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異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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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苗晉卿:困厄中的天命之問
唐天寶年間的長安,春深時節總帶著股說不出的暖意。朱雀大街兩側的柳絲已抽了新綠,隨風輕晃著拂過行人肩頭,可這份暄妍景致,落在苗晉卿眼裏,卻隻剩滿心的滯澀。
他又落第了。
吏部放榜那日,苗晉卿擠在烏泱泱的人群裏,指尖把那張寫滿名字的黃紙從頭捋到尾,眼睛都快看花了,還是沒尋見“苗晉卿”三個字。這已是他第三次應試,從弱冠之年揣著滿腹經綸來長安,到如今鬢角已染了些微霜色,長安的繁華依舊,他的功名路卻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霧。
出了城門,苗晉卿牽過那匹跟著他走南闖北的老驢——這驢毛色灰敗,走起來慢悠悠的,倒和他此刻的心境相配。他沒往客棧去,順著城外的官道漫無目的地走,路過一家小酒肆時,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簷下掛著的酒旗在風裏飄著,鼻尖鑽進一縷醇厚的酒香,他摸了摸懷裏僅剩的幾枚銅錢,咬咬牙走了進去。
“店家,打一壺最便宜的酒。”
拎著酒壺出來,苗晉卿尋了片向陽的草地,撥開半枯的草葉坐下。春日的陽光曬得人發暖,他拔開塞子,仰頭便灌了一大口。酒是烈酒,辛辣勁兒直往喉嚨裏衝,可借著這股衝勁,憋了許久的委屈竟稍稍散了些。他就這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壺見了底,眼皮也越來越沉,最後竟靠著老驢的脖子,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草葉響動把苗晉卿驚醒。他揉了揉發脹的腦袋,睜眼便看見個穿著粗布短褐的老父坐在旁邊,手裏還拿著根幹枯的柳枝,正慢悠悠地撥弄著地上的草。
“老丈何時在此?”苗晉卿有些局促,連忙坐直身子,順手把空酒壺往身後藏了藏。
老父抬眼看他,目光裏帶著幾分溫和的笑意:“見郎君睡得沉,不忍驚擾。”他指了指苗晉卿藏在身後的酒壺,“這酒滋味雖糙,倒也能解些煩憂。”
苗晉卿聞言,臉上更熱了。他原以為自己藏得好,卻不知早已被人看穿了心事。他歎了口氣,索性不再遮掩,從懷裏摸出僅存的半塊幹糧,遞了過去:“老丈若不嫌棄,便墊墊肚子。方才還有些酒,可惜已被我喝光了。”
老父接過幹糧,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慢慢嚼著:“郎君不必過意不去。我瞧你眉宇間滿是鬱結,莫不是為了功名之事?”
這話正好戳中了苗晉卿的心事。他這些年在長安漂泊,受了多少白眼,忍了多少孤獨,從來沒跟人細說過。如今對著個素不相識的老父,倒生出了幾分傾訴的欲望。他點點頭,聲音裏帶著些沙啞:“不瞞老丈,我已三次應試,次次落第。如今眼看年歲漸長,卻連個出身都沒有,實在是……”
話沒說完,便被老父打斷了:“郎君是想問,自己這輩子還有沒有中第的緣分?”
苗晉卿一怔,隨即重重地點頭。這正是他藏在心底最想問的話,卻又不敢問出口——他怕聽到那個否定的答案,怕自己這麽多年的堅持,終究隻是一場空。
老父卻沒直接回答,隻是笑了笑:“此事自然有戲。不過,郎君不妨再問問別的?”
苗晉卿愣了愣,沒明白老父的意思。他想了想,又問道:“我家境貧寒,若能中第,隻求能做個郡官,守著一方百姓,安安穩穩過日子,這樣的心願能實現嗎?”
他原以為這已是奢望,可老父卻搖了搖頭:“還能再往上些。”
“再往上?”苗晉卿心裏一動,“難道是能做個廉察使,監察一方吏治?”這職位比郡官高了不少,他連想都沒敢多想。
可老父還是搖頭:“仍能再往上。”
這下,苗晉卿的酒意忽然湧了上來。他借著這股酒勁,壯著膽子問道:“莫非……是能做到將相之位?”
這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將相那是何等尊貴的位置,縱觀整個大唐,能坐到這個位置的人,哪個不是家世顯赫、才華橫溢,或是立下過赫赫功勳?他一個屢次落第的窮書生,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命?
