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露曦明朝更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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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耗子第一次見獨孤柏,是在臘月裏的鴉嶺集。那天雪下得正緊,瓦簷上懸著冰刀,風一吹就互相碰撞,叮叮當當像細小的鬼鈴。十二歲的耗子縮在賣草鞋的挑子後麵,腳趾從破草鞋前端鑽出來,凍得紫紅。獨孤柏披著一件素白狐裘從人群裏走過,腳步輕得像雪片落地,所過之處卻留下一圈圈化開的雪水,蒸著白霧。耗子仰頭,看見那人俯身對他笑,眉心一點朱砂,像雪裏突然綻開的紅豆。
    “小家夥,想修仙?”獨孤柏的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滿街的吆喝。他伸出指尖,在耗子額前輕輕一點,一縷暖流順著脊椎往下爬,像有人拿熱酒澆進骨頭縫。耗子哆嗦著,眼淚鼻涕一起湧出來,當場跪下磕頭,把額頭撞得血肉模糊。獨孤柏隻是笑,掌心翻出一枚青玉令牌,背麵刻著“柏”字,篆體,筆畫像冰裂紋。
    “以後叫我柏哥。”他說完便走,狐裘掃過雪地,連腳印都沒留。耗子把令牌貼在胸口,像抱一塊燒紅的炭,一路跑回破廟,對著無頭的泥菩薩連磕十幾個響頭,腦門上的血珠凍成小紅冰粒。
    之後三年,耗子替獨孤柏跑遍七十二坊。柏哥要火浣鼠的尾毛做符筆,他就鑽進地火窟,在岩漿邊上趴了七天,背脊燎出一片葡萄大的水泡;柏哥要“活人信”,他就把親寫的血書塞進那些散修懷裏,再跪在人家門口磕到血流過門檻,求對方按個指印。每次回來,獨孤柏都揉他的發頂,聲音低而穩:“耗子,你這是在攢功德,將來築基時,天道給你算雙倍。”夜裏,耗子窩在柴房,借著月光看自己被火燙殘的指甲,心裏像灌了熱蜜:柏哥說的,準沒錯。
    十六歲生辰那夜,鴉嶺集血月高懸,月亮大得仿佛要壓垮山脊。獨孤柏罕見地召他進內室。屋裏沒點燈,隻點了一爐“龍涎醉”,白煙纏成細索,一圈圈勒住房梁。柏哥坐在案後,手裏把玩一顆赤紅丹丸,丹內似有嬰孩盤坐,一呼一吸,發出極輕的啼哭。
    “耗子,你跟我幾年了?”
    “回柏哥,滿三年零四個月。”耗子跪得筆直,鼻尖滲汗,卻不敢抬袖去擦。
    “很好。”獨孤柏屈指一彈,丹丸滾到耗子腳邊,“吃了它,明日隨我回宗門,給你記內門弟子。”
    耗子哆嗦著撿起丹丸,指尖剛觸到就燙起一串水泡。他忽然想起娘說過,丹有嬰啼者,必以胎魂為引。猶豫隻一瞬,柏哥的聲音又飄下來,輕得像雪片落在刀刃:“怎麽?怕我害你?”
