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輻輳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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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灣的晨霧像一匹被海水浸透的綢緞,沉甸甸地壓在刺桐樹梢。程遠跪在後渚港遺址的沙層裏,探鏟第三次碰到硬物時,指尖傳來青銅特有的冰涼——那種混合著錫的溫潤,是鐵器永遠無法模仿的。他屏住呼吸,用竹刀小心翼翼地撥開帶著牡蠣殼的沙土,一方虎鈕銅印在晨光裏慢慢顯形。
印麵的綠鏽被海浪衝刷出奇異的雲紋,“提舉市舶司”五個篆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筆畫間還沾著細碎的貝殼。邊角的虎紋雖已磨平,但虎口的獠牙仍保持著鋒利的弧度,虎尾卷曲處藏著個極小的“宋”字。“熙寧年間的官印!”林珊舉著《宋會要輯稿》複印件撲過來,露水打濕的劉海貼在額角,手裏的拓包在印麵輕拍時,朱砂突然順著鏽痕漫開,像給老虎添上了血色的斑紋。
“你看這虎鈕的高度,”她指著印背的突起,“正好符合文獻裏‘銅印方二寸,厚五分’的記載。”拓片在宣紙上漸漸清晰時,林珊突然“呀”了一聲——虎紋的爪子間,竟嵌著半粒芝麻大的琥珀,“是蕃商的貨物!肯定是蓋章時不小心粘上去的。”
鄭海峰的洛陽鏟在印旁半米處帶出段朽木。黑褐色的木牌上,“官本船”三個字被蟲蛀得隻剩輪廓,但纏著的絹帛卻異常鮮亮。金線繡的纏枝蓮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用鑷子挑起線頭時,金線突然散開,露出裏麵的蠶絲芯——這種“金裹絲”工藝,正是《元史》記載的西域納絲絲技法。
“至元二十二年的官船標記!”他用放大鏡觀察木牌邊緣的火漆,“這年元世祖剛推行官本船政策,‘官取其七,商得其三’。”木牌背麵的編號“叁佰柒拾”,和《元史·食貨誌》裏“歲發船三百艘”的記載驚人吻合。
張瑜在清淨寺的夯土裏有了奇遇。她的小刷子掃過一塊青石板時,石板突然鬆動,露出個巴掌大的暗格。裏麵的陶罐裏,整整齊齊碼著二十枚象牙籌碼,最大的籌碼刻著“壹佰貫”,旁邊用波斯文標著“迪爾汗百枚”,籌碼邊緣的磨損痕跡顯示它們被頻繁使用過。
“市舶司抽稅的量具!”她數著籌碼上的刻度,“北宋抽解‘十取其一’,南宋改成‘十五取一’,這組籌碼的比例正好卡在中間。”最邊緣的籌碼上還留著指紋,仿佛昨天還有人用它清點過蕃商的貨物。
程遠帶著潛水設備潛入後渚港外的暗礁區。三十米深的海底,陽光像被打碎的玻璃,在一艘宋元沉船的殘骸上浮動。船身的水密隔艙還保持著驚人的完整,其中三個艙室堆滿了龍泉窯青瓷,碗底的“使司帥府公用”字樣,說明這是市舶司的官用瓷器。
“和新安沉船是同一批貨!”他的探杆碰到船舷時,傳來金屬的回響。撥開淤泥,一塊鐵板露了出來,錫焊的“慶元路造”四個字在光柱裏泛著銀光——慶元路就是現在的寧波,這艘船竟穿越了半個中國海。
船尾的木箱裏藏著更多驚喜。銅製的“綱首”印上,“朱清”二字力透銅背,正是《輟耕錄》裏記載的那位“歲運漕糧百萬石”的航海巨子。印背的刻紋裏嵌著半粒胡椒,南洋的香氣混著海水的鹹澀,突然在麵罩裏炸開。