可老父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模樣,緩緩說道:“還能再往上。”
“還往上?”苗晉卿徹底愣住了,隨即一股無名火湧了上來。他覺得這老父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將相之上,難道是要做天子不成?!”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話若是被旁人聽去,可是謀逆的大罪。他慌忙看向四周,見沒人注意這邊,才鬆了口氣。
老父卻沒在意他的失態,隻是淡淡地說:“真天子自然是做不得的,但假天子之權,卻是能做到的。”
苗晉卿聽得一頭霧水,隻覺得這老父的話荒誕不經。他以為老父是老糊塗了,也不再追問,起身拱了拱手:“多謝老丈指點,隻是晚輩愚鈍,未能領會。時辰不早,晚輩也該回城了。”
老父點了點頭,沒再挽留。苗晉卿牽起老驢,轉身往長安城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片草地上空蕩蕩的,哪裏還有老父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隻當是自己酒喝多了,產生了幻覺,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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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苗晉卿並沒有放棄。他依舊住在長安的小客棧裏,每日埋頭苦讀,次年再次應試。這一次,命運終於向他露出了笑臉——他不僅中了第,還因為文章寫得好,被吏部選為優等,直接授了官職。
沒人知道,這個曾經屢次落第的窮書生,日後會一步步走上高位。他曆任吏部郎中、中書舍人,在安史之亂時,更是堅守絳郡,抵禦叛軍,立下了大功。肅宗即位後,他被拜為宰相,後來又兼任侍中,成為大唐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德宗貞元年間,德宗皇帝駕崩。按照大唐禮製,國喪期間需有重臣代理朝政,百官商議後,一致推舉苗晉卿以宰相之職攝塚宰之位,總領朝政。這一攝,便是三天。
站在大明宮的紫宸殿上,看著階下百官朝拜,苗晉卿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城外草地上的那個老父。“假天子之權”——原來老父當年說的,是這個意思。他雖不是天子,卻在這三天裏,代天子處理國事,執掌天下權柄。
那一刻,苗晉卿才明白,當年老父並非戲言,隻是自己眼界太窄,未能看透。而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不是因為天命眷顧,而是因為即便屢次落第,他也從未放棄過努力;即便身處困境,他也從未丟掉過初心。
人生路上,難免會有迷茫困頓之時,我們或許會懷疑自己的選擇,會畏懼前路的未知。但就像苗晉卿那樣,隻要不放棄心中的信念,不停止前進的腳步,那些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終有一天會在堅持中慢慢實現。所謂天命,從來都不是虛無縹緲的預言,而是藏在每一次不放棄裏的希望,是刻在每一步努力中的未來。
2、義寧坊狂人:千裏同歸的兄妹契
元和初年的長安城,義寧坊的永穆牆下總臥著個瘋婦人。她頭發亂得像枯草,身上裹著不知從哪撿來的破布,白日裏要麽蹲在牆根曬太陽,要麽追著路過的孩童傻笑,夜裏就蜷縮在牆下過夜。街坊們都叫她五娘,沒人知道她從哪來,也沒人在意——長安城裏的瘋子,本就像牆角的野草,尋常得很。
那年夏天格外熱,太陽烤得地麵發裂,連狗都躲在屋簷下吐舌頭。可五娘還是那副模樣,裹著破布在牆下蜷著,有人路過時扔給她半塊涼糕,她接過去狼吞虎咽,嘴角沾著糕渣,眼睛卻亮得像藏著星星。沒人知道,這看似瘋癲的婦人,遠在千裏之外的金陵,有個同樣“異於常人”的兄長。
金陵城裏的信夫,比五娘更有名。他總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要麽在街頭放聲高歌,調子不成章法,歌詞卻常藏著日後要發生的事;要麽坐在河邊痛哭,哭聲裏帶著說不出的悲戚,沒過多久,附近準會傳來誰家辦喪事的消息。更奇的是,盛夏天他裹著棉絮,渾身不見半點汗;大冬天他光著頭赤著腳,皮膚也不見凍裂。當地人都覺得他是“仙人指路”,見了他總會恭恭敬敬地問上幾句,他若肯答,那話必能應驗。
這年秋初,宮中的茹大夫奉命去金陵辦事。他早聽過信夫的名聲,辦完公務後,特意繞到街頭想瞧瞧這位奇人。剛走到巷口,就見信夫迎麵走來,不等茹大夫開口,信夫忽然上前一步,死死扣住了他的馬韁繩。
“大人且慢!”信夫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懇切,“我有個妹妹叫五娘,如今在長安城義寧坊。我有樣東西要托大人帶給她,還請大人務必送到。”
茹大夫一愣,他雖沒見過五娘,卻也聽過長安有這麽個瘋婦人。他知道信夫不是尋常瘋子,便翻身下馬,拱手道:“老丈放心,若真能遇見令妹,我定將東西交到她手上。”
信夫聞言,從懷裏摸出個青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塞進茹大夫的靴筒裏,又反複叮囑:“勞煩大人告訴五娘,無事便早些歸吧。”茹大夫點頭應下,再抬頭時,信夫已不知去向。
一路快馬加鞭,茹大夫剛到長安城外的長樂坡,就見道旁蹲著個熟悉的身影——正是五娘。她今天沒裹破布,就穿著件單薄的舊衣,見了茹大夫的馬,突然站起身,快步上前攔住,臉上竟沒了往日的癡傻,反而帶著幾分清明的笑意:“茹大夫,我兄長是不是托您帶了信來?”
