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梟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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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片子抽得人臉生疼,子時的朔風關,像被冰封在九幽之下的鐵棺材。風卷著雪沫子,打著旋兒地往衣領子、鎧甲縫裏鑽,割得骨頭縫都疼。輪值的哨兵早縮在背風的角樓窩裏不敢露頭,油燈豆大的光在風裏亂晃,像鬼眨眼。整個關城死寂得嚇人,連狗都懶得叫一聲,隻有風鬼哭狼嚎似的在關牆上撞。
副將營房那小院的門軸,吱嘎響了一聲,輕得像耗子啃木頭。一道裹得嚴嚴實實、縮著脖子的黑影從門縫裏溜了出來,反手合上門,動作又快又輕。黑影左右看看,隻有風雪呼嘯,天地一片混沌,這才沿著營房間狹窄的陰影夾道,貼著牆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挪,像個踮著腳走的鬼。
方向,是關城西邊那段最僻靜、也是塌陷得最厲害的廢土坯牆根。這地方偏僻,挨著大片大片被廢棄的屯田,牆磚早就被風剝蝕得坑坑窪窪,豁口一個連著一個,大的能鑽過去條狗。白天少有人來,夜裏更是個鬼都不願待的地界。
黑影——正是陳參。他裹著件不知從哪兒倒騰來的深色大厚棉襖,狗皮帽子壓得低低的,幾乎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小半截凍得通紅的鼻尖和幹裂的嘴唇。他縮著脖子,懷裏緊緊揣著個硬邦邦的小物件。冷?這會兒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剛才在那宴席上,“活閻王”趙宸那淡淡的一眼,那輕飄飄的一句話,還有那不動聲色就讓湯碗邊結霜的手段……像三伏天兜頭澆下的冰水,把他骨頭縫裏那點熱乎氣全拔出來了!還有那突然衝進帳裏、又端著湯碗莫名其妙走了的高朗!這小子可是趙宸的心腹走狗!他嗅出味兒了?絕對不能等了!那封信!必須立刻送出去!今晚!哪怕凍死在這鬼地方!
一腳踩進沒膝深的雪窩子,冰冷的雪瞬間灌滿了皮靴筒口。陳參打了個寒顫,差點摔倒。他狼狽地拔出腳,喘著粗氣,心快跳出腔子。借著遠處角樓那點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光,他摸到一處能容人側身擠過的巨大牆豁口。風在這裏打著旋兒,嗚咽聲格外刺耳。他靠著冰冷的斷壁,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那個物件——是個外麵包了厚油紙防水的、巴掌大的小皮囊。皮囊封口用一種粘稠發黑、帶著微微刺鼻氣味的膏藥仔細糊死了。
他又從貼身皮襖的夾層裏,摸出一個更小的東西。那是一個細長頸、粗肚、看不出材質的黑瓶子,瓶塞用蠟封著。拔掉塞子,一股難以形容的、極其辛辣怪異的刺鼻氣味彌漫開來,像腐敗的草汁混合著生鐵鏽的味道,被寒風一卷即散。陳參用凍得麻木的手指摳了點瓶口微微反光的暗綠膠質藥膏,強忍著氣味帶來的惡心感,飛快地在皮囊光滑的皮革表麵上塗抹起來!借著風雪的掩護,那暗綠藥膏迅速幹涸,在油滑的皮麵上留下幾行極其淺淡、不湊近仔細分辨絕難看清的蠅頭小字痕跡!墨跡滲透皮麵,幹透後竟與皮色渾然一體!
他動作飛快,寫好最後一筆。夜長夢多!
隨後,他又掏出一個更扁些的木筒,裏麵塞著一卷極薄的、韌性極佳的細密韌皮紙,上麵密密麻麻用極細的炭筆寫滿了狄戎文符號。這是第二封。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小皮囊卷進這韌皮紙卷裏,再將這卷東西塞入木筒,用同樣的黑綠色膏藥仔細封死筒口,不留一絲縫隙。
風雪呼嘯,卷起陳參額角滲出的冰涼汗珠。他把封好的木筒牢牢捆在自己帶來的馴化夜梟腿上,動作帶著發狠的狠勁。那夜梟體型不大,全身覆著黑褐色的羽毛,在雪夜裏幾乎隱形,隻有一雙圓溜溜、在黑暗中閃著詭異淡金光芒的眼睛,盯著陳參。
“給老子飛!飛到‘稷安’他無聲地動了動幹裂的嘴唇,吐出兩個字)!飛到死也得送到!”陳參喉嚨裏發出如同困獸的低嘶,一把將那夜梟扔向牆外的風雪!
撲棱棱!
那夜梟怪叫一聲,翅膀展開,奮力穿過凜冽的風雪阻隔,瞬間化作一個小小的黑點,融入混沌的黑暗!