傍晚的營地飄著鬆煙的味道。林新宇舉著塊墨錠衝進帳篷,墨錠上“市舶務記”四個字被蟲蛀得像鏤空的窗花,但殘留的紋路裏,市舶司衙署的輪廓依然清晰:前院的旗杆掛著“招徠遠人”的幡旗,後院的庫房堆著香料和絲綢,穿綠袍的官吏正和戴尖帽的蕃商比劃著什麽。
“是《夢粱錄》裏說的‘舟車輻輳’!”他指著墨錠邊緣的小字,“紹興年間的墨,比文獻記載早了五十年。”墨錠側麵的凹槽裏,還卡著半片桑皮紙,上麵用草書寫著“蕃商李三,沉香十斤”,墨跡被海水泡得發藍。
子夜的海風突然變了方向。程遠被狗吠聲驚醒時,正看見起重機的吊臂在月光裏劃出詭異的弧線——刀疤臉的手下正把沉船裏的青瓷往卡車上搬,那些碗底的“使司帥府”字樣歪歪扭扭,釉色像蒙著層灰。
“宋代龍泉窯的鐵含量是2.3,你們這仿品燒得像塊磚!”他抓起地上的青銅印複製品砸過去,假印在卡車擋板上碎成三瓣,露出裏麵的水泥芯。刀疤臉掏出“市舶司印”想威脅,卻被程遠一把奪過。
“真印含錫量18,你這玩意兒連鉛都摻不夠。”程遠舉起那枚象牙籌碼,“看見這波斯文沒?是大食商人寫的,你雇的那些造假的連阿拉伯字母都認不全。”警笛聲從洛陽橋方向湧來時,刀疤臉懷裏的“納失失絹帛”突然散開,金線簌簌落在地上——原是化纖染的。
第二天清晨,刺桐花落在市舶司遺址的青石板上。程遠看著林珊把朱清的印按在宣紙上,拓片上的朱砂混著牡蠣殼粉,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你看這印泥的配方,”她指尖劃過虎紋的輪廓,“宋代官印都摻牡蠣殼粉,就像這座港口,把中國的泥土和海洋的貝殼,揉成了同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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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泉州時,程遠把那方印的拓片塞進背包。車窗外的洛陽橋正駛過集裝箱卡車,輪胎碾過石板的震動,和千年前蕃舶靠岸時的震顫奇妙地重合。他突然想起沉船上的青瓷,那些從龍泉窯到泉州港,再到印度洋的瓷器,不正是“輻輳中國”最生動的注腳?
甬江的春水漫過考古隊的膠鞋時,程遠正跪在慶安會館的地基下。探鏟帶出的陶片裏,混著個竹編的筒子,筒壁的篾片雖已朽成褐色,裏麵的竹籌卻異常堅硬——籌上的朱砂寫著“抽解”二字,其中一根標著“真珠一十兩”,旁邊用小篆刻著“十分取一”。
“市舶務的算籌!”林新宇捧著《寶慶四明誌》跑來,書頁上的市舶務平麵圖被晨露浸出褶皺,“你看這籌長一尺三寸,正好是宋尺的標準長度。”他數著筒子裏的籌數,整整三十根,“《宋史》說‘細色抽一分,粗色抽三分’,這些籌肯定是分賬用的——粗色的籌比細色的短半寸,古人的心思太細了。”
最細的那根抽上,還留著淡淡的指痕,指腹的紋路清晰可見。“是市舶司官吏的手跡!”林新宇掏出放大鏡,“這籌用了至少十年,竹纖維都包漿了。”
鄭海峰的洛陽鏟在會館西側的排水溝裏有了發現。一塊巴掌大的銅片卡在磚石縫裏,邊緣的海浪紋裏嵌著顆紅寶石,“神舟”二字被綠鏽包裹,卻仍能看出筆鋒的遒勁。“宋徽宗派往高麗的神舟標記!”他用遊標卡尺量著銅片厚度,“《宣和奉使高麗圖經》說神舟‘巍如山嶽’,這銅片的厚度比普通船飾厚三倍,難怪能經住大風浪。”
銅片背麵的榫卯結構異常精巧,鄭海峰試著用牙簽撥動,竟彈出個極小的暗格——裏麵藏著半張桑皮紙,上麵用朱砂寫著“宣和五年,第三舟”,正是徐兢出使高麗的年份。