茹大夫又驚又奇,連忙從靴筒裏取出那青布包袱,遞給五娘。五娘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是三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衣,布料雖不算華貴,卻幹淨平整。她捧著新衣,先是愣了愣,隨即笑著穿上,在道旁翩翩起舞,舞姿算不上優美,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輕快。
舞了一會兒,五娘停下腳步,朝著金陵的方向拱了拱手,而後轉身,腳步輕快地往義寧坊走去。茹大夫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也沒多想,催馬進了城。
可誰也沒想到,當天夜裏,蹲在永穆牆下的五娘,就沒了氣息。街坊們發現時,她臉上還帶著笑意,手裏緊緊攥著那青布包袱的邊角。大家雖與五娘不熟,卻也可憐她無依無靠,便湊了些錢,找了塊空地,把她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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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漸漸被人淡忘,直到一年後,有個從江南來的商人路過義寧坊,閑聊時說起金陵的事,提到信夫——說信夫在一年前的某天,突然坐在街頭,笑著唱了首沒人懂的歌,唱完後便沒了氣息,當地人也是湊錢把他埋了的。
有人忽然想起五娘的死期,連忙掐著日子一算——原來,五娘和信夫,竟是在同一天離世的。
那一刻,街坊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五娘不是真的瘋癲,信夫也不是單純的“奇人”。他們或許早就知道自己的歸期,隔著千裏萬裏,靠著一個包袱、一句“無事速歸”,完成了最後的告別。那三件新衣,是兄長給妹妹最後的體麵;長樂坡的等候,是妹妹對兄長的心意相通。
這世間的情誼,從不是隻有朝夕相伴才算深厚。有些人,即便隔著千山萬水,也能憑著一份默契心意相通;即便身處困頓,也能把最後的溫暖留給對方。五娘和信夫的故事,或許帶著幾分離奇,卻藏著最純粹的手足情——這份情,能跨越千裏距離,能衝破生死界限,在平凡的煙火裏,留下最動人的溫度。
3、張儼
唐元和末年,鹽城腳夫張儼揣著公文往長安去。時值深秋,汴河兩岸蘆花正白,他踩著碎石官道走了三日,到宋州城郊時,靴底已磨穿個洞。
“這位郎君,可否搭個伴?”道旁桑樹下轉出個青衫人,肩頭落著層霜塵,眉眼卻清亮得像初雪洗過的鬆針。
張儼攥緊牒文囊袋——這趟差使關係著鹽場三百民夫的冬衣錢,原不想節外生枝。可眼見暮雲四合,前方鄭州尚有百裏,終究點頭應下。
誰知次日五更啟程,青衫人忽然駐足:“君若信我,今日可達汴州。”說罷蹲身掘了兩個土坑,深淺恰如茶盞。張儼將信將疑背立坑邊,忽覺足底刺痛,垂首竟見三寸銀針透履而出。怪的是非但不疼,反有暖流自湧泉穴湧上,待拔出銀針,烏血淅瀝瀝注滿土坑。
“走吧。”青衫人拂去掌中塵土。張儼試探著邁步,身子竟輕得似要飄起,道旁秋禾化作碧色流影,未及日中已望見汴州城樓。
黃昏時分立在黃河古渡,對岸陝州燈火如星子初萌。“今夜宿在陝州如何?”青衫人語出驚人。見張儼駭得倒退三步,又笑道:“不過暫卸膝蓋骨,明日裝回便是。”
“某還要留著腿腳領賞錢呢!”張儼護住雙膝連連擺手。卻見青衫人仰觀星象,衣袂忽獵獵鼓蕩:“吾有要事,須暮達崤山。”言罷踏浪而去,殘陽裏隻剩個墨點消失在蒼茫水霧中。
張儼摸著懷中完好無損的膝蓋骨,忽然對著大河深揖倒地。此後三十年,他總在驛路茶棚說起這個秋日——人世間有些際遇,原是為捅破那層名叫“不可能”的窗紙。就像臘月凍土下的草籽,未見春光時總覺破土是癡妄,待得驚雷劈開混沌,才知天地早有丈量。
4、奚樂山
通化門外的長街,終年彌漫著刨花的清香。這裏是長安車工的聚落,數十家車坊鱗次櫛比,其中最氣派的要數趙家車行——青磚砌就的院牆裏,永遠堆著山高的柞木、曲柳,以及那些等待雕琢的輪轂輻條。
臘月二十三,祭灶的風掠過簷下冰淩,把計價木牌吹得劈啪作響。輞片每鑿三孔酬錢百文,這是行市價。可即便最老練的工匠,一日也不過完成一二片。堅硬的木材需要反複校準,多一分則裂,少一分則鬆。
“東家,給個活計。”
清朗聲音驚動了賬房。眾人抬頭,但見立在雪幕裏的男子身形清瘦,肩頭布袋露出幾件異形鑿斧,眸子裏卻燒著兩簇火。
趙掌櫃撚動算珠:“新來的?日結八十文,管兩餐黍飯。”
那人卻望向堆積如山的輞料:“請分我六百片。”
滿院丁丁聲戛然而止。學徒舉著羊角錘僵在半空,老匠人從老花鏡後抬起渾濁的眼。
“後生說夢話吧?”趙掌櫃指著西廂房,“那裏三百片輞料,三個月工期,三個師傅還沒...”