    “耗子不敢!”他仰頭把丹丸倒進喉嚨,滾燙的球體像活物,一路撕著食道滾進胃裏。他趴在地上幹嘔,卻聽見柏哥低笑,那笑聲擦過耳膜,像鈍刀割牛皮,慢慢拉,慢慢拉。
    四更天,耗子捂著肚子回破廟,月光把影子釘在牆上,瘦得像根柴。他蜷在草堆裏,恍惚看見娘站在門口,手裏提著半袋陳米,臉上糊著鍋灰,衝他咧嘴笑。第二日一早,他果真換上青緞弟子袍,袍角繡著柏紋,走一步,像有一雙手在腳踝上輕輕撫。他回村給爹娘看,爹把沾泥的褲腿往死裏卷,死活不肯靠近,怕蹭髒那料子;娘卻伸手摸他的臉,粗糙的掌心刮得人生疼,嘴裏喃喃:“我兒要成仙了,要成仙了。”
    後來,耗子開始替柏哥“立威”。鴉嶺集西頭的靈石礦原是天闕宗的產業,礦脈深處出了靈髓,獨孤柏要獨吞。那夜,耗子帶著三十個外門弟子,把守礦的執事堵在坑道裏。執事姓魯,胡子花白,懷裏抱著小孫女,娃兒才四歲,梳兩個揪揪,上頭係著紅頭繩。魯執事顫著聲音求:“礦給你們,留孩子一條命。”耗子想起柏哥那句“斬草要除根”,咬咬牙,抬手揮下。火球術在坑道裏炸開,像一串赤紅燈籠,把爺孫倆的影子釘在石壁上,一個高大,一個細小,重疊又分開,最後碎成滿地黑灰。回去複命時,獨孤柏拍他的肩,指甲透過綢衫掐進肉裏:“耗子,你道心又穩了一分。”
    再後來,耗子親手遞出去的血信越來越多,那原本鮮紅的指印也逐漸變得暗褐,仿佛是他內心深處的恐懼和不安在不斷加深。每一次按下指印,他都能感覺到一股寒意從指尖傳來,穿透骨髓,讓他不寒而栗。
    夜晚,耗子開始頻繁地做夢。在那些夢中,他總是被一群沒有頭顱的小孩包圍著,他們的小手濕漉漉的,緊緊地拽著他的褲腳,嘴裏不停地喊著:“哥哥,疼……”那聲音在黑暗中回蕩,讓耗子的心跳愈發急促,冷汗不斷從額頭滲出。
    終於,耗子無法忍受這樣的折磨,他決定去找柏哥問個清楚。當他走進柏哥的房間時,看到柏哥正在臨帖,那專注的神情讓耗子有些猶豫,但他還是鼓起勇氣開口問道:“咱們是不是殺得有些多了?”
    柏哥聞言,緩緩擱下手中的筆,他的指尖輕輕一點,那張紙上的“劍”字竟然像活過來一樣,在案上扭動著,最後變成了一條銀鱗小蛇,嘶嘶地吐著信子。柏哥看著小蛇,淡淡地說:“殺人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一種讓剩下的人學會閉嘴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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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柏哥遞給耗子一盞茶,那茶裏浮著細碎的白花,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氣。耗子接過茶,猶豫了一下,還是一飲而盡。那茶的味道極苦,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但當苦味漸漸散去,一股腥甜的味道卻在他的喉嚨裏蔓延開來。
    那天晚上,耗子睡得異常安穩,再也沒有做那些可怕的夢。
    直到那個血月再臨。鴉嶺集上空,月輪紅得似要滴血,邊緣卻鑲一圈冷白,像剝了皮的荔枝。耗子奉命回村取“父母心尖血”——柏哥要煉一爐“歸元補天丹”,缺至親心血做藥引。他以為爹娘會理解,畢竟“成仙”是祖墳冒青煙的大事。可當他推開院門,卻見爹被釘在門框上,兩根火銅釺穿過掌心,把整個人撐成“大”字;娘被按在井台,胸口剖開,血順著青石縫流進井裏,把井水染成暗紅。月光下,井沿結了一層血膜,像給井口蒙了層紅綢。獨孤柏站在井邊,手裏托著兩顆心,心髒還在微微搏動,血管斷口處滴出瑪瑙般的血珠。他衝耗子笑,牙齒白得刺眼:“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母子連心,藥效更好。”
    耗子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一種怪聲,像被踩住脖子的鴨。他撲過去,卻被柏哥一腳踹翻,胸口重重磕在井沿,血膜破裂,冰涼井水濺了他一臉,帶著鐵鏽味的娘的血。獨孤柏俯身,用沾血的手拍他的臉,聲音溫柔得像從前給他揉發頂:“別怕,罪名我替你擬好了——弑父弑母,屠村煉丹,明日天闕宗就會頒下千裏追殺令。你逃,我追,戲做全套,天下才信。”說完,他兩指一捏,那兩顆心髒“噗”地炸成血霧,霧中凝出一粒更小更紅的丹,滴溜溜飛進他袖口。
    耗子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毫不猶豫地撒腿就跑。他的雙腳光著,沒有穿鞋,直接踩在了滿院子的血泥上。這些血泥黏糊糊的,還帶著血腥味,但耗子完全顧不上這些,他隻顧拚命地奔跑,想要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然而,他的腳底板卻遭了殃。院子裏到處都是破碎的瓷器,這些尖銳的碎片無情地割破了他的腳底,鮮血頓時湧了出來,與血泥混合在一起。但耗子卻感覺不到疼痛,他的心中隻有恐懼和絕望,驅使著他不斷地向前跑。
