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將心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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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緊了。朔風關像一頭快要凍僵的凶獸,趴伏在昏天黑地裏喘著粗氣。壓低的雲層黑得發紫,沉甸甸像是要整個塌下來,把下麵渺小的城關碾成齏粉。狄戎二十萬聯軍的悶雷聲被風卷著灌進耳朵,時斷時續,像猛獸舔著牙花子在關外逡巡。巡哨的兵卒裹著能搜刮來的所有破皮爛襖,縮在垛口後頭,嗬出的白氣剛離嘴就凍成了冰渣子砸在地上。腳下的關牆在風裏似乎都在打哆嗦。這不是打仗的天,這他娘是老天爺要洗牌子的前奏。
中軍大帳今晚破天荒地支開了兩麵擋風的厚重牛皮,把那能凍掉鼻子的穿堂風好歹隔在了外頭。七八盆炭火燒得通紅,熱氣蒸騰上來,在冰冷的帳頂上凝成水珠又滴落。汗味、煮肉湯的油脂氣、劣質燒刀子的衝勁,還有一股子熏烤皮子的焦糊味,混雜在一起,濃得化不開,糊在臉上像粘了層油膩膩的紙。
幾張粗笨的原木長條桌拚湊起來,上麵堆著些大碗盛開的燉得軟爛的骨頭肉——是前幾日打死的幾匹老瘸駑馬,加了僅剩的一點粗鹽和幹癟發黃的野蔥,算是難得的油水了。酒是邊軍自己用凍壞的果子加上米糠蒸出來的渾漿,辣嗓子眼,勁兒倒是衝。十幾個關內的將領圍著桌子,大多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臉上的凍瘡還沒好利索,此時被熱氣蒸得紅亮亮的,帶著一種臨死前最後頓飽飯的蠻狠勁頭,撕扯著肉塊,灌著渾濁的酒漿。
趙宸坐在主位。一身玄色錦袍幹淨得刺眼,格格不入。他麵前也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但他隻拿竹簽挑著,偶爾撥弄一下漂浮的油花,沾都不沾。一盅燒刀子擺著,那濃烈的氣味撲鼻,他隻是垂眸看著那渾濁的液體。炭火的熱光在他臉上跳躍,卻怎麽也化不開他眉宇間那層終年不散的寒霜。臉色是一種近乎剔透的蒼白,隻有嘴唇抿著,透著一線病態的淺粉。他身上那股子無形的寒氣比平時更盛,逼得他身邊那圈坐著的幾個偏將,都不敢靠太近,總覺得靠得近點,脖子裏的汗都能凍成冰碴。
他左手握著竹簽,右手搭在膝上。那隻手藏在寬大的袖袍陰影裏,指尖微微蜷著。唯有他自己能清晰地感覺到,指尖一股細密的寒意正在凝聚。不是他主動的,是身體裏那股如同失控巨獸的冰寒真氣,在剛才眾將喧囂灌頂、情緒激蕩之下,再次不聽話地躁動起來,順著細密的經脈絲絲縷縷地試圖鑽出來,如同毒蛇出洞。掌心被掐破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薄薄一層血痂下是冰針紮刺般的麻癢。他不動聲色地將那隻手往袖子裏更深藏了藏。
一個身形矮胖圓潤,穿著副將軟皮護心甲、臉上堆著些恰到好處的討喜和愁苦的老將,端著個粗陶大碗,搖搖晃晃地湊到了趙宸桌旁。是陳參。炭火把他那張圓臉烤得油亮,鼻頭發紅,不知是熱的還是熏的,或許還有幾分刻意裝出的醺態。
“殿…殿下,”他嗓音發黏,帶著幾分“不勝酒力”的含糊,朝著趙宸的陶碗就碰了過來,“這鬼天,凍煞人也!弟兄們…心裏都沒底啊……”碗裏的渾濁酒漿漾出來些許,一股劣質酒精味混著油膩撲過來,“虧得…殿下體恤,還…還有口熱湯肉!弟兄們…心裏暖!”他打了個酒嗝,眼睛卻飛快地掃過趙宸幾乎沒有動過的湯碗,又落回趙宸臉上,努力睜大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試圖擠出更多真切來。
趙宸抬眼,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沒什麽溫度,像冰麵反射的冷光。“陳副將有心了。”他聲音平直,指尖的竹簽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撥開了碗邊一片肥厚的油脂。
陳參似乎得了鼓舞,幹脆一屁股挨著趙宸下首的空位坐了下來。那股子油膩和汗味更濃了。他湊近了些,壓著嗓子,刻意壓低的話音裏混雜著噴吐的酒氣,偏偏又能讓人聽清。他眼睛飄忽著掃了一眼左右喧鬧的眾將,胖臉上顯出濃鬱的憂色:“暖是暖了心,可…殿下啊,咱朔風關這幾萬張嘴……眼瞅著狄戎狗就要撲上來玩命了,咱這糧庫裏……還能摳出幾把米來?兄弟們空著肚子,哪來的力氣掄刀子?”