“連那屋三百片,今夜一並交工。”
雪粒子砸在窗紙上,沙沙如春蠶食葉。在眾人驚疑目光中,奚樂山補了一句:“備足燈燭。”
二十盞油燈燃起時,西廂房已成熔金的窯。人們扒著窗縫窺見,那人影在木材間流轉如舞,鑿尖落處木屑紛飛如雪崩。更奇的是,他雙手各執工具,時而同時雕刻兩片輞材,時而以腳撥動半成品排列組合。三更時分,鑿聲漸密如驟雨打荷,竟辨不出斷續。
黎明初透,奚樂山推門而出,身後是六百片輞材堆成的齊整方陣。每片三孔光滑如鏡,間距不差毫厘,連倒角弧度都如同模印。
“六十緡。”他抹去眉睫上的木屑。
趙掌櫃查驗時險些摔了眼鏡——這豈止是完工,簡直是天神施術!銅錢過秤時,他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奚樂山將錢袋甩上肩頭,踏進仍在飄飛的雪幕。趙掌櫃裹緊貂裘尾隨三裏,見那人在灞橋畔停下。幾個凍得嘴唇發紫的乞兒圍上來,接著是斷腿的老兵、失明的賣唱女...沉甸甸的錢袋漸漸幹癟,最後幾枚開元通寶,被他輕輕放進凍僵的賣炭翁竹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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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跟蹤者喘著白氣追到長亭,隻見雪地上留下兩行漸淺的足跡,通向霧靄深處。裝錢的布袋掛在枯柳枝頭,裏麵塞滿新削的木雕玩具——會唱歌的竹雀、能自動行走的木馬,正被拾荒的孩童驚喜傳看。
後來長安車行改了規矩,每間作坊都供著“樂山神位”。老師傅教徒弟總說:“瞧見沒?真匠心不是手快,是心裏裝著整條星河。”他們始終不明白,那晚西廂房亮著的,究竟是燈,還是某個謫仙暫借凡塵的星芒。
5、王居士
常樂坊的王居士推開木窗時,幾隻灰雀正從銀杏枝頭驚起。坊間都說這老人有些奇處——年逾古稀卻目含精光,素布袍總帶著草藥香,最怪的是他家十餘口人,分明不見什麽營生,日子卻過得從容。
這日居士踏露登上終南山,在靈應台殘垣前駐足。荒草間躺著鑿好未運的梁柱,老僧歎息道:“材料齊備三年了,可這千級石階,搬運費便要三百緡。”居士撫過石雕蓮花柱礎,忽道十日內必送錢來。
回長安後,他竟在東西市貼出告示:“有沉屙難愈者,某願救治,需謝儀三百緡。”消息傳到延壽坊,經營珠玉的劉掌櫃正抱著氣若遊絲的女兒落淚。十五歲的姑娘突發怪病,渾身浮腫如帛裹水,名醫皆搖頭而去。
“居士若肯施救,三百緡即刻奉上。”劉掌櫃跪在蒲團前連連叩首。居士扶起他,取黃帛立約:“留丹藥在此,我先送銀錢入山,歸來再行針砭。”見對方猶豫,又添了句:“令嬡與佛殿,皆不可誤。”
劉家到底是佛信徒,眼看女兒服下丹丸後呼吸漸穩,便看著居士負錢離去。頭三日,姑娘能進些米湯;第五日,竟扶著床柱走了兩步;待到第十日清晨,她卻突然攥著衣襟坐起,望著終南山方向說了句“菩薩來了”,隨即含笑而逝。
正當劉家悲聲大作時,終南山鍾聲震落鬆針。三百緡銅錢化作的梁檁正被工匠抬上殿基,老僧忽然指向南天:“快看!”但見雲隙間綻出七彩光暈,隱約有個少女身形融進新漆的觀音眸中。
王居士自此消失。有人說在靈應台聞見過藥香,有人說他去了洛陽救病。唯劉掌櫃某夜夢見女兒穿著菩薩侍童的衣裳,捧著藥臼輕笑:“父親勿憂,女兒在幫居士搗藥呢。”
6、俞叟
江陵府的冬夜,北風卷著碎雪,撲打著城南破敗的旅舍。京兆來的呂生裹緊單薄的衣衫,第無數次清點行囊——隻剩三枚開元通寶,連明日早炊都成問題。
三個月前,他滿懷希望來到江陵。時任江陵尹的王潛是他的表叔,雖已隔了五服,總還存著血脈情分。誰知那日踏進府衙,王潛隻從文書堆裏抬了抬眼:“既來投奔,當自謀生計。”便再沒多看他一眼。
“後生,可是遇著難處了?”
市門旁佝僂的老更夫俞叟提著燈籠,昏黃光影裏,呂生凍得發紫的嘴唇無所遁形。
聽罷呂生的遭遇,俞叟沉默良久。他那茅屋四壁透風,卻鄭重地煮了黍粥,盛粥的陶碗還有道裂紋。
“老朽年輕時在四明山修道,略通術法。”俞叟忽然說,“你那位表叔,該受些教訓。”
隻見老人取來水盆,指訣念咒。水麵波紋蕩漾,漸漸顯出台衙景象——王潛正在燈下批閱公文,忽見案頭墨跡化作黑霧纏身,驚得打翻燭台。緊接著,無數呂生的麵孔從四麵牆壁浮現,哀聲喚著“表叔”。
翌日清晨,呂生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站著王府管家,捧著熱騰騰的胡餅:“郎君受苦了,使君請郎君過府一敘。”
更奇怪的是王潛的態度。這位素來冷峻的官員,竟拉著呂生的手落淚:“昨夜夢見先祖責我不義...”不僅安排他住進廂房,還薦他去府學任職。臨別時,王潛望著市門方向深深作揖,仿佛知曉暗處有雙眼睛正注視著一切。
多年後,呂生任洛陽縣尉,總在雪夜給衙役們講這個故事。他說那晚俞叟送他出門時,破舊的棉袍在風中鼓蕩如鶴翼:“世人隻見錦上花,哪知雪裏炭最暖。你且記住——”
後半句話消散在風裏,但呂生從此明白:這世間真正的貴人,往往藏在你最不經意的角落。
7、衡嶽道人
衡山深處,朱陵洞以西的原始叢林,終年彌漫著腐葉與濕土的氣息。這裏千年古木遮天蔽日,碗口粗的藤蔓從懸崖垂落,時有虎嘯震落山石。長慶年間,頭陀悟空背著幹糧,拄著錫杖闖進了這片禁地。
他在齊腰的落葉中走了三天,僧鞋早已磨穿。這天正午,當他掰開腫脹的雙腳,看見滿掌心血泡時,終於對著空穀長歎:“難道這深山之中,竟無半個主人家麽?”
