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邊城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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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是被凍硬了,帶著慘白的病態,勉勉強強刺破朔風關厚重的鉛灰色雲層,吝嗇地灑下來幾縷無力的光線。空氣是凝固的冷,吸進去,鼻腔和肺管子都像被冰碴子刮過,嗆得人忍不住想咳。
兵營像一頭受了致命傷、趴在地上苟延殘喘的巨獸。一宿過去,昨夜的血腥氣非但沒被北風卷走,反而發酵了一般,滲入到更深的地方去。那些被踩進泥雪深處的暗褐、猩紅混雜,在慘淡的晨光下愈發猙獰刺目。腐爛、焦糊、傷口膿液的惡臭,還有焚燒垃圾的劣質油脂味、鐵鏽氣,全都一股腦兒悶在這片被凍僵的大地上,黏膩厚重,堵在嗓子眼,令人作嘔。
趙宸踏出中軍大帳。那股子冰寒刺骨的霜氣,仿佛凝固的盔甲貼著他全身毛孔遊走了一整晚。每一次呼吸都像要鑿開一層薄冰。夜露凝在他玄色外袍的肩頭,結成一層稀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白色寒絨,被晨光一照,微微泛著冷光。靴子踏在冰冷的地麵,腳步依舊穩得像是鋼釘楔入凍土,但那微微深陷的步痕邊緣,泛著與常人踩過後截然不同的、更清晰的灰白色冰霜線。
他朝著營地西側走去。越靠近營門方向,那股混雜著死亡和絕望的氣息便愈發濃鬱粘稠。呻吟聲、壓抑的咳嗽聲、痛苦難耐的悶哼,隔著幾十步遠就能聽見,糾纏在一起,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紮在人的神經上。
空氣裏彌漫的味道也越發惡劣。血腥、排泄物的惡臭、草藥混著腐敗膿血的氣息,一層蓋過一層。臨時充作傷兵營的幾個巨大破皮氈子帳篷,像巨大的瘡疤一樣趴在地上。灰白色的破氈布上染著不知是泥汙還是幹涸血漬的斑塊,寒風一過,帳篷就瑟瑟發抖,那腥膻腐敗的氣息便從每一個縫隙裏拚命往外擠。
兩個麵黃肌瘦、穿著單薄破舊號衣的雜役輔兵正抬著一塊看不出原色的門板,搖搖晃晃地從其中一個帳篷門口走出來。門板上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髒汙得像破抹布的被褥,一些凝結著暗黃膿血的粗麻布帶,還有一具僵硬的、扭曲得不成人形的屍體——臉被一塊布勉強蓋住,一隻發青發紫的手卻無力地垂落在門板邊緣,指甲縫裏塞滿了黑泥。雜役走得急,那隻手隨著搖晃的幅度輕輕磕碰著門板邊緣,發出沉悶的“篤、篤”輕響。
“動作快點!麻溜兒抬去焚化坑!”另一個守在帳篷口的老醫官,裹著件沾滿褐色汙漬的灰布棉袍,花白胡子糾結成一縷縷,對著兩個雜役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聲音嘶啞幹裂。他一邊吼,一邊抬起袖子使勁擦著凍得通紅的鼻尖,那裏糊著些粘稠的、黃綠色的膿涕。吼聲淹沒在帳篷裏傳出的陣陣壓抑呻吟和低低哀嚎中。
趙宸的腳步沒有停留,徑直走向那頂散發著最濃烈死氣的帳篷入口。
氈簾沉重油膩,被掀開時發出滯澀的吱呀聲。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汙濁熱浪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惡臭撲麵撞來!這味道是複雜的發酵體:汗臭、傷口腐爛的甜腥、糞便尿臊、劣質金瘡藥混合著熬煮過的劣質草藥汁的古怪苦澀、再加上被褥衣物長期不洗漚出來的酸餿……每一種氣息都濃鬱到極致,像一團冰冷的、濕熱的粘稠油脂,死死糊住口鼻眼竅,熏得人眼前發黑發昏。
帳篷裏光線昏暗,隻在兩三個角落點著油脂微弱如豆的小燈火,跳躍著昏黃暗淡的火苗,將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動。幾十張土炕上、臨時鋪著幹草的地鋪上,擠滿了傷兵。呻吟聲、沉重急促的呼吸聲、斷斷續續如同破風箱一般的吸氣,還有壓抑不住的、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痛苦嗚咽,交織成一曲低沉絕望的地獄詠歎調。汗味、血腥味、糞便混合著膿腥惡臭的氣息蒸騰著,在這狹窄密閉的空間裏形成黏稠厚重的霧。