張瑜在天一閣的庫房裏翻出本殘卷。泛黃的紙頁上,“市舶則例”四個字已經模糊,但“慶元府市舶務”的朱印卻異常清晰。其中一頁記載著抽稅的細則:“象牙每斤抽錢二百文,乳香每斤一百文”,旁邊用蠅頭小楷注著“淳佑四年新定”。
“和泉州發現的籌碼能對上!”她指著頁腳的墨畫,一艘三桅船正穿過招寶山,桅杆上掛著“市舶務”的幡旗。畫中漁夫的鬥笠上,還寫著“慶元”二字,筆鋒和銅片上的“神舟”如出一轍。
程遠帶著那卷《市舶則例》來到三江口。潮水退去的泥灘上,漁船正在修補漁網,漁夫捶打的木槌聲,和千年前市舶務官吏清點貨物的梆子聲奇妙地共振。“你看這江灣的弧度,”他指著對岸的招寶山,“《四明續誌》說‘潮來如馬,舟行甚險’,所以市舶務才在山頂設了望潮兵——現在的海事燈塔,就是從望潮台變來的。”
泥灘上的貝殼突然動了動,程遠蹲下身,發現是隻小螃蟹從宋代的瓷片裏爬出來。瓷片的邊緣還留著“明州窯”的印記,和沉船上的碎片一模一樣。
潛水隊在舟山群島的白礁附近有了重大發現。一艘南宋沉船的殘骸斜插在珊瑚礁裏,船身的雙層木板還保持著完整的弧度,貨艙裏的茶葉餅印著“建州北苑”,餅麵的龍紋已經氧化成深褐色,但邊緣的“貢品”二字仍能辨認。
“《宣和北苑貢茶錄》裏的‘龍團勝雪’!”程遠的潛水燈掃過艙壁,“慶元路造”的烙印突然在光柱裏浮現——和泉州發現的沉船竟是同一批官船。茶餅間的油紙裏,還包著半塊桂花糕,糯米的顆粒清晰可見。
傍晚的海霧帶著鹹腥湧進營地時,林新宇舉著塊船板衝進帳篷。木板上的“客舟”二字被海水泡得發脹,但旁邊的刻度卻異常清晰:“長十丈,闊三丈五尺”,正好是《嶺外代答》記載的中型海船尺寸。
“你看這榫卯結構,”他指著木板的接口,“用的是‘魚鱗接’,難怪能抗住台風。”木板背麵的墨記寫著“乾道七年,出港”,正是南宋市舶貿易最盛的年份。
子夜的碼頭突然亮起手電筒的光。程遠通過望遠鏡看見,刀疤臉的手下正往漁船上搬“宋代銅錢”,那些錢的邊緣光滑得像鏡子——真正的宋元銅錢都有流通的魚脊紋。“慶元路鑄的錢都帶‘明’字標記,”他對身後的邊防人員說,“你們看他們搬的那些,連年號都刻反了。”
當程遠帶著人衝過去時,刀疤臉正把那枚“神舟”銅片往懷裏塞。銅片上的紅寶石在手電筒下泛著賊光——原是玻璃染色的。“宋代的紅寶石來自占城,”程遠捏碎玻璃珠,“你這玩意兒在義烏五塊錢能買一串。”刀疤臉的手下見狀四散逃竄,卻被漁網似的警戒線攔住,有人慌不擇路跳進海裏,濺起的水花裏漂著假銅錢,在月光下像群垂死的魚。
第二天清晨,保國寺的鍾聲漫過姚江。程遠看著林珊把《市舶則例》攤在石碑上,陽光穿過銀杏葉的縫隙,在“招徠蕃商”四個字上跳動。“你看這條,”她指著其中一句,“蕃商願住者,官為置屋——就像現在的保稅區,千年前的寧波就懂怎麽搞招商引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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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寧波時,程遠把那根真珠籌放進背包。車窗外的油菜花漫成金色的海洋,遠處的貨輪鳴笛駛過,航線和南宋的“神舟”驚人地重合。他突然想起沉船裏的北苑茶,那些從建州到慶元府,再到日本太宰府的茶餅,不正是“輻輳中國”最鮮活的見證?