岩壁上的青苔忽然動了。
一個青袍道人從石棱後轉出,仿佛本來就是山岩的一部分。他盤坐在繩床上,對悟空的行禮視若無睹。
“貧僧迷路多日,滴水未進。”悟空強忍怒氣。
道人這才睜眼,用錫杖指向某塊青石:“米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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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半信半疑地鑿開石頭,竟真挖出鬥餘陳米。更奇的是,當他把米倒進石釜,接取瀑布煮飯時,飯未全熟就被道人製止。
“你緣分至此。”道人將半生飯吞得津津有味,“且看場戲法抵飯錢。”
但見他折下枯枝投向深澗,縱身躍上。那枯枝竟化作青龍騰空,載著道人在雲海間翻騰。時而如猿猴倒掛飛瀑,時而如白鶴掠過樹梢,最後連人帶龍消散在霞光裏。
悟空怔怔望著空中的雲痕,忽然對著石灶叩拜。轉身時發現來路已變——原本荊棘叢生的險徑,竟出現條鋪滿鬆針的小道。山腳下,幾個采藥人正驚異地看著他從絕壁走下。
多年後,悟空在嶽麓寺講經時說:“那日我見的究竟是神仙點化,還是山石本有靈性?”他始終留著那片裂帛的袖角,上麵沾著當年石縫裏的青苔。每逢弟子問法,他便輕撫青苔:
“你看這衡嶽千峰,哪處不是主人?是我們總把自己當客啊。”
自然之中蘊藏無盡饋贈,惟懷敬畏之心者得見真章。當我們放下征服者的姿態,或許才能在萬千山水間,找到那條早已為我們鋪就的歸途。
8、李業
唐元和七年,落第舉子李業牽著瘦驢,踉蹌在陝虢山道上。黑雲如潑墨壓頂,銅錢大的雨點砸得石板冒白煙。他望見山坳裏孤零零的茅屋時,渾身已濕透如水中撈起。
“阿翁不喜見客。”開門的小童叉著腰,眼睛亮得像兩顆黑豆。
李業正要哀求,身後傳來馬蹄聲。左軍衙將李生與行官楊鎮也來避雨,三人擠在屋簷下,看雨水從茅簷掛成珠簾。
暮色四合時,柴門吱呀作響。白發老翁背著藥簍歸來,非但不惱,反將三人讓進堂屋:“山野寒舍,恐怠慢貴客。”說罷親自熬煮薑湯,又抱出幹爽葦席。
翌日晨光透窗,老翁殺雞炊飯。李業過意不去:“令孫說您不喜賓客,昨夜還憂心被逐呢。”
老翁擦拭陶碗的手頓了頓,皺紋裏浮起奇異笑容:“三位節度使駕臨,老朽豈敢不敬?”
滿室寂然。李業失笑:“晚輩落第書生,這兩位...”他指指李生與楊鎮,“一位軍中將佐,一位不過行官。”
“行官掌節鉞在兵馬使前,將軍領旌旗出玉門關。”老翁目光如古井深潭,“而閣下,當持相印入紫宸殿。”
二十年後,宰相李業在政事堂批閱河西軍報。窗外忽聞驚雷,他想起那個山雨夜——李生已成隴右節度使,楊鎮果然以行官身份持節督運糧草。而老翁當年烹雞的土灶,早已被供為“三節度祠”。
他撂下朱筆,對階下新科進士們感歎:
“命運如山中暴雨,來時渾不覺,回首方知每道雨絲都藏著經緯。諸位且記住——你今日謙卑揖讓的每個人,都可能是來日的參天大樹。”山野樵夫能識未來將相,困頓書生可成社稷棟梁。命運從來不會辜負堅持前行的人,在每一個看似尋常的相遇裏,都可能藏著照亮未來的星火。
9、石旻
會昌三年的宛陵盛夏,荷塘裏的蛙聲都帶著黏膩。雷家別院的水榭中,宴席殘羹尚未撤去,主人已醉臥竹榻。家僮從後院跑來,慌張指著廊下木盆:“那尾金色鯉魚...發臭了。”
盆中巨鯉確已翻白,鱗片失去光澤,腥氣引來團團飛蟻。正當仆人欲將木盆抬走時,始終靜坐廊下品茶的石旻放下茶盞:“且慢。”
青衫客自袖中取出玉瓶,倒出粒瑩白如雪的丹藥。藥丸落入魚鰓的刹那,仿佛有月光在盆中漾開。但見魚尾輕擺,腐臭化作清荷香氣,金色鱗片次第點亮,最後竟嘩啦一聲躍出水麵,濺起的水珠在烈日下綻成七彩虹霓。
雷員外被驚醒,目睹此景納頭便拜:“求仙長賜長生藥!”