    在他身後,獨孤柏的笑聲如影隨形,仿佛是一條甩不掉的鐵鏈,緊緊地鎖住了他的喉嚨和靈魂。那笑聲在寂靜的夜晚中回蕩,格外刺耳,讓耗子的心跳愈發急促。
    耗子拚命地逃進了後山,他記得小時候和爹爹一起在這裏挖過一個獾洞。他慌不擇路地鑽進了洞裏,希望這個小小的洞穴能夠成為他的避難所。
    獾洞裏麵又濕又腥,牆壁上還留著他小時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小人。那是一個大的牽著一個小的,旁邊還刻著一個“仙”字。這些字跡已經有些模糊,筆畫裏嵌著幹黑的泥土,仿佛是歲月的痕跡。
    耗子蜷縮在獾洞裏,身體不停地顫抖著。他聽著洞外的動靜,祈禱著獨孤柏不要找到這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血月漸漸西沉,天邊泛起了蟹殼青的顏色。
    突然,耗子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陣嘈雜聲。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朝著村子的方向望去。隻見村子的方向升起了滾滾濃煙,火舌舔著天空,仿佛是給黎明縫上了一條猩紅的邊。
    黎明時分,太陽還未升起,天空依舊被黑暗籠罩著,但鴉嶺集卻已經熱鬧非凡。天闕宗的通緝令如雪花般紛紛揚揚地飄落,迅速覆蓋了整個集市。這些通緝令被張貼在牆壁、樹幹、攤位等顯眼的位置,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著耗子的罪行。
    通緝令上的耗子畫像讓人不寒而栗。他的臉被畫得扭曲猙獰,透露出一股邪惡的氣息。畫像旁邊詳細列出了耗子的罪狀:弑親、屠村、盜丹、叛宗。每一項罪行都令人發指,讓人對這個惡徒充滿了憎惡。
    懸賞金額高達三千靈石,而且無論是死是活都能得到這筆賞金,這無疑吸引了眾多人的目光。人們圍聚在通緝令前,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而此時的耗子,正躲藏在人群之外,遠遠地觀望著這一切。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和憤怒,看著自己的畫像被如此詆毀和唾棄,他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屈辱。
    突然,耗子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狗剩。狗剩曾經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但此刻,狗剩卻毫不猶豫地擠到了通緝令前,對著畫像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並破口大罵道:“呸!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子當年還分過他半塊糠餅呢!”
    那口濃痰不偏不倚地掛在了畫像的眼角處,然後慢慢地順著畫像往下流淌,仿佛給耗子畫了一道淚痕。這一幕讓耗子的心如刀絞,他怎麽也想不到,曾經的好友竟然會如此對待他。
    耗子強忍著腳底傳來的劇痛,轉身毅然決然地朝著深山更深處走去。他的步伐顯得有些踉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一般,而那腳底的傷口早已化膿,滲出的膿血與泥土混合在一起,在他身後留下了一串黃紅相間的腳印。
    然而,耗子不敢停歇片刻,因為隻要一停下來,他就能聽見爹娘在耳邊哭泣的聲音。那哭聲仿佛是一把鈍鋸子,在他的骨頭上來回拉扯,讓他痛苦不堪。
    夜幕降臨,耗子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野豬窩。他蜷縮在幹草堆上,身體因疲憊和傷痛而微微顫抖著。在這寂靜的夜晚,他緩緩地將那塊青玉令牌從懷中掏了出來,借著微弱的月光,凝視著上麵雕刻的那個“柏”字。
    那個字依舊清晰可見,但不知為何,耗子卻覺得它的邊緣似乎長出了一些細小的倒刺。當他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去時,那些倒刺竟如細針一般,刺破了他的指尖,滲出了一滴鮮紅的血珠。
    耗子看著那滴血珠,突然像是失去了控製一般,放聲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在這靜謐的山林中回蕩,比哭還要難聽。這笑聲驚起了一群夜鷺,它們在黑暗中振翅高飛,黑壓壓的一片,如同一團烏雲般掠過那輪血紅的月亮,仿佛是要給這夜空撕開一個巨大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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