中央,閉上眼睛,開始默念咒語。
    等到月亮升得老高,山裏靜悄悄的,隻有溪水“叮咚”作響,杉樹和桂樹的影子在月光下朦朦朧朧。這時,白皎突然睜開眼,深吸一口氣,朝著江麵的方向喊了起來:“王升!速來!”他的聲音清亮又悠長,順著山穀傳出去,老遠都能聽見。就這麽喊了一夜,直到天快亮了,王升也沒出現。
    樊宗仁悄悄跟仆人嘀咕:“從江陵到這兒,少說也有七百裏地,王升怎麽可能說召來就召來?是不是白皎先生的法術不管用啊?”
    這話剛好被白皎聽見了。他轉過頭,看著樊宗仁,語氣平靜地說:“不是法術不管用,是這王升心裏有鬼,躲著不敢來。不過他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且等著,我再用個法子,讓他自投羅網。”
    說完,白皎從懷裏掏出一張黃紙,用朱砂在上麵畫了道符,又找了塊小石頭,把符貼在石頭上,扔進了江裏。“這符能跟著王升的氣息走,隻要他還在江附近,符就會引著他來這兒。”白皎解釋道。
    樊宗仁半信半疑,可也沒別的辦法,隻能等著。到了下午,忽然聽見江麵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隻見王升跌跌撞撞地從江邊跑過來,眼睛直勾勾的,像是被什麽東西牽著似的。他剛跑到法壇前,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白皎盯著王升,厲聲問道:“你是不是用邪術禁了樊宗仁的船?還想讓他在石灘上淹死?”
    王升嚇得臉色慘白,連忙磕頭:“是我做的!我不該記恨樊相公,更不該用邪術害人!求先生饒了我吧!”
    白皎冷哼一聲:“你用邪術害人,本就該受懲罰。不過念你是初犯,又主動認錯,我就饒你一命——但你必須把禁傳的邪術解開,再保證以後再也不用邪術害人,否則,下次就不是這麽簡單了。”
    王升連忙答應,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裏麵裝著幾根頭發和一張寫著字的黃紙——這就是他用來禁船的邪物。他當著眾人的麵,把黃紙燒了,又把頭發扔進江裏,嘴裏還念著解咒的話。沒過多久,江麵上的風就小了,水流也平緩了許多,之前被禁的跡象,全都消失了。
    王升謝過白皎,灰溜溜地走了。樊宗仁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對著白皎連連作揖:“多謝先生救命之恩!要是沒有您,我這次恐怕真的要葬身江底了。”
    白皎卻擺了擺手,笑著說:“你不用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你當初被王升欺負時,沒有以牙還牙,而是按律辦事;船碎之後,也沒有慌亂失措,而是想著找人幫忙——正是你的這份隱忍和冷靜,才讓你躲過了這一劫。至於王升,他之所以會被我召來,說到底,是因為他心裏有愧,邪術再厲害,也敵不過自己的良心。”
    後來,樊宗仁在山獠的幫助下,找到了去三峽上遊的路,順利完成了行程,還考上了進士。他時常跟人說起白皎的事,說自己從這件事裏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人可以溫和,但不能軟弱;可以有怨,但不能用惡來報複。就像王升,因為一點怨恨就用邪術害人,最終還是栽在了自己的惡念裏;而白皎先生,看似用的是法術,其實靠的是對人心的洞察——畢竟,這世上最厲害的“法術”,從來不是害人的邪術,而是存於心底的善念和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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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賈耽
    唐德宗年間,宰相賈耽是朝堂上出了名的硬骨頭。他辦事隻講公道,不徇私情,朝堂裏那些藏在暗處的禍患,他總能提前察覺、一一化解。更讓人佩服的是,他不光懂治國理政,連陰陽曆法、星象占卜這些門道,也摸得通透,隻是平日裏從不輕易顯露。
    這年春天,長安城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出了件讓村民老周愁得睡不著覺的事——他家那頭能耕地、能拉車的黃牛丟了。老周找遍了村子周圍的山坡、樹林,連河邊的蘆葦蕩都翻了個遍,可黃牛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連個蹄印都沒留下。有人跟他說,城裏的桑國師占卜特別靈,或許能算出黃牛的下落。老周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揣著攢下的幾吊錢,連夜進城找桑國師。
    桑國師的卦館在朱雀大街的角落裏,門口排著長隊。等了大半天,終於輪到老周。他把丟牛的事一五一十說完,桑國師閉上眼睛,手指捏著卦簽輕輕搖晃,片刻後睜開眼,神色古怪地說:“你的牛,被賈耽宰相偷了,現在就放在他上朝戴的官帽盒子裏。你明天早上候在宮門外,等賈相公上朝時,直接衝上去告訴他,他就會還你牛。”
    老周聽得一愣——賈宰相是當朝大官,怎麽會偷一頭農家的牛?可他實在沒別的辦法,隻能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第二天一早守在宮門外。天剛蒙蒙亮,就看見一隊人馬過來,最前麵那個穿著紫色官袍、騎著高頭大馬的,正是賈耽。
    老周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衝上前,“撲通”一聲跪在馬前:“賈相公,求您把我的牛還我吧!”