石旻扶起他,指尖掠過廊外囚籠中的畫眉、鐵鏈鎖住的猢猻:“你看這樊籠裏的生靈,空有淩雲誌,難展衝天翼。”又指向雷員外微凸的肚腩:“君終日宴飲,五髒六腑堆疊穢物,若強行服食至清至潔之藥,無異引水火相攻。”
暮色漸濃時,石旻的身影消失在荷塘煙靄中。雷員外怔怔望著木盆——那尾複活的金鯉突然縱身躍入池塘,遊動時灑落點點星輝。
此後雷家拆了所有鳥籠,後院漸次種滿藥草。每逢月夜,總見金鯉繞蓮嬉戲,鱗光映得水榭通明。有次小童聽見雷員外對魚自語:“原來長生不在丹藥裏...”後半句被晚風吹散,但滿池新荷那年開了雙色花。
至純之術需至清之體,好比明月隻能映在澄澈的潭水中。我們追尋的奇跡,或許始終在自身修養的鏡子裏等待著與我們對望。
10、管涔山隱者
會昌三年秋,李德裕在長安平泉莊的銀杏樹下整理舊篋,金葉般的往事簌簌而落。他記得那是長慶元年,自己還隻是太原掌書記時,在管涔山遇到的第一個異人。
那日暮色如黛,青袍客站在雲杉下,鬆風拂動他腰間玉玦:“李君明年將入禁苑侍奉少主。”李德裕手中茶盞一晃,沸水濺上衣襟——當今天子春秋鼎盛,何來少主?正要追問,隱者卻似懊悔失言,轉身隱入暮靄。直到次年正月,穆宗突然繼位的鍾聲震徹長安,他應召入翰林院時,才驚覺那預言竟如掌紋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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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異人在中書省值房叩門時,正值大和九年盛夏。閩中口音的老者不等奉茶便道:“公若不及早離京,今冬必陷牛李黨爭漩渦。”見他沉吟,老者以杖畫地:“急流勇退,代公者受患。十年後當自西川還朝拜相。”那年秋他請鎮浙西,果然接任者王璠深陷甘露之變。整整十年後,他正從劍南節度使任上奉召入京,應了“自西而入”的預言。
最奇的是第三個。開成三年秋末,故人之子引鄴郡道士來訪。那道士才登台階便駐足,望著庭中白海棠歎息:“願公自此不飲江湖水。”當時隻覺突兀,直到後來貶謫潮州,見衙井中浮現道士憂戚麵容,方知謫官路上每一處驛站,果然都避開了臨水居所。
銀杏葉飄滿石階時,李德裕將三片金葉壓進《明皇雜錄》扉頁。平泉莊的老仆看見,主人時常對著西窗自語:“原來他們早把謎底寫進晨鍾暮鼓,隻是我們總在時過境遷才聽懂。”
命運如同星軌早已刻寫,卻仍需凡人親自走過每寸征途。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或許是生命在轉彎處提前亮起的燈火——能讀懂預告是智慧,但認真走完全程才是真正的勇毅。
11、宋師儒
淮南節度使衙門的青磚縫裏,總滲著鹽鐵轉運司特有的鐵腥氣。錄事宋師儒在這坐了整整十年,官袍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沒人敢小覷——他預判漕運沉船的本事,連太尉王璠都要在奏章間隙問上一卦。
這日午後,從事院的紫藤架下聚著三五官員。常監和尚捧著越窯茶盞,正說到浙東觀察使府上的奇聞。見宋師儒挾著賬冊進來,僧袖隨意一拂,連半張蒲團都沒讓。
“法師歲末當有血光之災。”宋師儒突然開口,驚落架上半朵殘花。
常監茶盞重重頓在石案上:“貧僧自會辨吉凶!”
“切記三事:莫出城,莫策駿馬,莫近竹木。”宋師儒話音未落,常監已冷笑著拂袖而去。
臘月二十三,鄭侍禦新得大宛馬,銀鞍金轡映著雪光,特意牽到廣教寺門前。常監撫過馬鬃,忽然想起那句告誡,竟生出幾分倔強:“偏要看看何等災厄!”
