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關後山坳裏藏著片死水湖，當地人叫它鬼眼。這地方邪性，三伏天靠近了都滲骨頭縫的冷氣，眼下入了深冬，更是凍得連個活物影子都瞧不見。湖麵早封嚴實了，冰層厚得發烏，底下不知積了多少年的寒氣，吸口氣都像吞了把冰渣子，肺管子針紮似的疼。湖岸枯死的歪脖子老樹掛著冰溜子，風一過，哢嚓哢嚓響，跟鬼嚼骨頭似的。
    趙宸盤腿坐在湖心冰麵上，玄色袍子早被寒氣浸透，硬邦邦地貼在身上。他閉著眼，眉宇間那層霜比冰麵還厚。體內那股子邪寒又在造反了，順著筋脈亂竄，比狄戎的彎刀還刁鑽。昨夜強行動用真氣給那斷腿小兵吊命，像往滾油鍋裏潑了瓢冰水，炸得他五髒六腑都移了位。此刻那寒氣反撲得更加凶狠，絲絲縷縷往骨頭縫裏鑽，凍得他指尖發麻，連帶著心口那塊地方都跟著發僵。
    他試著運轉那套練了快十年的“玄冰勁”。這功法霸道，當年雲陽子傳他時就說過，是柄雙刃劍，練到極處可封凍萬物，卻也最容易引寒氣反噬自身。往日裏，這勁氣運轉起來，丹田裏好歹能聚起一絲溫潤抗衡，像冰窟窿裏捂著的暖玉。可今日不同。那點暖意剛冒頭，就被四麵八方湧來的、湖底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陰寒之氣纏上了！不是對抗，是吞噬！玄冰勁催動的寒氣，竟成了引子，勾得湖底千年凍氣發了瘋般往他身體裏灌！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牙縫裏擠出來。趙宸額角青筋猛地一跳，脖頸上瞬間繃起幾道淩厲的線條。冰麵下，一股肉眼可見的灰白色寒氣旋渦，正以他為中心瘋狂旋轉、凝聚！冰層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細密的裂紋蛛網般從他身下炸開！玄冰勁不僅壓不住反噬，反而成了幫凶！這發現像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他早已被冰封得麻木的神經裏。
    絕望？不，那點情緒早被更深的冰給凍死了。一股暴戾的、毀天滅地的躁動猛地炸開！憑什麽？憑什麽這天命枷鎖要勒得他喘不過氣？憑什麽京都那幫豺狼虎豹步步緊逼？憑什麽連這苦修多年、引以為傲的功法都要反咬一口？壓不住的殺意混著冰寒真氣在四肢百骸裏左衝右突，無處宣泄，幾乎要將他從內到外撐爆！
    就在這狂暴的意念衝頂的刹那，他猛地睜開眼！
    眼底沒有怒火，隻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幽藍，如同鬼眼湖凍結了萬年的湖心。視線死死釘在身前冰麵上——那裏，一根被凍在冰層裏的枯蘆葦杆子，斜斜地刺出來，斷口鋒利如矛尖。
    冰……寒氣……
    一個極其瘋狂、甚至帶著自毀意味的念頭，如同冰層下驟然閃現的鬼火，猛地照亮了他混亂的腦海！
    既然壓不住，封不了，那不如……全放出來！
    不是引氣入體，以身為爐去煉化那該死的寒氣。而是……以神為引，以念為鋒，將這天地間至陰至寒的凍氣，當作劍！當作可驅使、可殺敵的……兵！
    念頭一起，體內那狂暴亂竄的冰寒真氣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驟然改變了方向！不再衝擊他的筋脈內腑，而是順著他死死盯住那根冰蘆葦的意念，瘋狂地、決絕地……湧向雙眼！
    嗡！
    趙宸身下的冰麵劇震！以那根枯蘆葦為中心，一道刺目的、凝練如實質的幽藍光束，毫無征兆地從他瞳孔深處迸射而出！光束隻有手指粗細，卻帶著凍結靈魂的恐怖寒意，瞬間沒入冰麵！