珠江的潮水帶著茉莉花香漫過光孝寺的門檻時,程遠的小刷子正掃過塊帶阿拉伯文的墓碑。碑上的“伊本·賽義德”已被風化得隻剩輪廓,但旁邊的漢字“大宋紹興年間”卻異常清晰,碑頂的新月紋裏嵌著顆紅豆大小的藍寶石——這是《萍洲可談》裏說的“蕃坊”穆斯林墓碑。
“大食商人的墓!”林珊舉著《嶺外代答》跑過來,書頁上“蕃人衣裝與華異,飲食與華同”的批注被陽光照得透亮,“你看這碑的朝向,正好對著麥加,下麵的纏枝蓮卻是潮州木雕的風格——兩種文化在石頭裏結了婚。”
墓碑側麵的凹槽裏,還卡著半片陶俑的衣角,是典型的宋代文官袍。“是漢人送的祭品!”林珊用軟尺量著陶片的厚度,“和蕃坊出土的宋俑完全一致。”
鄭海峰的探鏟在蕃坊遺址的沙層裏有了發現。一塊巴掌大的陶片上,戴著尖帽的胡人正牽著駱駝走在騎樓下,背景裏的荔枝樹結滿通紅的果子。“南宋的‘蕃商圖’!”他指著胡人腰間的香囊,“這是波斯的卡弗坦長袍,《諸蕃誌》說大食商人都穿這個。”
陶片邊緣的“廣南市舶務”字樣雖已模糊,卻能看出和泉州發現的官印同源。駱駝的駝峰裏,還藏著個極小的瓷罐,罐口的釉色是典型的越窯秘色瓷。
張瑜在黃埔古港的淤泥裏摸到個硬物。潛水服的手套破開時,她的指尖觸到了冰涼的金屬——一枚金戒指嵌在牡蠣殼裏,戒麵的青金石上,鳳凰的尾羽纏繞著阿拉伯文的“真主至大”。
“蕃漢通婚的信物!”她對著陽光轉動戒指,青金石的藍突然漫出來,“《宋會要》說‘蕃商娶漢女者,聽之’,這戒指就是最好的婚書。”戒指內側的刻字“李”和“法蒂瑪”,正是漢人和阿拉伯人的名字。
程遠帶著潛水設備潛入伶仃洋。四十米深的海底,一艘南宋沉船的殘骸斜插在珊瑚礁裏,船身的焦黑顯示它曾遭遇火災,但貨艙裏的香料仍保持著幹燥——乳香的樹脂凝成琥珀色的塊,沒藥的裂紋裏卡著幾粒胡椒。
“市舶司的‘常貢’!”他的潛水燈掃過艙壁,“嘉定十二年”的烙印突然在光柱裏浮現,正是宋寧宗下令“招誘蕃商”的年份。船尾的木箱裏藏著塊銅牌,“市舶使蒲”三個字讓程遠的心跳漏了半拍——這是蒲壽庚家族的信物!
《宋史》說他們“世掌市舶”,銅牌背麵的阿拉伯文“真主保佑”,和正麵的漢字“忠孝”奇妙地共存。銅牌的夾層裏,還藏著半張羊皮紙,上麵用波斯文寫著“船至三佛齊”,正是《島夷誌略》記載的貿易港口。
傍晚的營地飄著龍腦的香氣。林新宇舉著塊絲綢衝進帳篷,金線繡的麒麟正從阿拉伯卷草紋裏探出頭,鬃毛的弧度裏藏著“章服”二字。“元代的納失失!”他指著絲綢邊緣的墨記,“至元十四年”,正是元世祖重用蒲壽庚的年份,“《元史》說這種金線袍‘上貼大小明珠’,你看這麒麟的眼睛,原是嵌珍珠的。”
絲綢的襯裏是嶺南特有的蕉布,纖維裏還帶著淡淡的芭蕉香。“是廣州本地織的!”林新宇用顯微鏡觀察線頭,“西域金線和嶺南蕉布,織在一起了。”
子夜的蕃坊遺址突然傳來爭執聲。程遠鑽出帳篷,看見刀疤臉的手下正和個賣假古董的吵架,他們手裏的“大食金幣”一摔就碎——原是鉛塊鍍金。“真正的迪爾汗金幣含純金98,”程遠撿起碎片,“你這玩意兒燒起來能聞到塑料味。”
刀疤臉掏出那枚金戒指想抵賴,卻被張瑜一把奪過。“宋代的青金石來自阿富汗,”她指著戒麵的裂紋,“你這是遼寧岫玉染的,遇水就掉色。”警笛聲從珠江對岸湧來時,刀疤臉懷裏的“納失失絲綢”突然散開,金線簌簌落在地上——原是化纖染的。
第二天清晨,光孝寺的六榕塔投下細長的影。程遠看著林珊把那枚金戒指放在阿拉伯墓碑前,青金石的藍漫過“伊本·賽義德”的名字,和碑上的紅豆藍寶石連成一片海。這海,既是地理意義上的南海,更是文明交融的汪洋。林珊指尖掠過戒指內側的刻字,突然輕聲念起:“李……法蒂瑪……”陽光穿過塔簷的銅鈴,將這兩個名字鍍上金邊,仿佛千年前那對蕃漢夫妻的笑聲,正順著風穿過時光的縫隙。