幾乎是夜梟飛出的同時!
距離這處廢牆豁口約摸五十步外,塌了半邊屋脊的破了望塔頂端!
一個裹在厚厚灰色粗麻布裏的鐵塔般身影,一直如同蹲守的獵隼,伏在瓦礫雪堆的陰影裏,死死盯著下方牆豁口的動靜。寒風刮過他裸露的耳輪,凍得通紅發紫,他卻紋絲不動。看到那道煙囪似的黑影竄出牆豁口,迎著如刀的風雪歪歪斜斜向北飛去,鐵牛那雙銳利的小眼睛裏瞬間精光爆射!
他喉嚨裏猛地發出一聲短促、尖銳、卻奇異地模仿夜梟嘶鳴的古怪喉音:“咕——咕咕——!”
這聲音不大,卻穿透風雪,帶著一種特異的韻律,極其清晰地刺入周圍的風雪黑暗中!
隨著這聲信號!
四麵八方的陰影裏,瞬間掠出七八道幽靈般的玄甲身影!他們在雪地裏低伏疾馳,速度驚人,如同融入了風雪的黑潮,眨眼間已將牆豁口團團封鎖!無聲,卻帶著致命的窒息感!最靠近豁口的兩個玄甲衛如同離弦之箭,借著撲過去的力量猛地抬手!嗤!嗤!兩支特製的、細若牛毛的精鋼哨箭撕裂空氣,帶著毒蛇吐信般的銳嘯,精準無比地射向那空中拚命撲騰、即將飛出射程的飛行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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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
夜梟翅膀被瞬間穿透!淒厲慘絕的嘶鳴劃破死寂!夜梟打著旋兒從空中墜落!另一個玄甲衛如同撲食的獵豹,躍起接住!
而此刻,陳參還靠在冰冷的牆麵上,劇烈喘氣的心髒還在為夜梟順利飛出而狂跳!他隻聽到夜梟的慘鳴和悶悶的墜地聲!一股滅頂的寒氣猛地從腳底板衝上頭頂!魂飛魄散之下,他根本來不及細想,肥胖的身體爆發出逃命的瘋狂,如同被滾油燙了的兔子,轉身就想往豁口外雪地裏撲!
晚了!
一隻覆蓋著冰冷精鐵鱗甲的大手,如同地獄探出的鬼爪,帶著雪粒子卷起的寒風,帶著一股能捏碎岩石的蠻橫力量,毫無征兆地從背後黑暗中伸來!在他脖子扭向豁口外的刹那,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呃——!”
一聲短促的、仿佛被硬生生掐斷脖子的窒息嗚咽!
陳參隻覺得頸椎快要碎裂!一股無法抗拒的、沛然莫禦的巨力扼住他所有掙紮!鐵鱗的冰冷刺骨透過棉襖!那手指精準地卡在他喉結下方最脆弱的軟肉上,力道之大,瞬間切斷了他呼吸和發聲的通路!肥大的身體被那鐵爪硬生生拖離地麵,雙腳在空中徒勞地亂蹬!驚恐絕望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他像條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魚,拚命踢打,卻隻能發出更絕望的“嗬嗬”聲。
與此同時!
一個身影如同幻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牆豁口外。是趙宸。玄色的大氅垂在風雪裏,身形挺拔如孤峰。他的臉色在慘淡的雪光下白得發青,眉梢鬢角都凝著薄薄一層剔透的冰霜,遠遠站著,都透出一股凍絕萬物的森寒。他根本沒有看如同吊死狗般被扼著喉嚨拖離地麵的陳參。深邃死寂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在那個剛接住墜落夜梟的玄甲衛手中——那隻腿上綁著細小木筒、還在微微抽搐的夜梟屍體。
玄甲衛快步趨前,單膝跪地,雙手捧上那隻尚帶餘溫的夜梟。
趙宸伸出右手。那隻手藏在厚厚的貂絨暖袖之下,修長的手指緩慢探出袖口。指尖毫無血色,皮膚透著一種玉質的慘白和冰冷光滑的質感,仿佛冰雕琢而成。指尖拂過夜梟腿上那冰涼粘稠的黑綠色藥膏封口,所過之處,一層更深的凝霜悄然浮現。動作似乎微微有了一絲極其不易察覺的遲滯——那是他強行壓製體內那因冰寒真氣奔突而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僵冷。
他不發一語,隻是極其緩慢地,用那幾根如同冰玉雕琢的指尖,拈起那黑綠色、尚帶腥氣的封口藥膏。一股極其微弱、卻凝聚到了極致的刺骨寒氣,從他指尖悄然透出。
嗤……
微不可聞的輕響。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冰水。
在玄甲衛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那層粘稠、堅韌、用特殊藥膏和蠟反複封死、尋常刀劍都難以撬開的粘合層,竟在這冰冷指端的輕輕觸碰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悄無聲息地迅速萎縮、幹涸、碎裂!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瞬間剝奪了所有粘性!如同幹燥的朽泥一樣簌簌脫落!