    賈耽嚇了一跳,連忙讓馬停下,低頭問:“老人家,我從沒見過你,怎麽會拿你的牛?”
    老周把桑國師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周圍的侍從都氣壞了,有人想把老周拉開,賈耽卻擺了擺手,在馬上笑了起來:“有意思,我倒要看看,我的官帽盒子裏怎麽會有你的牛。”說著,他讓侍從把自己裝官帽的錦盒遞過來,打開給老周看——裏麵隻有一頂烏紗帽,哪有什麽牛?
    老周看著空盒子,臉一下子紅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嘴裏不停地道歉:“是我糊塗,不該聽信旁人的話,冒犯了相公,求您恕罪!”
    “無妨。”賈耽擺擺手,又從懷裏摸出一個巴掌大的銅製式盤——這是古時用來占卜、推算方位的工具。他一隻手按住馬鞍,另一隻手轉動式盤上的指針,眼睛盯著盤麵,片刻後抬起頭,對老周說:“我沒偷你的牛,但我知道牛在哪兒了。你去安國觀的三門後麵,找那棵大槐樹,爬到樹頂的鵲巢裏找找,牛應該就在那附近。”
    老周半信半疑,謝過賈耽後,趕緊往安國觀跑。到了觀門口,果然看見山門後麵有棵老槐樹,樹幹粗壯,枝葉茂密,樹頂上真有個大大的鵲巢。他找了根長竹竿,踮著腳往鵲巢裏捅,捅了半天,隻掉下來幾根羽毛和樹枝,連牛的影子都沒有。
    “難道賈相公也算錯了?”老周歎了口氣,沮喪地低下頭,剛要轉身離開,忽然聽見腳邊傳來“哞”的一聲——低頭一看,自家的黃牛正趴在樹根下吃草呢!牛繩還拴在樹根上,旁邊就是一戶人家的院牆。老周又驚又喜,連忙跑過去摸了摸牛背,黃牛溫順地蹭了蹭他的手,看樣子一點沒受委屈。
    他順著牛繩往旁邊看,發現那戶人家的門虛掩著,隱約能看見院裏堆著些農具——正是村裏遊手好閑的李四家!老周這才明白,肯定是李四偷了他的牛,藏在槐樹底下,想等風頭過了再賣掉,沒想到被賈耽算準了位置。
    後來,老周帶著村民找到李四,李四見事情敗露,隻好承認了偷牛的事,還被送到官府治了罪。老周特意買了些水果,去相府感謝賈耽,問他怎麽知道牛在槐樹底下。賈耽笑著說:“桑國師故意說我偷牛,是想試探我;我用式盤推算,看的不是‘牛在鵲巢’,是‘牛在槐下’——鵲巢隻是個引子,讓你能找到具體的地方。這世上哪有什麽真能‘算透一切’的占卜?不過是根據常理、結合觀察,找到事情的關鍵罷了。”
    老周聽完,恍然大悟。這件事後來在長安城裏傳開來,人們更佩服賈耽了——不光佩服他的智謀,更佩服他的氣度:麵對無端的指責,他不惱不怒,還幫老周找到了牛;看似用了“占卜”的手段,實則是用智慧解決了難題。
    其實生活裏的很多事,就像老周丟牛一樣,看似毫無頭緒,實則都有蹤跡可尋。遇到問題時,與其輕信那些怪力亂神的說法,不如像賈耽那樣,保持冷靜,仔細觀察,從常理中找答案。而麵對他人的誤解和指責,與其急著辯解,不如用行動證明——畢竟,真正的智慧,從來不是靠“算”出來的,是靠“做”出來的;真正的氣度,也不是靠地位撐起來的,是靠待人的寬厚和處事的從容贏來的。
    8、茅安道