“哎喲……娘啊……疼……疼死老子了……”
“水……水……”
“咳咳……咳咳咳……嘔……”
“……不行了……給、給我個痛快……”
趙宸玄色的身影靜靜走入這片人間煉獄。他沉默地從擁擠的土炕和地鋪夾成的狹窄過道中間穿行。冰冷的靴底偶爾踩過一小灘尚未被塵土吸幹的暗紅血汙或滲出的膿黃水漬。昏暗搖曳的油燈光芒灑在他身上,那張冰雪般冷峭的側臉線條沒有任何鬆動,隻有眼底深處那凝聚不散的幽藍,如同兩點凍在寒潭深處的星光,映著周遭的苦難。
幾個意識尚存、躺在地上幹草堆裏的傷兵吃力地轉過頭,昏暗光線下看清來人那一身深沉玄色和腰間佩劍的冰冷輪廓,渾濁絕望的瞳孔驟然緊縮!想掙紮喊一聲,嘴唇哆嗦著,卻隻剩下更沉重痛苦的喘息。
帳篷深處傳來一陣極其壓抑、卻又如同鐵片摩擦般嘶啞絕望的悶哼。
一個格外年輕的輔兵,臉上還帶著未曾脫盡的稚氣,此刻卻痛苦地蜷縮在牆角一堆勉強算是平整的幹草鋪上。他一條腿自膝蓋以下完全消失了,簡陋的麻布包紮根本止不住血,不斷有大片的暗紅色液體從布縫裏滲出來,浸透了身下大片的幹草。破舊單薄的衣褲下半身幾乎被染成了猩黑硬塊。臉上沒有絲毫人色,嘴唇幹裂起皮,灰敗得像石灰牆皮。唯一顯示他還活著的,是胸膛微弱的起伏,以及喉嚨裏卡著一口濁痰卻無力咳出、隻能發出“嗬……嗬……”拉風箱般的可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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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蹲著一個年輕的軍醫學徒,看著也就十六七歲,臉上帶著擦不掉的汗汙和恐慌。他手裏拿著一塊同樣肮髒的破布,笨拙地試圖擦拭那年輕輔兵臉上不斷湧出的冷汗和嘴角滲出的灰白沫子,一邊擦一邊帶著哭腔無助地低喚:“小栓子……小栓子!你挺住啊!別睡!千萬別睡!爹娘在家等你呢……”可他自己的手抖得比床上那人還要厲害。
趙宸的腳步在那個叫小栓子的年輕輔兵鋪前停了下來。他沒有低頭看那絕望掙紮的生命,隻是靜立在那裏,如同一尊沉默的玄鐵塑像。一股無形的、比這帳篷裏任何一處角落都要寒冷的氣息,以他為中心悄然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汙濁腐熱。離得最近的幾個傷員本能地蜷縮了一下身體,連呻吟聲都微弱了下去,眼神中充滿恐懼。
蹲在小栓子身邊的軍醫學徒感受到了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全身猛地一僵。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迎上了趙宸那雙平靜無波、深不見底的墨色眼眸。那瞳孔深處……學徒似乎捕捉到了兩點急速閃過的、冰冷得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幽藍!學徒臉上最後的血色瞬間褪盡,嘴巴張得老大,喉嚨裏像被冰塞子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剩下牙齒不受控製地打顫聲咯咯作響,整個人如同被凍僵在原地。
趙宸沒看那驚恐的學徒一眼。他的目光極其平靜地落在了草鋪上那瀕死的年輕輔兵臉上。那張被劇痛和失血折磨得扭曲的灰敗麵容,幹裂起皮的嘴唇艱難地蠕動著,隻有出氣,少有進氣。
沒有猶豫,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從玄色袖袍中探出,覆著一層極薄、在昏黃燈下閃爍著幽微暗光的黑鱗甲片。掌心和五指是露出來的,皮膚是玉雕般的冷白色,骨節分明,沒有任何瑕疵。
這隻不帶絲毫人間煙火氣的手,就那麽穩定地、輕緩地覆蓋在了小栓子被汗濕和血汙糊透了的額頭上。
指尖觸碰到那滾燙粘膩皮膚的瞬間,趙宸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底深處,清晰地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抗拒?