他頓了頓,灌了一大口酒漿,壯膽似的,手不自覺地拍了下大腿,話鋒陡然一轉,像是酒後吐真言:“得拿點硬家夥!實在不行……”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獨眼裏卻閃著一種試探的火苗,“殿下您的兵符……是不是該調……調些‘後備’的營衛上來……壯壯聲勢?”
“兵符”兩個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驟然落入喧鬧的大帳!
刹那的寂靜!
盡管喧嘩依舊,酒碗碰擊聲、咀嚼聲、粗豪笑罵聲還在繼續,但靠近主位的這一圈將領,動作全都停頓了一瞬!幾個正舉杯要碰的偏將,手臂停在了半空;離陳參稍近、一個正咬著一塊大骨頭的絡腮胡子都統,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忘了咀嚼,渾濁的眼睛下意識地眯了眯,餘光掃向主位;連最下首正唾沫橫飛吹噓自個兒當年在草原上如何摔跤的老兵油子孫安,那破鑼嗓子也像是卡了一根魚刺,陡然矮了下去,混濁的老眼不易察覺地朝這邊瞥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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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死水下的暗流,被兩個字點破!
炭火劈啪炸響,映著陳參那張堆著笑的圓臉,和他眼底深處那一掠而過、幾乎捕捉不到的精光。
也就在陳參吐出“兵符”二字的瞬間!
趙宸搭在膝上的右手,極其隱晦地在那玄色錦袍的寬袖深處,猛地攥緊!動作快如閃電,連衣袍的褶皺都沒泛起大的波瀾!他指尖原本就凝聚的那股細密寒意,如同被猛地投入滾油,瞬間炸裂!一股陰冷刺骨的冰寒之氣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和狂暴在他握緊的拳心凝聚、爆開!
哢吧!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脆響!
他袖中虛握的左手上,那用來撥弄湯水的單隻竹簽,竟被他無意識收緊的指力,硬生生在指縫間捏成了兩截!
斷裂的竹簽毛刺紮進他冰冷的皮膚,一絲溫熱的粘膩感瞬間滲出,又被那瘋狂的寒氣凍結!劇痛刺入神經,如同針紮!更洶湧的寒氣反噬而上!一股難以壓抑的腥甜猛地頂上喉頭!
趙宸垂下的眼瞼之內,瞳孔深處那兩泓千年冰潭驟然卷起無形的風暴!但僅僅是瞬息之間,他緊握的拳,以一種近乎非人的意誌力強行鬆開!繃緊的下顎線條瞬間緩和下來。他微微側過頭,看向幾乎要將那張油臉貼到他肩膀上的陳參,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絲近乎完美的弧度。
那笑意浮在麵皮上,如同精雕的玉器覆上了一層薄霜。
“陳副將此言差矣。” 趙宸的聲音不高不低,恰恰能蓋過附近那一小片區域的喧鬧,清晰地鑽入每個豎起耳朵的將領耳中。他那隻剛剛捏斷了竹簽、正迅速結出一層肉眼難辨的薄霜的右手,此刻極其自然地抬起,從容地探向桌上那隻幾乎沒動過的、還冒著些微熱氣的粗陶湯碗。
在湯碗的映襯下,他那幾根指節顯得尤為剔透而蒼白。更詭異的是,隨著他手指的靠近,那碗口邊緣因湯水蒸汽形成的、細小的水珠,竟發出幾聲極輕微、幾乎被炭火爆裂聲淹沒的“滋…滋”聲響!
