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詭雲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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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裹著雪粒子的寒氣,撞得案頭油燈火苗狠狠一矮。蕭屹幾乎是撞進來的,肩甲上還凝著一層沒拍幹淨的霜花,呼吸帶著白氣,噴在冰冷的空氣裏。他手裏攥著卷邊角磨得起毛的羊皮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殿下!”聲音壓得又低又急,像繃緊的弓弦,“剛收到的信鷹!西邊隘口……昨夜被狄戎的遊騎摸了!守隘的秦老三那一隊,十七個人,隻逃回來仨,個個帶傷!”
趙宸坐在軍案後,沒抬頭。他麵前攤著那幅被炭筆勾畫得密密麻麻的朔風關外百裏輿圖,墨色的山川走勢在昏黃搖曳的光線下如同蟄伏的巨獸脊背。他正用一根凍得發青的食指,緩慢地、一寸寸地劃過糧隊昨夜遇襲的那條蜿蜒路徑。指腹下的墨線冰冷僵硬,像一條凍僵的死蛇。
聽到“西隘口”三個字,他劃動的手指微微一頓。指節邊緣那層不正常的青灰色,似乎又深了一分。
“西隘口……”他開口,聲音平直,聽不出情緒,像冰麵下流動的暗河,“離糧隊遇襲的野狼穀,隔著一座鷹愁澗,七十裏山路。”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蕭屹臉上,那雙深潭似的眸子裏,幽藍的光暈極其緩慢地流轉了一下,“狄戎的狼騎,是飛過去的?”
蕭屹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爬上來,比帳外的風雪更刺骨。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強迫自己迎上那目光:“末將……也覺得蹊蹺!秦老三帶傷爬回來報的信,說狄戎人不多,就二三十騎,但來得太準太狠!專挑換防前小半個時辰,隘口了望的火把剛被風吹滅一支的空檔!箭樓上的弟兄都沒來得及敲鑼!”
他往前急走兩步,將手裏那張帶著汗漬和霜氣的羊皮紙“啪”地一聲按在趙宸麵前的輿圖上,正好覆蓋在野狼穀的位置,手指點著上麵幾處潦草的墨點:“殿下您看!糧隊遇襲是亥時末,西隘口被襲是子時三刻!前後腳!這夥狄戎人,剛在野狼穀殺完人劫完糧,轉頭就像鬼影子一樣飄到了七十裏外的西隘口?他們騎的不是馬,是他娘的陰兵借道吧!”
蕭屹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寒意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種被壓抑的憤怒和後怕:“而且!他們打西隘口,根本不是為了破關!更像是……像是故意鬧出動靜!放了幾把火,射死幾個兄弟,等我們援軍快到了,撒丫子就跑!這算盤打得……精得邪門!”他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就像……就像知道我們哪處最虛,哪處最亂,哪處抽不出人手!”
帳內死寂。隻有油燈燃燒的劈啪聲,和帳外呼嘯的風聲糾纏在一起。
趙宸的目光重新落回輿圖。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在蕭屹點出的野狼穀或西隘口,反而沿著那條糧隊必經的、從後方大營延伸出來的補給線,緩緩上移。手指最終停在了一個毫不起眼、用朱砂點了個極小印記的地方——那是糧隊出發前的最後集結地,位於大營側後方的輜重屯所。
“糧隊,”趙宸的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但每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凍土上,“何時離的屯所?”