    唐德宗年間,廬山深處的清虛觀裏,住著位名叫茅安道的道士。他通符籙之術,能召喚鬼神,變幻出來的景象真假難辨,前來拜師學藝的弟子,常年有幾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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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秋天,茅安道挑了兩個最伶俐的弟子,一個叫李清,一個叫趙能,把自己最得意的“隱形洞視術”傳給了他們。這法術厲害得很,念動咒語就能隱去身形,還能隔著牆壁看見屋裏的動靜。兩人學了半個月,已經能運用自如,卻突然一起來找茅安道,說家裏父母年邁,想回去盡孝。
    茅安道知道兩人是嫌觀裏清苦,想去塵世闖蕩,卻也不戳破,隻是取出兩道符遞給他們,叮囑道:“我教你們法術,是為了幫你們修行,或是在危難時自保,絕不能用它偷奸耍滑、炫耀本事。要是違背我的話,我自有辦法讓你們的法術失靈。”兩人連連點頭,接過符就匆匆下了山。
    那時,韓滉正在潤州做節度使。韓大人為官嚴厲,最討厭這些裝神弄鬼的術士,見了就沒好臉色。李清和趙能偏不信邪,覺得自己有隱形術傍身,就算韓滉不待見,大不了隱身溜走,還能趁機在人前顯顯本事。
    兩人大搖大擺地去節度使府求見。韓滉本不想見,架不住手下說“這兩人自稱有奇術”,便讓人把他們召進大堂。李清和趙能一見韓滉坐在堂上,既不下跪,也不拱手,反而晃著身子,撩起衣擺踩著台階慢悠悠走上去,嘴裏還哼著小調。
    韓滉頓時火冒三丈,拍著案幾大喝:“大膽狂徒!見了本帥竟敢如此無禮!來人,把他們綁了!”
    左右的吏卒立刻衝上來,李清和趙能慌了,趕緊念咒語想隱身——可往常一念就靈的咒語,今天卻半點用都沒有,兩人還是明晃晃地站在原地。吏卒們一把揪住他們的胳膊,繩子“嘩啦啦”繞了好幾圈,把兩人捆得結結實實。
    韓滉盯著他們,冷笑著說:“還說有奇術?我看就是兩個招搖撞騙的騙子!拖出去斬了!”
    李清和趙能嚇得魂都飛了,哭喊著求饒:“大人饒命!我們不是故意無禮的,是我們師父教錯了法術,讓我們以為真能隱身!”
    韓滉眼珠一轉——他早就想整治這些術士,既然這兩人有師父,不如順藤摸瓜,把源頭除了。於是他放緩語氣,對兩人說:“想活命也可以,你們把師父的名字、住在哪裏說出來,我或許能饒你們不死。”
    兩人哪還敢隱瞞,連忙把茅安道在廬山清虛觀的事全說了,還把茅安道給的符也掏了出來。韓滉讓人收好符,又派了兩個親信,帶著李清和趙能去廬山抓茅安道。
    一行人走了半個多月,才到廬山腳下。李清和趙能被捆在馬背上,心裏又怕又悔——早知道不聽師父的話會有這下場,當初就該老老實實在觀裏修行。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隻能盼著師父能念在師徒一場,救他們一命。
    到了清虛觀門口,親信讓李清去叫門。李清扯著嗓子喊了半天,茅安道才慢悠悠地開了門,手裏還拿著個拂塵,見了門口的人,一點都不驚訝,好像早就知道他們會來。
    親信上前一步,亮出韓滉的令牌,厲聲說:“茅安道,你教弟子用邪術招搖撞騙,冒犯節度使大人,現在跟我們走一趟!”
    茅安道卻笑著搖了搖頭,對李清和趙能說:“我當初怎麽跟你們說的?法術不能用來炫耀,更不能對官員無禮,你們偏不聽。現在知道錯了嗎?”
    李清和趙能紅著眼眶,連連點頭:“師父,我們錯了!求您救救我們!”