    哢嚓！哢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爆豆般響起！那根枯蘆葦周圍的冰層，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下塌陷、爆裂！不是融化，是瞬間被那束幽藍光芒中蘊含的極致凍氣……再次加深了凍結的層次！堅硬的冰，在更極致的寒冷麵前，脆弱得如同琉璃！碎裂的冰晶並未四濺，反而被那幽藍光束死死吸附、凝聚、重塑！
    一柄劍！
    一柄長約三尺，通體晶瑩剔透，完全由最純粹的寒冰與碎裂冰晶在刹那間強行壓縮、凝聚而成的……冰劍！
    劍身狹長，薄如蟬翼，邊緣流轉著幽藍色的冷芒，劍尖正是那根枯蘆葦的斷口，此刻被冰晶包裹，銳利得仿佛能刺穿虛空。它靜靜地懸浮在塌陷的冰坑上方，劍尖低垂，指向冰麵，森然死寂的寒氣如同活物般從劍身上彌漫開來，周圍空氣都發出不堪重負的“滋啦”輕響，瞬間凝結出細密的白色霜花。
    趙宸死死盯著那柄憑空出現的冰劍。成功了？不，這隻是第一步！體內那股被強行引導出去的寒氣，如同找到了河道的洪流，非但沒有枯竭，反而因為引動了湖底更磅礴的千年凍氣而更加洶湧澎湃！他需要宣泄！需要將這足以撐爆他的力量……化作真正的鋒芒！
    意念再轉！
    嗡！嗡！嗡！
    他目光如電，掃過身周冰麵！凡視線所及之處，幽藍色的光束如同死神的凝視，接連不斷地從眼中迸射！每一道光束落下，冰麵便應聲炸開一個深坑！無數碎裂的冰晶被極致凍氣吸附、壓縮、塑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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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柄冰劍在左前方凝聚，劍身略寬，帶著厚重的殺伐之氣！
    第三柄冰劍在右側冰層下刺出，細長如針，鋒芒內斂！
    第四柄、第五柄……
    十息！僅僅十息！
    以趙宸盤坐的冰麵為中心，方圓十丈之內，冰層如同被無數隕石砸過，布滿猙獰的深坑！而在每一個深坑上方，都靜靜懸浮著一柄形態各異、卻同樣散發著凍結萬物死寂氣息的寒冰之劍！整整三十六柄！劍尖低垂，劍鋒幽藍，如同一個森然羅列的死亡劍陣，將中心那道玄色身影拱衛其中！無形的寒氣交織成網，將這片空間徹底封鎖，連呼嘯的北風都被凍結、撕裂，發出嗚咽般的哀鳴。
    三十六柄冰劍懸停的刹那，趙宸身體猛地一顫！強行引導、駕馭如此磅礴的天地凍氣，對他而言同樣是恐怖的負擔。那股深重的僵冷感如同附骨之疽，順著筋脈急速蔓延，幾乎要將他的意念也一同凍結。但他眼底深處那兩點幽藍，卻燃燒得更加熾烈！痛？冷？比起京都那看不見的血雨腥風，這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麽！他需要力量！足以撕碎一切陰謀枷鎖的力量！
    “還不夠……”沙啞的、如同冰片摩擦的聲音從他喉嚨裏擠出。
    他緩緩抬起那隻已經僵硬發青、布滿薄霜的右手，五指張開，如同要握住虛空！
    嗡——！
    懸停在最前方、由那根枯蘆葦化成的第一柄冰劍，劍身猛地發出一聲清越刺耳的震鳴！劍尖倏然抬起，不再指向冰麵，而是遙遙鎖定了百步開外、湖邊一塊半人高的黝黑臥牛石！
    趙宸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心念催動之下，體內殘存的、混合著暴戾殺意的冰寒真氣，連同身下湖底被引動的更加狂暴的凍氣，山洪般順著那無形的意念之線，瘋狂灌注進那柄冰劍之中！
    冰劍通體幽藍光芒暴漲！劍身周圍凝結的空氣發出爆裂般的“劈啪”脆響！下一瞬！
    嗤——！
    尖銳到撕裂耳膜的破空聲猛然炸響！那柄冰劍消失了！隻在原地留下一道扭曲的、凍結了空氣的幽藍殘影！如同瞬移般，百步距離，刹那即至！
    轟隆！！！