駿馬踏碎街麵積雪,卻在虹橋下突生變故。橋洞竄出個扛竹匠人,丈餘竹梢掃過馬眼。驚馬嘶鳴著衝進窄巷,將常監甩下馬背——偏偏右腳卡在馬鐙裏,生生被拖行百餘步。等眾人割斷皮繩救下,僧袍已浸透鮮血,額角傷口深可見骨。
王太尉聞訊趕來時,醫官正從傷口挑出碎竹屑。屏風後宋師儒靜靜站著,掌心三枚銅錢尚有餘溫。窗外飄進的雪片落在常監滲血的繃帶上,很快融成淡紅的水珠。
三個月後,常監扶著竹杖重遊虹橋。賣竹老匠顫巍巍捧來新製的青竹杖:“那日小老兒被冰滑倒...”常監接過竹杖,忽然對運河合十。暮鼓聲裏,他想起宋師儒今晨的贈言:
“災厄如風雪,避不過的,就成了渡人的舟。”
命運如同交織的絲線,看似偶然的災劫往往係於必然的因果。真正的智慧不在於預知未來,而在於讀懂當下每個選擇蘊含的玄機——有時警示比吉兆更慈悲。
12、會昌狂士
會昌三年的含元殿,工匠們圍著那根朽壞的殿柱唉聲歎氣。此柱需長百尺、徑滿丈的南洋楹木,右軍都督府懸賞三年,終在周至深山覓得巨材。
那日千名民夫喊著號子,看巨木順春洪出山。當它橫臥渭水河灘時,陽光照得木紋流金,仿佛整座秦嶺的魂魄都凝在這樹幹裏。
忽有個麻衣人撲到木前,十指深深摳進樹皮:“殺生了!殺生了!”監工舉鞭要打,卻見此人眼白盡赤,淚珠砸在木上竟冒起青煙。“若從中鋸開,二尺處必見血光!”
都督聞報震怒:“妖言惑眾!杖責三十!”
鞭子落下時,麻衣人反而縱聲長笑。笑聲震得群鳥亂飛,渭水無端起了漩渦。
鋸木那日,長安萬人空巷。銀鋸切入金絲木紋,初時飄出鬆香,至一尺八寸忽轉暗紅。再進兩分,殷紅汁液噴湧如血,染紅半條渭水。千百人推倒巨木時,見斷口處肌理縱橫,儼然是副被剖開的內髒。
麻衣人掙脫枷鎖,踏著血水高歌:“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尾音未落,整根巨木轟然坍碎,木屑裏浮起青煙,在空中凝成蛇形,向西山遁去。
三年後,有樵夫在終南山見過那狂士,正對著新生的楹樹苗吹笛。笛聲過處,樹苗一葉參天。人們說那是山澤之精在點化世人:草木雖不言,亦有精魂駐。取一木當還一林,傷一脈須養千山。
自然之偉力遠超人類想象,當我們以征服者姿態掠奪時,或許正斬斷著與天地最後的契約。真正的智慧不在於能駕馭多少資源,而在於懂得何時敬畏,何時放手。
13、唐慶
長慶二年的第一場雪,把長安西市的青瓦鋪成了素絹。壽州中丞唐慶掀開車簾時,正看見那個蜷在簷下的身影——破麻衣裹著精悍筋骨,肩頭積雪半寸竟不拂拭,倒像臥在春陽裏般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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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願隨府做事?”
漢子抬頭,瞳仁清亮得像山溪裏的黑石子:“管飯就成。”
此後半年,這自稱“老默”的雇工成了唐府奇景。三九寒天睡在院中石板上,臘月裏單手能提起凍裂的水缸。最怪是從不提工錢,有回賬房強塞幾串開元通寶,他轉手就散給了乞兒。
次年春,唐慶升任鹽鐵轉運使。船隊行至河中府,老默突然提出辭行。
“此去長安必為你請功。”唐慶拉住他袖口,“何不再等些時日?”
漢子望著蒲津渡的濁浪搖頭:“欠債該還了。”
當夜果然出事。老默在酒肆醉毆豪商,按軍律當脊杖二十。唐慶求情未果,眼睜睜看著刑棍落下。可那背脊在燈籠下竟無半點傷痕,行刑的軍校麵麵相覷——方才分明聽見了骨肉悶響。
次日拂曉,唐慶的官船剛要解纜,卻見老默立在碼頭上。衣衫依舊單薄,眸子裏卻像卸下千斤重擔。
“特來辭行。”他主動褪去上衣,古銅色背脊光滑如砥礪。
唐慶猛然想起那個雪夜,突然下馬長揖:“壯士莫非…”
“雪中臥三日,是為消弭前世孽債。昨日二十刑杖,恰是最後一筆。”老默將錢袋輕輕放在跳板上,後退三步拱手:“中丞記得,世間寒暖,原不在衣裳。”
說罷轉身走入河霧,身影漸淡如墨痕化入宣紙。唐慶伸手接住空中飄落的一根白發,忽然覺得掌心裏仿佛捧著整個冬天的雪。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所有看似偶然的際遇背後,或許都藏著命運的深意。那些默默陪我們走過一程的過客,也許是上天派來點醒我們的使者——他們用身影告訴我們:生命的暖寒,從來隻存乎一心。
14、盧鈞:寒門及第遇奇仆
唐文宗年間,長安城的春天總裹著股熱鬧勁兒。這年科舉放榜,盧鈞擠在朱雀大街的人群裏,盯著黃榜上“盧鈞”二字看了許久,指尖微微發顫——他終於及第了。
可這份喜悅沒持續多久,就被現實的窘迫澆得透涼。盧鈞出身寒門,為了趕考,早已把家中積蓄花得一幹二淨。如今雖中了進士,卻還沒授官,每日隻能縮在城郊的小客棧裏,連頓飽飯都成了奢望。更讓他犯愁的是,再過幾日便是新科進士的“關宴”——這是長安城裏的盛事,新科進士們要聚在一起飲酒賦詩,既是慶祝,也是結交權貴的好機會。可關宴的開銷不小,他連湊份子的錢都拿不出,更別說置辦體麵的衣物、尋個像樣的宴客之地了。
就在盧鈞愁得輾轉難眠時,客棧門口來了個中年漢子,穿著一身幹淨的青布衣衫,舉止利落,自稱願做他的月傭,工錢給多少都行,隻求有口飯吃。盧鈞正缺個幫手,見這人看著老實,便應了下來,給取了個稱呼叫“阿福”。
阿福和別的仆人不一樣。他不僅做事勤快,把盧鈞那幾件舊衣洗得幹幹淨淨、縫補得看不出破綻,還總在盧鈞窘迫時,不動聲色地幫襯。有時盧鈞回來,桌上會多一碟醬肉、一壺溫酒;有時他想買本新書,懷裏就會“多”出幾枚銅錢。盧鈞心裏過意不去,問起時,阿福隻說自己以前攢了些小錢,如今主人家有難處,幫襯是應該的。
眼瞅著關宴的日子越來越近,盧鈞急得整日唉聲歎氣,連飯都吃不下。阿福見了,便主動上前請罪:“主人近來愁眉不展,莫不是因阿福辦事不周?”