像是抗拒這種汙穢血腥的觸碰?還是本能地厭惡將自己那已被寒意不斷侵蝕的力量再向外渡出分毫?亦或是畏懼……
這一絲異樣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深邃的眼眸瞬間恢複了冰冷的平靜。
他合上了眼簾。
一股極其微弱、溫潤如春水般的氣息,順著他覆蓋在小栓子額上的指掌間,無聲無息地流淌出來。那氣息帶著一種奇特的生機,微弱卻清晰可辨,仿佛在凍土之中強行破開的一縷初春暖流,輕柔地沒入小栓子滾燙欲裂的眉心。
小栓子喉嚨深處那“嗬…嗬…”如同風箱破洞般的嘶鳴驟然卡住!他灰敗的臉上猛地抽動了一下,痛苦扭曲的神情似乎凝固了一瞬,仿佛被什麽難以理解的東西燙著了。隨即,那已經渙散模糊的瞳孔微微一動,死灰色的眼底深處,掙紮著燃起一絲極其微弱、卻實實在在的光!像是即將熄滅的灰燼裏,又猛地爆開一點掙紮的火星!他嘴唇劇烈翕動著,似乎想要說什麽,最終卻隻從唇間擠出幾個破碎到幾乎聽不清的沙啞音節:“娘……娘……”
氣若遊絲,卻確確實實脫離了那“嗬嗬”的死亡前兆!
趙宸合著的眼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沒有聲音發出,隻有覆蓋在小栓子額上的那隻手,微不可察地劇烈抽搐了一下!那玉白色的手背上,清晰的青色筋絡陡然凸起,如同冰冷大地上驟然暴起的黑色凍裂!他掌沿和指根處那冷玉般的皮膚下,顏色迅速褪去最後一絲可能的暖意,由慘白瞬間透出一種毫無生氣的、如同埋入冰層深處的陳骨般死青色!甚至有一層極其細微、瞬間凝結的灰白色霜氣,如同無形的極寒之蛇,順著他小臂的衣料縫隙悄然向上蔓延!覆蓋了他臂甲下方那寸裸露的肌膚!
“咳咳……”旁邊的軍醫學徒似乎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猛烈咳嗽起來。但隨即他就意識到什麽,猛地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驚恐地瞪得溜圓,死死盯著趙宸那隻蓋在小栓子頭上的手,看著那隻手皮膚下急速蔓延的死灰色和那透衣而出的寒霜氣息,身體篩糠似的抖。
趙宸的呼吸變得極其深長而輕微,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停滯感。他覆在小栓子額上的手掌紋絲不動。
隻有帳內離得最近的幾個人才能恍惚感覺到,他那頎長挺拔如孤峰的身軀周遭,那股原本就冰冷刺骨的氣息,此刻驟然變得如同極地玄冰般堅硬死寂!他外袍肩頭那層原本稀薄的白色寒絨,在無聲無息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濃密、凝實!幾乎要在他肩頭覆蓋出一小片刺目的銀霜!
時間仿佛凝固。
小栓子急促的喘息奇異地平複了下去,雖然依舊微弱急促,但那股“嗬嗬”的漏風聲徹底消失了!喉嚨口的窒息感似乎緩解了少許。灰敗的臉上痛苦扭曲的神色,仿佛也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撫平了些許。渾濁的眼底那點掙紮的光,在持續著,微弱卻頑強地燃燒著生的希望。他甚至艱難地、極其細微地,嚐試著向上翻動了一下沉重的眼瞼,似乎是想要努力看清此刻立在床邊、掌心覆蓋著他額頭的那個……給予他這絲瀕死暖意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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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
趙宸合著的眼瞼猛地掀開!