    那塊堅硬的臥牛石，連一聲像樣的呻吟都沒發出！在冰劍接觸的瞬間，並非被穿透，而是如同鬆脆的餅子被燒紅的鐵釺捅入——由接觸點開始，恐怖的極致凍氣瞬間蔓延！灰白色的冰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了整個巨石表麵，緊接著，內部結構在瞬間溫差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蛛網般的裂紋瞬間布滿石身！
    嘩啦——！
    一聲沉悶的垮塌！整塊臥牛石，竟在眾目睽睽如果此刻有目的話）之下，崩解成無數被冰霜包裹的碎石塊，稀裏嘩啦塌了一地！原地隻留下一個彌漫著刺骨寒氣的淺坑，和點點閃爍的冰晶塵埃。
    趙宸猛地吸了口氣，那氣息冰冷刺肺，卻帶著一股血腥味的暢快！成了！這冰湖凍氣，當真可為劍！這念頭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他被冰封的意誌。他那隻抬起的手掌猛地一攥！
    嗡！嗡！嗡！嗡！
    懸停在身周的另外三十五柄冰劍，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齊齊發出一陣低沉而興奮的嗡鳴！劍尖同時抬起，幽藍色的寒芒吞吐不定，森然的殺意交織成網，蓄勢待發！隻待他一個念頭，便要化作三十六道追魂奪魄的寒光，將視野內的一切撕成冰塵！
    就在這時——
    “殿……殿下！您、您沒事吧？！”
    一個粗嘎、帶著濃重關西口音、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的破鑼嗓子，結結巴巴、哆哆嗦嗦地從湖邊枯樹林子方向炸響！
    鐵牛！是那個憨直得像塊頑石、負責後山巡哨的老兵鐵牛！
    他大概是循著那轟塌巨石的動靜，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過來的。此刻，這鐵塔般的漢子，像根凍僵的木頭樁子，直挺挺戳在林子邊上，一張被北風吹得皴裂發黑的臉，此刻煞白得如同糊了一層霜！銅鈴大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著湖心那匪夷所思的景象——冰坑遍布，三十六柄幽藍冰劍懸空嗡鳴，劍鋒所指，寒氣森森如獄！而那位玄袍的殿下，盤坐於劍陣中心，抬起的右手青筋畢露，覆滿寒霜，周身散發的氣息……比這鬼眼湖最深處的凍泉還要恐怖百倍！
    鐵牛的腦子徹底木了。他看見了啥？石頭凍碎成渣了？殿下……殿下用眼神……造、造了滿湖的冰劍？親娘咧！這……這他娘的還是人嗎？！“活閻王”這名頭……怕不是喊輕了？！
    他這一嗓子，帶著活人的驚恐和熱氣，在這片被極致凍氣封禁的領域裏，如同滾油滴進了冰水！
    幾乎在鐵牛聲音響起的同一刹那——
    趙宸身側，一柄懸浮的、劍身細長如毒蛇信子的冰劍，劍尖原本隻是隨著趙宸的心意隨意指向虛空。此刻，那幽藍的劍鋒卻毫無征兆地、極其細微地……偏移了一絲！
    不是趙宸在控製。
    是那柄冰劍……或者說，是構成那柄冰劍的、被趙宸強行引動駕馭的磅礴凍氣，在感應到鐵牛這個“活物”闖入、散發出“熱量”的瞬間，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那純粹而狂暴的“凍殺”本能……被觸發了！
    劍身幽藍光芒驟然變得刺目、妖異！
    嗤！
    細長的冰劍化作一道無聲的、凍結了路徑上所有空氣的死亡射線，朝著枯樹林邊、那個嚇傻了的鐵塔身影……暴射而去！速度之快，遠超之前轟碎巨石的那一劍！殺意之純粹凜冽，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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