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兄弟舊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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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關的雪沒完沒了,把天和地都糊成了一鍋白漿糊。中軍大帳裏,炭盆裏火苗蔫蔫的,烤不化趙宸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寒氣。案頭上堆著剛送來的傷亡名冊和告急文書,墨跡未幹,像一道道新添的傷口。蕭屹帶人清點庫底子去了,指望著從耗子嘴裏摳出點救命的糧草鐵器。帳子裏就剩下趙宸一個,死寂壓得人喘不過氣,隻有他自己知道,心口那團冰坨子似的真氣,正一抽一抽地絞著五髒。
    角落裏堆著幾個落滿灰的樟木箱子,是從京都王府快馬加鞭送來的“體己”。送東西的老太監話裏話外透著大皇子趙稷的“恩典”,說是殿下遠在邊關辛苦,特將王府舊物送來,以慰思鄉之情。趙宸當時隻冷笑一聲,讓人直接扔進了角落。慰藉?怕是催命的符咒還差不多。可這會兒,看著那幾口死氣沉沉的箱子,鬼使神差地,他竟走了過去。指尖拂過冰冷的銅鎖扣,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嗆得他喉頭發癢。也許,是想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局裏,找點別的什麽壓一壓,哪怕隻是片刻的喘息。
    箱子打開,一股陳年的樟腦混著紙墨的微澀氣味撲麵而來。裏麵沒什麽值錢玩意兒,多是些舊書、幾件半舊的錦袍,還有些零碎。趙宸沒什麽表情地翻撿著,直到一個卷軸從一堆泛黃的兵書底下滑了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軸頭磕在冰冷的磚石上,發出悶響。
    他彎腰拾起。卷軸的絹帛邊緣已經磨損起毛,係著的絲絛也褪了色。展開的瞬間,一股久遠得近乎陌生的暖意,裹挾著禦花園裏草木的清氣、少年人奔跑的汗味、還有陽光曬在青石板上的味道,猛地撞進了這冰窟般的大帳。
    不是名家手筆,甚至筆法稚嫩得有些可笑。一幅狩獵圖。畫的是京郊的皇家獵苑。畫麵中央,幾個半大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最前麵那個,挽著硬弓,眉宇間一股子藏不住的銳氣,正是少年時的自己。旁邊緊跟著的,是四哥趙垣,笑得沒心沒肺,馬背上還掛著一隻蹬腿的野兔。稍遠點,是五哥趙培,皺著眉頭,似乎在嫌棄馬蹄濺起的泥點弄髒了袍角。而畫的最邊上,一個身量明顯小了一圈的少年,騎著一匹溫順的小馬駒,努力地跟在後麵,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神卻亮得驚人,那是……小七,趙珩。
    趙宸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畫上那張緊繃的小臉。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一年秋獮,小七剛滿十歲,是第一次被允許跟著哥哥們進獵場。他興奮得幾夜沒睡好,臨出發前,卻因為緊張,連馬鐙都踩不穩。是自己把他抱上馬背,手把手教他控韁繩。“怕什麽,三哥在呢。”自己當時是這麽說的吧?小七那雙像小鹿一樣的眼睛,立刻就不慌了,隻剩下全然的信賴。
    那天小七什麽也沒獵到,連隻兔子都沒追上。回程時,小家夥垂頭喪氣,小嘴撅得能掛油瓶。自己看不過眼,隨手射了隻離群的雉雞,扔到他馬背上。“喏,算你的。”小七的眼睛瞬間又亮了,抱著那隻雉雞,笑得見牙不見眼。晚上篝火旁,他偷偷摸摸塞給自己一個東西,用他最喜歡的一塊湖藍色絲帕仔仔細細包著,小臉通紅:“三哥……這個給你!母妃說……能保平安的!你總在外麵跑,戴著它!”
    就是那個護身符。
    趙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箱子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深紫色的小錦囊,靜靜地躺在那裏。他把它拿了出來。錦囊的絲線有些地方已經磨得發白,但依舊完好。解開係繩,倒出裏麵的東西。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雕成一隻憨態可掬、盤臥著的小老虎。虎身線條圓潤,虎頭微昂,帶著點幼獸的懵懂和倔強。玉質極好,觸手生溫。這是小七生母,那位溫婉的靜嬪娘娘,在他出生時特意去護國寺求來的,貼身戴了十年。小七把它當命根子。
    指尖摩挲著玉虎光滑的背脊,那點殘留的、屬於孩童體溫的暖意,似乎穿透了冰冷的玉質,微弱地熨貼著他此刻僵冷刺痛的掌心。畫上的陽光,兄弟的笑鬧,小七亮晶晶的眼睛……這些早已被京都的血雨腥風和邊關的刀光劍影衝刷得模糊褪色的碎片,此刻異常清晰地翻湧上來,帶著一種近乎灼人的溫度,燙得他心口發緊。原來,他也曾有過那樣毫無陰霾的時光,有過那樣全心信賴他的弟弟。
    “三哥在呢。” 當年隨口一句安撫,如今聽來,竟像一句遙遠的讖言。他如今還在,可護得住誰?糧道被截,內奸未除,狄戎二十萬大軍壓境,京都裏父皇病危,大哥趙稷代掌宗廟,步步緊逼……他自己都像狂風巨浪裏一葉隨時會傾覆的破舟。小七……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眼神亮亮地喊著“三哥”的孩子,如今在波譎雲詭的深宮裏,又成了誰的棋子?靜嬪娘娘早逝,小七在宮裏無依無靠,性子又軟……
    趙宸猛地攥緊了掌心的玉虎。溫潤的玉石硌著皮肉,也硌著他心裏那塊越來越硬的冰。他不能倒。至少……不能倒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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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心神激蕩,體內那股冰寒真氣因情緒劇烈波動而再次隱隱躁動,指尖寒意更甚之時,他摩挲玉虎的動作突然頓住了。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觸感……不對。這玉虎的腹部,靠近後腿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原本應該是渾然一體的弧度處,指腹下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凸起和滯澀感。像是……一道新近刻上去的、極淺極細的劃痕?又或者……是某種……印記?
    趙宸的心,倏地沉了下去。所有的溫情回憶瞬間凍結。他立刻將玉虎舉到眼前,湊近那盞昏黃油燈跳躍的火苗。昏黃的光線下,他眯起眼,調動全部目力,死死盯著那個位置。指尖灌注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真氣,小心翼翼地探過去感知。
    不是錯覺!
    在玉虎腹部那溫潤的弧線下,確實多了一道東西!那不是天然紋理,也不是把玩形成的包漿。那痕跡極新,細如發絲,深嵌玉理,帶著一種人工雕琢的、刻意隱藏的鋒銳感。形狀……像是一個被強行扭曲、縮小了無數倍的……符號?一個他不久前才在軍報和染血的布條上見過的符號——那隻半睜半閉、透著無盡邪氣的眼睛!
    “邪眼”!
    小七的貼身護身符上,怎麽會出現狄戎黑石薩滿的邪眼印記?!
    一股比鬼眼湖底千年凍泉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炸開,直衝天靈蓋!趙宸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小七……那個眼神純淨得像小鹿一樣的弟弟……他……他到底遭遇了什麽?是被人脅迫?還是……這枚玉符,早已不在他手中?甚至……更可怕的念頭不受控製地浮現——這印記,是否意味著小七本身,已經卷入了某些他無法想象的、與狄戎有關的深淵?
    “殿下!” 帳簾被猛地掀開,裹挾著雪粒子衝進來的蕭屹,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瞬間打破了帳內死寂的僵冷,“剛截獲的京都密信!七殿下……七殿下三日前於宮中……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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