    茅安道轉向親信,語氣平靜地說:“我這兩個弟子確實有錯,該受懲罰,但他們罪不至死。煩請二位回去告訴韓大人,我茅安道願隨你們去潤州,親自向他賠罪,隻求他放了我的弟子。”
    親信見茅安道這麽痛快,倒有些意外,隻好答應下來。一行人又往回走,路上茅安道沒再跟李清和趙能說一句話,隻是偶爾看著路邊的山景,輕輕歎氣。
    到了潤州,韓滉立刻召見茅安道。茅安道一進大堂,就對著韓滉拱手行禮,不卑不亢地說:“韓大人,弟子無禮,是我教導不嚴,我願代他們受罰。但他們本性不壞,隻是年輕氣盛,還望大人能給他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韓滉盯著茅安道,問道:“你既然能教他們隱形術,為什麽不自己隱身逃走,反而主動來見我?”
    茅安道笑了笑:“我教法術是為了修行,不是為了逃避責罰。弟子犯了錯,我這個做師父的,自然要承擔責任。再說,韓大人是為了整頓風氣,並非故意為難我們,我又何必逃呢?”
    韓滉聽了這話,心裏的火氣消了大半。他又想起之前李清和趙能說“法術失靈”的事,便問茅安道:“他們說你讓他們的法術失靈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茅安道坦然承認,“我給他們的符裏,藏了一道‘禁術符’,隻要他們用法術作惡,禁術符就會生效,讓他們的法術失靈。我就是怕他們仗著法術胡作非為,才留了這一手。”
    韓滉這才明白,茅安道不是什麽招搖撞騙的術士,而是個真正懂規矩、有德行的道士。他當即讓人解開李清和趙能的繩子,對茅安道說:“先生教導有方,是我錯怪你們了。這兩個弟子我就交給你,希望你能好好管教,讓他們以後用法術做些正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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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安道連忙道謝,帶著李清和趙能回了廬山。回去的路上,李清和趙能終於忍不住問:“師父,您早就知道我們會犯錯嗎?”
    茅安道摸了摸他們的頭,說:“我不是知道你們會犯錯,是知道人心容易被欲望迷惑。法術就像一把刀,用好了能砍柴做飯,用不好就會傷人傷己。你們要學的,不隻是法術,更是怎麽管住自己的心。”
    後來,李清和趙能再也不敢炫耀法術,跟著茅安道在觀裏潛心修行,還時常下山幫村民們治病、救災,用法術做了不少好事。而茅安道的故事,也在潤州和廬山一帶傳了開來,人們都說:真正厲害的不是能呼風喚雨的法術,是能守住本心、明辨是非的德行。
    其實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把“法術”般的“刀”——可能是過人的才華,可能是便利的資源。有的人用它來炫耀、謀私,最後反而害了自己;有的人用它來助人、成事,最終贏得了尊重。就像茅安道說的,管住自己的心,才是最厲害的“法術”——因為隻有守住本心,才能不被欲望牽著走,才能把手裏的“刀”,用在真正有意義的地方。
    9、駱山人
    唐穆宗年間,鎮州城裏出了件震動朝野的大事——節度使田弘正被手下的士兵殺了,眾人擁著一個叫王廷湊的將領做了新主帥。這王廷湊可不是普通人,祖上是三國時赫赫有名的武侯王浚,雖說家道中落,可骨子裏仍帶著股不一般的氣度。
    王廷湊出生在鄉下的別墅裏,打小就透著些奇勁。他家院子裏常有幾十隻斑鳩,早上齊刷刷落在院中的槐樹上,傍晚又一起擠在屋簷下,嘰嘰喳喳的,卻從不往別家去。村裏有個叫駱德播的山人,整天背著個藥簍在山裏轉,見了這景象,總盯著王家的院子歎氣:“這可不是尋常兆頭啊。”
    等王廷湊長大多,模樣越發奇特——兩肋的骨頭緊緊靠在一起,是少見的“駢脅”之相。他不愛讀四書五經,偏偏癡迷《陰符經》《鬼穀子》這類講謀略的書,長大後投了軍,從普通士兵一步步往上爬,待手下將士極厚,有賞賜全分給眾人,有威險總衝在最前麵,沒過幾年就得了軍心,成了軍中威望極高的將領。
    有一回,王廷湊奉命去河陽辦事,回來的路上貪杯,喝得醉醺醺的,便在路邊的樹蔭下躺下睡著了,隨行的仆人也靠在旁邊打盹。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背著竹杖的老者從路上經過,看見睡在地上的王廷湊,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了半天,嘴裏念叨著:“這人日後必定能封侯裂土,絕不是普通人。”
    這話剛好被醒來的仆人聽見,趕緊推醒王廷湊,把老者的話告訴他。王廷湊一聽,酒意消了大半,連忙起身順著老者走的方向追去,跑了好幾裏地,才在一座小橋邊追上老者。他對著老者拱手行禮,恭敬地問:“老丈剛才說的話,不知是什麽意思?”
