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京都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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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得沒完沒了。朔風關的雪粒子像砂紙,刮得人臉生疼,營地裏篝火都縮著脖子,火光在風裏忽明忽暗,映著兵卒們凍得發青的臉,活像一群縮在石頭縫裏的鵪鶉。營門當值的兩個老兵,裹著發硬的皮襖,抄著手,跺著凍得沒知覺的腳,嘴裏呼出的白氣剛離嘴就被風撕碎了。其中一個眯著渾濁的老眼,望著官道盡頭那片白茫茫的混沌,啐了一口帶著冰碴的唾沫:“這鬼天,鳥都飛不動,驛道怕是早埋了。”
    他話音還沒落透,遠處那片灰白的混沌裏,猛地撕開一個黑點!
    那黑點不大,卻像根燒紅的鐵釘,直直地朝著營門紮過來,速度奇快,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勁。馬蹄踏在深雪裏,發出沉悶又急促的“噗噗”聲,越來越響,敲得人心頭發慌。
    “他娘的!真有不要命的!”另一個老兵眼尖,看清了來人的裝束——驛使!那身風塵仆仆、幾乎被雪裹成白粽子的驛服,還有背上那根象征八百裏加急、裹著明黃布套的令箭筒!老兵嗓子都變了調,連滾帶爬地去拽那凍得死沉的營門絞索。
    沉重的營門剛被合力拉開一道僅容一馬通過的縫隙,那驛馬已裹挾著風雪和刺鼻的汗腥膻氣,像道黑色的閃電,狠狠撞了進來!馬背上的人幾乎被顛飛出去,死死勒住韁繩,馬匹人立而起,發出撕裂般的悲鳴,口鼻噴出的白沫混著血絲,濺在雪地上,瞬間凍成暗紅的冰坨子。
    驛使滾下馬背,直挺挺砸在雪泥裏,連滾帶爬地往前撲,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住聞聲趕來的蕭屹,手抖得像風中的枯葉,伸向懷裏,掏出一個被油布和皮囊層層緊裹、還帶著體溫的硬物。
    “京……京都……陛下……”驛使的嘴唇凍得烏紫,哆嗦著擠出幾個字,像耗盡最後一絲氣力,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他懷裏那個硬物,沾著雪泥和汗漬,沉甸甸地落在蕭屹腳邊。
    蕭屹心頭猛地一沉,像被冰錐捅了一下。他彎腰撿起那油布包裹,入手冰冷堅硬,上麵烙著隻有皇室心腹才識得的特殊火漆印紋——一隻盤繞的螭龍,龍爪死死扣著一個篆體的“內”字。內侍省!宮裏出事了!蕭屹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比這關外的風雪更刺骨。他攥著那燙手山芋般的密報,幾乎是跑著衝向中軍大帳,沉重的甲葉撞擊聲在死寂的雪夜裏格外驚心。
    帳簾被粗暴地掀開,帶進一股刺骨的寒流,撞得案頭那盞油燈的火苗狠狠一矮,掙紮了幾下才穩住,將趙宸投在帳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晃動。
    趙宸沒有抬頭。他正垂著眼,看著自己的右手。那隻手,昨夜在傷兵營強行催動真氣續命後,此刻安靜地擱在冰冷的玄鐵臂甲上,指節依舊修長,膚色卻透著一股子不正常的玉白,甚至隱隱泛著青灰,像凍僵的瓷器。指尖微微蜷著,細微的、不受控製的輕顫,如同瀕死蝶翼的掙紮,隻有他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僵冷正順著指尖緩慢地向上蔓延,每一次細微的顫動,都牽扯著筋脈深處那針紮般的銳痛。
    蕭屹幾乎是撲到案前,將那沾著雪泥和驛使汗漬的油布包裹,重重按在冰冷的案幾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聲音不大,卻像重錘砸在凝滯的空氣裏。
    “殿下!京都……八百裏加急!內侍省火漆!”