隨即,那幾點細小的水珠,在眾目睽睽之下,極其迅速地凝結成了一點細微的冰霜顆粒!
趙宸的指尖輕輕搭在碗口邊緣一處凝結了薄冰的位置,隨意地、無聲地掠過。那一小片薄冰瞬間碎裂消失。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仿佛隻是撣去一點不存在的浮塵。他臉上的微笑未變,眼神平靜地掃過陳參那張開始僵硬的圓臉,繼續道,語調平緩得如同在敘述天氣:
“兵者,國之大事。調兵遣將,豈同兒戲?兵符之用,關乎闔關將士性命,關乎萬裏河山安穩。何時用,用在何處,本王自有考量,不勞副將憂心。”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不疾不徐地釘下。沒有疾言厲色,卻比雷霆萬鈞更沉、更冷、更不容置疑。那層不動聲色流露出的無形威壓,如同實質的冰水當頭澆下!
陳參圓臉上的“醉意”徹底僵住,像一層風幹了的油彩。端著酒碗的手不自控地抖了一下,渾濁的酒漿潑出來,燙在另一隻手背上,激起一小片紅腫,他卻像沒知覺。喉嚨裏滾了滾,似乎想擠出幾句辯解或逢迎的話,但撞上趙宸那雙深不見底、平靜得令人骨髓生寒的眼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額頭上的汗珠被帳內高熱蒸騰出來,瞬間又被他自己心底冒出的寒氣凍結,粘膩冰冷地貼著皮膚。他肥厚的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屁股在長凳上不安地蹭動了一下。
趙宸的目光平靜地移開,仿佛剛才那場無形的刀光劍影隻是陳參的一場醉後幻想。他修長的食指輕輕叩了叩麵前粗陶碗的邊緣,發出清脆的叩擊聲。
“倒是這湯,”他微微提高了聲音,聲音裏含著一絲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笑意,如同冰湖上裂開的一道細紋,“火候尚可。高朗!”
“末將在!”坐在趙宸右手邊一個位置、一直沉默端坐如鬆的年輕將領應聲站起。他叫高朗,身材精悍,方臉,眼神銳利沉穩,是趙宸心腹將領之一。
“拿去分分,犒勞今夜城牆上值守的兄弟。大寒入骨,暖暖身子。”趙宸抬手指了指那碗他自己幾乎未曾動過的熱湯。語氣隨意,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權威。
高朗大步上前,沒有絲毫猶豫,雙手端起那碗還蒸騰著白氣的肉湯,動作幹脆利落:“是!謝殿下!末將這就去辦!”他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帳外走去,厚重帳簾掀起又落下,寒風卷著幾粒雪粒子鑽進來,隨即被帳內的濁熱吞沒。
就在這時,帳簾再次掀起!
一個渾身裹著冰霜、幾乎與門外的黑暗融為一體的玄甲衛暗哨,如同雪地裏鑽出的鬼魅,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單膝點地,跪在趙宸身側後方。
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鐵器摩擦般的鏗鏘,清晰地送到趙宸耳中:“殿下,京都信鴿,剛過鷂子嶺。” 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起伏,如同死物在傳達,“令……陳副將營房……有飛禽驚起,向西。”
最後四個字,如同無形的錘子砸在厚冰上,沒有聲響,卻激起了最深的寒意!
趙宸端坐在主位之上,腰背依舊挺直如寒鬆。他平靜地收回望向帳門口高朗離去方向的目光,重新落在喧鬧依舊的宴席上,唇角那抹極淡極冷的笑容紋絲未動。仿佛那暗哨的低語隻是一絲微不足道的穿堂寒風。然而,在他垂落身側的寬袖深處,那隻剛剛拂過冰冷碗沿的手,指節無聲地蜷縮了一下,厚實的玄色錦袍似乎都難以掩蓋那皮膚下泛起的、更深沉凝重的青灰之色!
帳外,呼嘯的夜風裏,隱隱傳來一聲短促的、被風雪撕扯得極其微弱的……鷹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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