    老者轉過身,笑著說:“我是濟源來的駱山人。剛才見你鼻間的氣息,左邊像遊龍,右邊似猛虎,龍虎二氣相交,是大富大貴的征兆,這好運就應在今年秋天,而且你的子孫會代代相傳,能享一百年的富貴。對了,你家院子裏該有棵大樹吧?等那樹的枝葉能蓋住廳堂,就是你發跡的兆頭。”
    王廷湊把駱山人的話記在心裏,謝過老者後才繼續趕路。沒想到這年秋天,鎮州就出了亂子,士兵們殺了田弘正,非要擁他做主帥。王廷湊半推半就接了職位,後來朝廷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地位,真就成了一方諸侯,應驗了駱山人“列土”的預言。
    掌權後,王廷湊回了趟鄉下的別墅,一進院子就愣住了——當年那棵槐樹長得又高又粗,枝葉密密麻麻,像把大傘似的,正好把廳堂的屋頂全蓋住了,跟駱山人說的一模一樣。他站在樹下,想起老者的話,心裏又驚又歎。
    別墅附近的山上有座飛龍山神廟,當地人都說山神很靈驗。王廷湊便備了牛羊祭品,親自去廟裏祭拜。進了廟門,他對著山神塑像跪拜,心裏默念著感謝山神庇佑,也感謝駱山人的指點。祭拜完剛要起身,廟祝走過來對他說:“剛才山神托夢給我,說您是有福之人,能得天下人相助,不過日後要記得善待百姓,才能守住這份富貴。”
    王廷湊聽了,連忙點頭應下。後來他在鎮州掌權時,果然沒像有些諸侯那樣橫征暴斂,反而減免賦稅,興修水利,讓百姓能安穩過日子。他的兒子王元逵、孫子王紹鼎也都繼承了他的職位,真就像駱山人說的那樣,子孫相繼,執掌鎮州近百年。
    有人說,王廷湊的富貴是天生的,是駱山人算準的;也有人說,是他自己待人寬厚、得人心,才守住了這份富貴。可王廷湊自己常對子孫說:“駱山人說的‘龍虎之氣’,其實是將士們的信任;院裏的大樹,是百姓的支持。若我當年得了權就欺壓百姓,失了人心,就算有再好的兆頭,也守不住這份富貴。”
    其實這世上哪有什麽天生的“富貴兆頭”?所謂的“征兆”,不過是對一個人德行和能力的印證。駱山人看到的“龍虎氣”,是王廷湊待人真誠、有勇有謀的氣場;院裏的大樹,是他多年積累的人脈和民心。就像王廷湊明白的那樣:真正能讓人長久的,從來不是虛無的預言,是實實在在的做人做事——待人以善,謀事以實,才能贏得人心,守住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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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石旻
    唐文宗開成初年的揚州城,春末的雨絲剛歇,東關街的青石板還潤著水光。段成式攥著剛謄抄好的詩稿,熟門熟路拐進巷尾那處小院——院角的老枇杷樹已結出青黃的小果,樹下石桌旁,總坐著個穿素色襴衫的男子,正是石旻。
    段成式與石旻相識數年,從未見他疾言厲色,也沒聽過他吹噓本事,可揚州城裏親眷故友間,總繞不開石旻的“奇”。有人說曾見他在寒冬讓枯梅二度開花,也有人講他能算出遠遊親友歸期,可段成式隻記得,每次自己帶著困惑來,石旻從不說破答案,隻遞杯熱茶,或是指指路畔的草木,倒讓他自己慢慢悟透了許多事。
    這日段成式又來,剛坐下就忍不住問:“石兄,前幾日聽人說,你早年隨錢徽尚書去湖州時,曾留過一個預言?”石旻正用竹箸撥弄著桌上的鬆子,聞言抬眼笑了笑:“都是陳年舊事了,倒還有人記得。”
    那是寶曆年間的暑天,石旻隨時任尚書的錢徽去湖州學院。彼時學院裏的子弟們正放暑課,見錢尚書來,都圍攏過來問書論經。正熱鬧時,院外忽然來了個獵戶,手裏拎著隻剛捕到的白兔,說是特意送來給尚書嚐鮮。錢徽本不愛殺生,可獵戶執意要送,又想著天熱,正好給子弟們添碗肉湯,便讓人拿去後廚做湯。