張瑜在蕃坊的古井裏有了新發現。絞車吊上的木桶裏,浮著個漆器盒子,盒麵的螺鈿鑲嵌著一幅“蕃漢通商圖”——漢人商隊的絲綢與大食商人的香料在碼頭交接,背景裏的光孝寺與清真寺隔街相望。“是南宋的螺鈿工藝!”她掀開盒蓋,裏麵的銅鏡還能照出人影,鏡背的纏枝蓮紋裏,藏著阿拉伯文的“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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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峰帶著金屬探測器在遺址邊緣掃描時,儀器突然發出急促的蜂鳴。他蹲下身撥開沙土,露出個青銅熏爐,爐底的“廣南市舶司”字樣與泉州出土的官印如出一轍。爐腹裏的香料殘渣還能辨認出乳香與沉香,最底層竟埋著枚西夏文的錢幣——這是絲綢之路與海上航線交匯的鐵證。
“你看這熏爐的耳柄,”他指著鏤空的花紋,“是波斯的聯珠紋,卻用了中國的失蠟法鑄造。”爐蓋內側的煙垢形成的痕跡,像幅微型的航海圖,隱約能看出從廣州到波斯灣的航線。
程遠帶著那枚蒲壽庚銅牌來到黃埔古港的碑亭。碑上“海不揚波”四個大字是清代補刻的,但基座的唐代石雕裏,藏著艘三桅船的浮雕——船身的水密隔艙與他們發現的沉船結構完全一致。“從唐代的‘廣州通海夷道’到宋元的市舶司,”他撫摸著石雕的船舷,“這條航線從來就沒斷過。”
傍晚整理標本時,林新宇突然指著那匹納失失絲綢驚呼。在夕陽的斜照下,絲綢的卷草紋裏竟透出暗花——是幅微型的世界地圖,中國的海岸線與阿拉伯半島的輪廓清晰可辨,中間用金線繡著艘揚帆的海船。“是元代的‘天下圖’!”他數著船上的桅杆,“十二桅,正好對應《島夷誌略》裏的‘巨艦十二桅’。”
潛水隊在伶仃洋的沉船附近又有收獲。一枚銀製的“市舶司驗”牌上,用漢、阿拉伯、波斯三種文字刻著“準予通行”,牌鏈的環扣裏纏著半段紅綢,綢子上的染料經檢測是蘇木與紅花的混合——這是《天工開物》記載的“真紅”染法。
“這枚驗牌至少經過十次查驗,”程遠指著牌麵的磨損,“你看這三個文字的刻痕深度,說明三種語言在這裏同樣重要。”他突然想起蒲壽庚銅牌上的雙語銘文,原來這種文明共存,早已是廣州港的日常。
離開廣州前夜,考古隊在蕃坊遺址舉行了場簡單的篝火晚會。鄭海峰用那枚青銅熏爐點燃了香料,乳香的青煙與刺桐花的甜香纏繞著升起。張瑜展開那幅螺鈿漆器的拓片,火光裏,漢商與蕃商的身影仿佛活了過來,正用手勢比劃著交易的價格。
林珊將那枚金戒指掛在篝火旁的樹枝上,青金石在火光裏忽明忽暗,像顆跳動的海心。“你說李和法蒂瑪後來怎麽樣了?”她輕聲問程遠。
程遠望著遠處珠江上的貨輪燈光,它們與千年前蕃舶的燈籠在夜色裏重疊。“他們的孩子,大概會既懂《論語》又會背《古蘭經》吧,”他撿起塊陶片,上麵的“蕃商圖”裏,騎樓的柱子上既貼著春聯,又掛著阿拉伯文的祈福牌,“就像這枚戒指,兩種文字刻在同一塊金子上,早就成了一體。”
第二天清晨,考古隊的車駛過虎門大橋。程遠回頭望去,光孝寺的塔尖在晨霧裏若隱若現,六榕塔的銅鈴聲順著風追來,混著貨輪的鳴笛。他打開背包,裏麵的市舶司印拓片、真珠籌、金戒指拓片在陽光下並排躺著,像串文明的密碼。
“下一站去哪?”張瑜翻著地圖,指尖劃過泉州、寧波、廣州三個港口,它們在圖上形成個三角,中間是蔚藍的中國海。
程遠指著地圖外的海域:“去看看那些沉船最終抵達的地方。”他想起那枚嵌著胡椒的朱清印,那匹混紡的納失失絲綢,那枚刻著雙語的驗牌——它們早已超越了地理的界限,成為“輻輳中國”最堅實的基石。
車窗外的木棉樹正開得如火如荼,花瓣落在紅海與南海交匯的經線上,像給這條千年航線,係上了條永不褪色的紅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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