蕭屹一愣,下意識回答:“回殿下,按例是戌時三刻點齊,戌時末準時出發。老孫頭……那老東西雖然怕死,但押糧的時辰,從不敢誤!”話出口,他才猛地意識到什麽,臉色瞬間變了,“您……您是懷疑……”
“戌時三刻點齊,戌時末出發。”趙宸重複了一遍,指尖在那個朱砂點上輕輕一叩,“野狼穀遇襲,亥時末。中間,隔了一個多時辰。”他抬起眼,那深不見底的瞳孔鎖住蕭屹,“這一個多時辰,七十裏路,糧隊走得不快。但狄戎的狼騎,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蕭屹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是啊!野狼穀離大營更近!狄戎人如果是從關外摸進來的,要穿過層層哨卡暗樁,還要精準地埋伏在糧隊必經之路上……除非他們能未卜先知,或者……
“除非他們根本不用穿那麽多哨卡!”蕭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除非他們早就知道糧隊出發的時辰!知道走哪條路!甚至……知道昨夜會有那場該死的暴風雪作掩護!就蹲在野狼穀裏等著!”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支撐帳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頭頂篷布簌簌落下些許灰塵,“王八蛋!是有人把咱們的底褲都賣給狄戎狗了!”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像毒藤一樣瘋狂纏繞上來。糧隊出發時辰、路線,這都是軍中機密!尤其是給三殿下親軍運的救命糧!知道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蕭屹隻覺得一股熱血衝上頭頂,又瞬間被那徹骨的寒意凍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睛裏布滿血絲。
“查。”趙宸隻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冰封的湖麵,瞬間凍結了蕭屹所有翻騰的怒火和驚疑。
“所有經手糧隊調度文書之人。”
“所有知曉糧隊確切出發時辰及路線之人。”
“昨夜暴風雪前,所有離開過大營、行蹤不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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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趙宸的指尖,終於離開了那個朱砂點,緩緩抬起,指向輿圖上代表中軍大帳的位置,“本王帳前。”
蕭屹渾身劇震!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席卷全身!查殿下帳前?這……查自己人?查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喉嚨卻像被冰坨子堵住。趙宸的眼神平靜無波,但那平靜之下,是比萬年玄冰更刺骨的森寒。蕭屹猛地抱拳,單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末將遵命!掘地三尺,也把那隻吃裏扒外的耗子揪出來!”
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朔風關大營像一口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熬煮的湯鍋。表麵在呼嘯的風雪中維持著一種壓抑的平靜,巡邏的甲士踩著凍土,發出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篝火旁,疲憊的士兵裹著破舊的毯子蜷縮著,試圖汲取一點可憐的熱量,鼾聲和壓抑的咳嗽聲交織。
但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湧。
蕭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又強行按捺的孤狼,帶著一隊絕對心腹的玄甲親衛,沉默而高效地穿梭在營地的各個角落。他的腳步踏過輜重營泥濘混雜著草屑和冰碴的地麵,翻查著那些被油汙和汗漬浸透的調度記錄薄冊;他冰冷的視線掃過昨夜當值守備營的每一個兵士,問題簡短、直接、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他甚至親自去了老王頭那個依舊飄著古怪食物氣味和草藥味的大灶火堆旁,沉默地站了片刻,目光在老王頭那張溝壑縱橫、此刻卻異常平靜的老臉上停留了幾息。老王頭正費力地攪動著一鍋渾濁的湯水,渾濁的眼睛抬都沒抬,仿佛沒看見這位渾身散發著煞氣的將軍。
每一次盤問,每一次翻查,都像在蕭屹心頭那根名為“背叛”的毒刺上又狠狠擰了一把。那些昔日袍澤或茫然、或驚恐、或疲憊麻木的眼神,交織在一起,讓他胃裏一陣陣翻攪。信任像脆弱的薄冰,在懷疑的重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線索如同雪地裏的狐蹤,斷斷續續,模糊不清。一個輜重營的老文書,哆哆嗦嗦地回憶,昨天傍晚好像看到軍需官吳胖子手下的一個親兵,鬼鬼祟祟地在堆放糧草的區域附近轉悠過,但天快黑了,又下著雪粒子,他沒看清臉。昨夜守備營換崗時,有兩個兵士因為凍傷了腳,比規定時間晚到了一小會兒,領隊的什長罵罵咧咧地記錄在案。還有一個負責飼養信鷹的輔兵,吞吞吐吐地說,前天晚上,他好像看到一隻不是營裏馴養的夜梟,在鷹棚附近盤旋了一會兒,但風雪太大,也可能是他看花了眼……
雜亂,瑣碎,像一地雞毛。
蕭屹的眉頭越擰越緊,心頭那股鬱氣幾乎要破膛而出。他站在一處背風的營帳陰影裏,用力搓了搓凍得麻木的臉頰,試圖從這片混沌中理出一絲頭緒。吳胖子?那個慣會鑽營、貪點小便宜卻膽小如鼠的軍需官?他有這個膽子?還是他手下的人?
就在他煩躁得幾乎要一拳砸在土坯牆上時,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貼近,是玄甲衛的暗哨頭目。那人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冰雪的氣息,鑽進蕭屹的耳朵:
“將軍,有發現。吳有德……死了。”
蕭屹猛地扭頭,瞳孔驟然收縮!