    不多時,兔肉湯端了上來,香氣飄滿了院子。眾人圍著石桌喝湯,石旻卻沒動筷子,隻看著碗裏的兔肉出神。錢徽見他這般,便問:“石兄可是不喜兔肉?”石旻搖搖頭,忽然指著後廚方向說:“那兔皮別扔了,留著,倒能記一件事。”
    眾人都覺奇怪,暑天的兔皮又不能做裘衣,留著做什麽?可還是有人去後廚把兔皮取了來。石旻接過兔皮,走到院中的空地上,讓人搬來幾塊土墼土坯),圍著兔皮壘了個小圈,又從懷裏掏出塊朱砂,在兔皮上畫了道簡單的符。畫完後,他盯著兔皮看了半晌,嘴裏反複念叨著:“恨校遲,恨校遲。”
    錢徽的幾個兒子都在旁邊, 年輕的錢可複性子最急,忍不住問:“石先生,您說的‘恨校遲’是什麽意思?這兔皮又能記什麽事?”石旻轉頭看向幾個少年,眼神比平時沉了些:“也沒什麽,就是想請諸位記著,卯年的時候,多留心些。”
    “卯年?”錢可複皺著眉,“哪一年的卯年?是明年,還是後年?”石旻卻不再多言,隻笑著岔開了話題,說些湖州的風土人情,把剛才的事輕輕揭了過去。眾人見他不願說,也不好再追問,隻當是他隨口說的玩笑話,轉頭就忘了。
    可石旻心裏清楚,有些事不是忘了就不會來。他那時見兔皮上的紋路,竟隱約顯出些不祥的征兆,又掐指算過,知道錢家子弟裏,有人要在卯年遭難。可天道循環,有些劫難不是能輕易改的,他能做的,也隻是提前留個提醒,盼著到時候能有人想起這話,多幾分警惕。
    這一等,就等了十多年。太和九年,錢可複已在朝中做官,時任鳳翔少尹。這年冬天,鳳翔節度使鄭注謀反,錢可複雖未參與,卻被牽連其中,最終在亂軍中遇害。消息傳到揚州時,段成式正好在石旻的小院裏。那天雪下得很大,石旻聽到消息後,隻是站在枇杷樹下,望著漫天飛雪,沉默了很久。
    段成式這才反應過來,太和九年,正是乙卯年——當年石旻讓錢家子弟記著的卯年,竟真的應了。他心裏又驚又歎,忍不住問:“石兄,您當年既然知道,為什麽不直接告訴錢家,讓他們避開這場劫難?”
    石旻轉過身,拂去肩上的雪花:“成式,你看這院裏的枇杷樹,春天開花,夏天結果,冬天落葉,都是定數。人這一輩子,也有自己的定數,有些劫難,不是我一句話就能改的。我留那句提醒,是盼著他們能在卯年多些小心,可最終該來的,還是會來。”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也別覺得遺憾。錢可複雖遭難,可他在鳳翔任上,曾為百姓修過三條水渠,至今還有人念著他的好。他這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也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段成式望著石旻,忽然明白了他這些年的“奇術”到底奇在哪裏。他不是能呼風喚雨的神仙,也不是能預知一切的術士,他隻是比旁人多了些看透世事的通透,多了些對生命的敬畏。他知道哪些事能改,哪些事不能改,所以從不多言,隻在該提醒的時候留個念想,在該沉默的時候守住分寸。
    後來段成式把這件事寫進了自己的書裏,有人讀了,說石旻的術法如何神奇,說錢可複的劫難如何可惜。可隻有真正懂的人知道,這故事裏最珍貴的,從不是那道朱砂符,也不是那句預言,而是石旻藏在話裏的善意——他沒法替人擋住風雨,卻願意提前告訴對方,前方可能有雨,要記得帶傘。
    就像這世間的許多事,我們沒法預知未來,也沒法改變所有遺憾,可隻要心懷善意,多給身邊人一點提醒,多留一份溫暖,就算有些事終究無法避免,也能少些“恨校遲”的懊悔,多些“盡人事”的坦然。畢竟,生命裏最動人的從不是完美無缺的結局,而是那些藏在細節裏的、人與人之間的牽掛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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