盧鈞歎了口氣,把關宴的難處一五一十說了:“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本事。這關宴是新科進士的臉麵,可我連個宴客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別說置辦酒席、穿戴體麵了。”
阿福聽了,卻笑了:“主人這說的是哪般話?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您隻管吩咐,最先要辦的是什麽,我來張羅便是。”
盧鈞一愣,以為阿福是在說大話。他雖感激阿福的好意,卻也知道自己的處境,便想試探試探,故意說道:“若你真有辦法,那第一樁事,便是尋一處大宅院,用來辦宴——這宅院得夠氣派,能撐得起場麵。其餘的,再慢慢想。”他覺得,尋這樣的宅院,不僅要花大價錢,還得有門路,阿福就算有積蓄,也未必能辦到。
可阿福卻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主人放心,我這就去辦。”說罷,轉身就出了門。
盧鈞坐在屋裏,心裏七上八下的,既盼著阿福能成,又覺得希望渺茫。可沒等他坐多久,阿福就回來了,手裏還拿著一串鑰匙:“主人,宅院已經租好了,您現在就去查驗?”
盧鈞驚得站起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跟著阿福出了門,坐上阿福雇來的馬車,往長安城的富人區去。不多時,馬車停在一座朱漆大門前,門上掛著燙金的匾額,門前站著兩個仆從,見了阿福,都恭敬地躬身行禮。
阿福推開大門,引著盧鈞往裏走。隻見院裏鋪著青石板路,兩旁種著名貴的花木,正屋寬敞明亮,擺著精致的桌椅,連屏風、掛畫都是上等的物件,氣派得堪比王公貴族的府邸。盧鈞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忻然道:“這……這也太氣派了!隻是這樣的地方,定要不少租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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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笑著擺手:“主人隻管放心用,租金的事,我已經辦妥了。”
可盧鈞剛放下心,又犯了愁:“宅院是有了,可關宴要請的人多,酒席、餐具、歌舞班子,還有賓客們的伴手禮,哪一樣都不省事,這可怎麽張羅?”
阿福卻依舊從容:“主人隻需定好關宴的日子,把要請的賓客名單給我,其餘的事,您都不用管。到時候,保準一切妥當。”
盧鈞半信半疑,可事到如今,也隻能托付給阿福。他定了日子,寫了賓客名單,阿福接過去,便開始忙碌起來。接下來的幾日,盧鈞隻見阿福早出晚歸,卻從不細說辦事的過程。直到關宴前一天,他再去那宅院時,才發現院裏早已布置妥當——大廳裏擺好了幾十張宴席,餐具都是銀質的,桌上擺滿了新鮮的瓜果點心,歌舞班子的人正在院裏排練,連賓客們的伴手禮都分裝整齊,全是上等的絲綢、墨寶。
關宴當天,新科進士們和受邀的權貴們如約而至,見了這般氣派的場麵,都對盧鈞讚不絕口,說他深藏不露。盧鈞心裏又愧又感激,宴席間隙,他拉著阿福問起緣由:“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有這般本事?”
阿福這才躬身行禮,道出實情:“主人有所不知,我本是忠武王李晟府上的管家。當年忠武王在世時,曾受您祖父的恩惠,一直想報答卻沒機會。後來聽說主人趕考,便讓我暗中跟隨,若主人有難處,便盡力相助。如今主人及第,又辦好了關宴,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盧鈞這才明白,原來阿福的幫助,並非偶然,而是祖輩的恩情延續。他望著阿福,心裏滿是感激——若不是阿福,他這寒門進士,怕是連在官宴上挺直腰杆的機會都沒有。
後來,盧鈞憑借自己的才華和在關宴上結交的人脈,一路官運亨通,最終做到了宰相之位。他始終記得當年阿福的幫助,也始終秉持著祖輩的善良,為官清廉,體恤百姓,成為了大唐有名的賢相。
這個故事藏著最樸素的道理:善意從來不是單向的付出,而是一場跨越時光的傳遞。盧鈞祖父當年的小小善舉,在多年後化作阿福的雪中送炭,幫盧鈞渡過了難關;而盧鈞也將這份善意延續,用自己的能力造福百姓。人生路上,你送出的每一份溫暖,都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照亮你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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