“死在哪?”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他自己的軍需帳裏。發現時,帳內炭盆還熱著,但人……已經涼透了。脖子上……一道細口。”暗哨頭目的聲音平板無波,卻像淬了毒的針,“看手法,幹淨利落,是自己人。他桌上……有半張沒燒幹淨的紙,像是……密信。”
吳有德!那個油滑的軍需官!蕭屹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滅口!就在他剛查到這條模糊線索的當口,人就被滅了口!那隻藏在暗處的黑手,動作快得令人心寒!
“走!”蕭屹從喉嚨深處低吼一聲,再顧不上隱匿行蹤,轉身朝著軍需營的方向疾步而去。沉重的戰靴踩在凍土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
軍需官的帳篷在營地西側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緊挨著幾個堆滿雜物的破爛棚子。帳簾已經被掀開,裏麵透出昏暗的光。兩個玄甲衛按刀立在門口,臉色凝重如鐵。
蕭屹一步跨入帳內。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炭火、油脂、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渾濁味道撲麵而來。帳內陳設簡單,一張矮榻,一張堆滿亂糟糟賬冊的木案,一個還在散發著微弱熱氣的炭盆。吳有德那肥胖的身軀,此刻像一灘爛泥般歪倒在矮榻旁的地上,臉朝著門口的方向,眼睛還大大地睜著,凝固著一種混合了極度驚愕和恐懼的表情。他的脖子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歪著,一道極其細窄、卻深可見骨的傷口橫貫咽喉,切口邊緣整齊平滑,幾乎沒有多餘的血跡滲出,隻有衣領被染紅了一小片暗褐。
幹淨。利落。絕對的殺人手法。
蕭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過整個狹小的空間。矮榻上的被褥淩亂地掀開一角,木案上的賬冊被粗暴地翻過,散落一地。炭盆裏,除了通紅的炭塊,還有一小堆尚未完全燃盡的灰燼,幾片焦黑的紙片邊緣頑強地卷曲著,依稀能看到一點點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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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下身,強忍著胃裏的翻騰,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撥開那點灰燼。火光映照下,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焦黑紙片上,殘留著兩個模糊到幾乎難以辨認的墨字殘痕:
“……稷……安……”
稷!安?!
蕭屹的呼吸猛地一窒!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是“稷”!二皇子趙稷!這陰魂不散的印記!
那“安”字後麵……是什麽?是地名?還是……接頭暗號?!
他猛地站起身,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火交織的洪流,瞬間衝垮了理智的堤壩!線索!關鍵線索就在眼前!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滅口生生掐斷!那隻黑手,不僅伸進了朔風關,伸到了糧道,甚至……就在他眼皮底下,在玄甲衛的眼皮底下,悍然出手!
“查!給老子查!這炭盆裏的灰,一點不剩全給老子篩出來!這帳篷裏所有東西,一根頭發絲都不許放過!”蕭屹的聲音嘶啞,帶著壓抑不住的狂暴和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他猛地轉向帳外,風雪呼嘯著灌進來,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目光穿透風雪,死死盯向中軍大帳的方向。
殿下……殿下知道了嗎?這“稷安”二字……又會在他心頭那根名為“天命”的毒刺上,添上怎樣致命的一筆?
而此刻的中軍大帳內。
趙宸依舊坐在那張冰冷的軍案後。他麵前的油燈,不知何時被撥得更亮了些,跳躍的火苗將他冷峭的側臉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手裏,沒有輿圖,沒有軍報。
隻有一隻粗糙的陶土茶盞。盞裏是剛斟滿的、滾燙的茶水,嫋嫋升起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成白霧。
趙宸垂著眼,看著盞中沉浮的幾片粗劣茶葉。那氤氳的熱氣撲在他臉上,卻似乎無法驅散他眉宇間凝結的那層無形寒霜。他緩緩抬起左手,試圖去端那茶盞。
手,伸到一半。
毫無征兆地,那骨節分明、玉白色的食指指尖,猛地劇烈一顫!幅度不大,卻異常清晰!
緊接著,一絲極其細微、卻又無比刺眼的猩紅,毫無征兆地,從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角,緩緩滲了出來。
殷紅的血珠,如同雪地裏綻開的紅梅,滾落,滴在他玄色衣袍的前襟上。
迅速洇開一小片暗色。
而那隻伸向茶盞的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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