    趙宸的目光終於從自己那隻僵硬的手上移開,落在那油布包裹上。螭龍盤繞的印紋,篆體的“內”字,在昏暗跳躍的燈火下,透著一股子陰森鬼氣。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凍硬的玄冰麵具,隻有眼底深處那兩點幽藍,極其緩慢地收縮了一下,仿佛深淵中蟄伏的巨獸,被什麽東西驚動了。
    他沒有立刻去碰那包裹。指尖在冰冷的玄鐵臂甲上輕輕叩擊了一下,發出極輕微的“嗒”聲,像是在確認什麽。然後,他才伸出那隻僵硬發青的手,動作穩定得近乎詭異,一層層剝開那浸透寒意和汗氣的油布。動作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最裏麵,是一卷質地異常柔軟堅韌的素白密絹。展開。
    墨跡很新,帶著一種特有的宮廷墨香,但字跡卻極其潦草、急促,甚至有些地方墨跡暈開,洇成小小的墨團,仿佛書寫之人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或驚懼:
    “……亥時三刻,帝於紫宸殿批閱奏對,驟發劇咳,其聲撕心裂肺,如破敗風箱……痰中帶血,色澤暗紅……未幾,帝麵如金紙,冷汗如漿,竟……竟於禦座之上,昏厥不省人事!群臣震怖,殿中大亂……幸得太醫院正張景嶽施針急救,方暫穩心脈……然帝至今未醒,氣息微弱如遊絲……太醫署會診,言‘邪風入肺,沉屙驟發,傷及心竅’,凶險萬分……”
    趙宸的目光,像冰冷的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地刮過密絹。當看到“咳血”、“昏厥不省人事”、“氣息微弱如遊絲”時,那深潭般的眼底,幽藍的光暈似乎凝滯了一瞬。指腹無意識地劃過“邪風入肺,傷及心竅”那幾個字,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光滑,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父皇……那個在他記憶中永遠威嚴、也永遠帶著審視目光的男人……竟會如此脆弱地倒下?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像冰冷的潮水混雜著滾燙的岩漿,猛地衝撞著他的心房。是驚?是怒?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深埋在冰川之下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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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報並未結束,下麵還有數行更小、更潦草,卻筆鋒更顯淩厲的字跡,墨色更深,力透絹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值此國事艱難、聖躬違和之際,為安社稷、穩朝綱,皇後懿旨,並內閣諸公廷議……著皇長子趙稷,暫代陛下,主理宗廟大祭諸事!即日生效!內外臣工,悉聽調遣,不得有誤!欽此!”
    趙稷!
    暫代宗廟大祭!
    這幾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趙宸的瞳孔!一股比昨夜真氣反噬更尖銳、更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炸開,直衝天靈蓋!體內那股原本就蠢蠢欲動的冰寒真氣,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猛地狂暴起來!沿著被寒氣侵蝕的筋脈瘋狂逆衝!
    “噗——!”
    一口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鏽腥氣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從趙宸緊抿的唇縫間狂噴而出!
    殷紅的血珠如同驟雨,猛烈地潑灑在麵前冰冷的軍案上!潑灑在那卷展開的素白密絹上!將那“趙稷”、“暫代宗廟大祭”的字跡瞬間染得一片猩紅刺目!也潑灑在他那隻僵冷發青、微微顫抖的右手上!溫熱的血與刺骨的寒,在他手背上交織、流淌、迅速凝結……
    蕭屹駭然失色,失聲驚呼:“殿下!”
    趙宸卻猛地抬手,止住了蕭屹上前的動作。他低著頭,看著案上、絹上、自己手上那一片刺目的猩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風箱破裂般的雜音,喉間滾動著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負傷般的低吼。他死死地盯著密絹上那個被鮮血染紅的“稷”字,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崩碎!
    好!好一個“聖躬違和”!好一個“暫代宗廟大祭”!
    時機掐得如此之準!就在他遠在邊關,剛剛經曆糧隊被襲、內奸未明、自身真氣損耗加劇的當口!就在老王頭咽下那半塊“稷”字玉、灶灰裏埋下另一半的當口!父皇就“恰好”咳血暈厥?大哥趙稷就“順理成章”地拿到了代掌宗廟祭祀的大權?宗廟!那是國本!是禮法!是宣告天命所歸的第一步!
    巧合?天底下哪有這麽多“恰到好處”的巧合!
    一股焚毀一切的暴戾殺意,混合著被至親骨肉步步緊逼的冰冷絕望,如同火山岩漿般在他胸腔裏瘋狂衝撞、沸騰!體內那狂暴的冰寒真氣失去控製般左衝右突,所過之處,筋脈如同被無數冰針反複穿刺!他那隻染血的右手,青灰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深、蔓延,手背上甚至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帶著血絲的詭異白霜!
    “殿下!息怒!保重身體!”蕭屹急得眼睛都紅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帳內溫度驟降,連油燈的火苗都縮成了綠豆大小,趙宸周身散發出的那股寒意,幾乎要將空氣都凍結!
    就在這時!
    帳簾被無聲地掀起一道縫隙,一個玄甲衛暗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稟殿下!截獲未明信鷹一隻!鷹腿密筒內……隻有此物!”
    暗哨雙手奉上一塊東西。
    那是一小塊玉。邊緣斷裂的茬口異常新鮮銳利,顯然是被硬生生掰斷的。玉質渾濁,帶著灰絮。火光下,那斷口旁邊,一個雕工粗糲卻無比清晰的印記——
    盤踞的螭龍!龍首下方,篆體的“稷”字!
    正是昨夜老王頭掰斷、咽下一半、埋下一半的那塊玉佩的另一半!
    然而,這一次,在“稷”字的旁邊,緊挨著斷裂的茬口,還殘留著半個模糊的字痕!
    那是一個……“安”字的下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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