風口瞬間洞開!
趙宸指尖極其輕巧地一勾,便從木筒裏將那卷成小卷、散發著微弱皮革氣味的細密韌皮紙抽了出來。
風雪撲打在他臉頰上,卷起玄色衣袍。他甚至連展開的動作都沒有。一手拿著那張冰冷的韌皮紙卷,另一隻同樣冰冷的左手抬起。沒有看紙麵寫滿的狄戎符號,目光隻是平靜地落在紙張光滑的背麵。
然而,就在他垂眸的瞬間,那深邃如冰湖的眼底深處,兩泓幽藍驟然掠過一道極其鋒銳的寒芒!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一股無形無質、卻凝聚如針的刺骨寒意,仿佛能凍結視線,精準地從他眼眸深處射出!落在了韌皮紙卷的某個部位!
在那韌皮紙光滑背麵的最中心位置,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略帶褐色的空白區域!
隨著趙宸這冰冷視線的凝視!
奇跡般地、或者說令人毛骨悚然地——一行極其細小、排列奇特的、仿佛嵌入紙背紋理的、如同螞蟻爬行的墨跡痕紋!在那寒冷的、仿佛能凍結一切生機的目光鎖定下,如同被火焰燎烤的暗影,陡然從一片虛無之中浮現出來!清晰得如同剛剛寫就!
這些字跡細若微塵,結構扭曲,夾雜著不少毫無意義的符點。它們組合在一起,透著一股陰森鬼祟的氣息,是某種極其隱秘、用來傳遞最關鍵信息的密文!
所有圍攏的玄甲衛都屏住了呼吸!蕭屹死死扼著陳參脖頸的手因震驚和關注而微微鬆了一絲力道,陳參得以透進一絲腥寒的冷氣,從喉嚨深處發出沙啞的“嗬…”聲,僅存的那隻眼驚恐地死死盯著趙宸和他手中那突然顯現密文的紙張!
趙宸的目光冰冷而專注,仿佛凍結了時空。他眼底深處那兩簇幽藍色的火焰仿佛擁有了生命,微微地跳躍著、解析著。隨著他視線的快速遊移掃視,那些扭曲的字符似乎在他腦中飛速重組、拚湊、還原……
隻用了短短數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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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宸捏著韌皮紙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向內收攏了一分。那繃緊的指關節因用力而顯得愈發透明,指尖覆蓋的薄霜又厚了一層。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痛苦之色,被他死死壓在眉心的冰層之下——強行調動如此精準的凍氣逼顯密文,對他此刻被寒毒侵蝕的身體而言,如同在火堆上潑油!內腑如同被無數冰針反複穿刺!一股濃重的腥甜湧上喉頭,被他強行壓下,隻在唇角留下一線極其淡薄、幾近於無的暗紅痕跡。
他緩緩抬起眼,視線卻越過手中那詭異的韌皮紙,冰冷地投向夜空深處、黑石穀的方向。薄唇輕啟,吐出的聲音低沉、平直,毫無情緒波動,如同深井中墜落的冰珠:
“‘糧秣告急,西隘口…空虛。時機…在旬日。’”
此話一出,陳參僅存的那隻眼睛裏最後一點希望之光徹底熄滅!像被掐滅的燭火!他肥厚的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裏那點“嗬嗬”徹底變成了絕望的抽氣!他明白!趙宸根本不需要破譯那些狄戎文!這行突然出現的密文……足夠致命!西隘口!糧道!昔日之期!
“‘另…’”趙宸冰冷的聲音頓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韌皮紙卷上那行扭曲的密文末端,眼神驟然變得極其鋒利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冰刃!
“……‘七皇子……有恙。然鑰孔…非開於寒穴!慎之慎之!勿入彀中!’”
最後五個字念完,趙宸的聲音極其輕微地頓住了。“七皇子有恙”?京都密報說小七暴病!鑰孔非開於寒穴?小七護身符上的邪眼鑰匙!勿入彀中?
一股無法言喻的混亂、冰寒刺骨的殺意、以及一絲被卷入陰謀最深漩渦的冰冷預感,如同九幽冰風混雜著地獄毒煙,轟然在他心頭炸開!體內那股壓抑到極限的寒毒瞬間失去了最後的束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河,轟然洶湧爆發!所過之處筋脈如萬針齊紮!五髒六腑似被冰封後又用巨錘狠狠鑿擊!
噗!
壓抑已久的血箭終於再也無法控製!
一口濃稠的、暗紅如同凝固的墨塊般的血液,帶著刺骨的冰寒氣霧,從趙宸緊抿的唇間狂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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