那雙睜開瞬間的瞳孔,深邃如夜海。但最深處剛剛褪去的那兩點幽藍……似乎比方才更加凝實了幾分,如同被冰錐狠狠釘進了瞳孔內部!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疲憊和一絲……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細微裂痕。
覆蓋在小栓子額上的那隻手也瞬間撤回。動作幹淨利落,沒有半分拖遝。
那隻手重新沒入玄色的袍袖之中。看不出任何異狀。隻是指尖似乎沾染了對方額頭上一點粘膩冰冷的汗漬。趙宸極其隨意地、甚至帶著點漠然地屈指,在冰冷的袍服邊緣上輕輕一彈。
啪嗒。
一滴混合著汗水和汙垢、並迅速凝結成渾濁冰珠的液體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冰冷的視線掃過炕上氣息趨於平穩、眼神卻帶著茫然掙紮看向他的小栓子,沒有任何停留。趙宸徑直轉身,玄色衣袍在昏暗光線下如濃墨流動,帶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滯如堅冰的氣旋。
他不作絲毫停留,走向另一個重傷哀嚎的傷兵鋪位。
一隻斷手,傷口猙獰外翻,纏繞的破布已被血浸透了無數次,成了暗黑發紫的硬疙瘩。傷兵痛得意識模糊,隻反複嘶吼著一個含糊不清的字:“殺……殺……”
趙宸立定。同樣的姿勢。同樣的抬手。那隻死灰色迅速彌漫的手掌再次覆蓋到那血肉模糊、膿血混流的斷腕創口上方寸許的空中。沒有直接接觸。一絲肉眼難以察覺的、更淡薄卻同樣溫潤的暖流氣息透過他掌心,極細微地滲向創口處那翻卷出的慘白發黑的皮肉深處……
“唔……”那痛到發狂的傷員,喉嚨裏一聲意義不明的悶哼,全身緊繃的肌肉似乎鬆弛了一線,吼聲停頓了片刻。
而趙宸那隻懸空的手掌邊緣,那濃密的、凝練得如同細密霜晶的死灰色瞬間再次加深!寒氣如同擁有生命的觸手,在他五指指縫間無聲炸開、彌漫!一股無形的、壓抑到極致的寒意浪潮,以他身體為中心再次向周圍擴散!連帳篷角落油脂燈本就微弱如豆的火苗,都劇烈搖晃了一下,驟然縮回燈芯深處!
軍醫學徒蜷縮在角落,嘴唇哆嗦著,連牙齒磕碰都不敢發出聲音,目光呆滯地追隨著那個玄色的、沉默地在狹窄過道與惡臭死亡氣息中穿行的背影。看著那隻手一次次探出,又一次次收回。每一次探出,似乎都牽動著周圍那冰冷死寂的寒氣驟然凝結、厚重一分。
當他走過一條被擔架暫時擋住去路的縫隙時,角落裏一道瘦小蜷縮的身影被他驚動,動了動。
那是個同樣年輕的、大約十六七歲的小兵,蜷在一堆破草席裏,身上隻蓋了件打滿補丁、看不出原色的舊棉襖,凍得瑟瑟發抖。他臉色蠟黃,呼吸急促短促,臉頰有不正常的潮紅。胸口似乎被踹過一腳或撞了什麽東西,凹陷下去一塊形狀古怪的坑,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風箱破裂般的雜音,每一次費力地喘氣都牽動著臉頰肌肉劇烈抽動,憋得額頭青筋暴起,眼白翻湧。一隻枯瘦如雞爪的手死死揪著胸前被冷汗浸透的薄棉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看到走近的趙宸,那雙被痛苦折磨得黯淡無光的眼睛裏,猛地爆發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希冀!掙紮著想支起身體,張開嘴想說些什麽,卻隻發出更加淒厲破裂、如同砂紙刮過鐵皮的喘息聲:“救……救……我……”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湧出嘴角的汩汩輕響。
趙宸的腳步停下。視線從那少年瀕死的臉上掃過,沒有遲疑,那隻藏在袖中的手再次抬起。
掌心覆蓋向少年凹陷得厲害、仿佛輕輕一碰就能碎掉一片肋骨的胸口凹陷處上空。
指尖尚未完全落定。趙宸眼底深處那兩點凝聚的幽藍猛地劇烈收縮了一下!如同被最強勁的弓弩瞬間繃緊的鋼絲!一股遠超前幾人的深重冰寒,毫無征兆地如同地底竄出的冥蛇,順著他的筋脈逆衝而上!瞬間貫穿肩胛!
“噗!”
一聲壓抑到極致、極其短促細微的、仿佛內腑被攪碎的悶哼從趙宸緊抿的唇縫間驟然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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