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逝者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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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的風帶了鬼哭,刮過甕城那片燒得焦黑的斷壁殘垣,卷起灰白的骨灰沫子。空氣裏是凍透的腥膻,混著皮肉燒焦的惡臭,還有鐵鏽和藥草的苦味,沉甸甸地粘在喉嚨口,壓得人喘氣都像吞冰碴子。屍體堆得太密,東邊城牆根底下臨時清出來的空場地上,架起了十幾座巨大的柴禾垛,粗糲的木頭淋了火油,濕冷的風裏火苗舔舐著,劈啪作響,時明時暗,照著一張張泥灰、血汙和凍僵了的木然麵孔。
老王頭佝僂著背,在堆得層層疊疊的屍體裏深一腳淺一腳地扒拉著。他那件破皮襖像被血泡過又凍硬了,蹭著旁邊支棱出來的斷腿殘肢嘩啦啦響。一隻手僵硬地捂著肋下剛裹上的、浸著暗黃藥膏血水的髒布帶子,那是被狄戎流矢撕開的豁口,寒氣順著縫隙往裏鑽,抽筋似的疼。另一隻手卻急慌慌地,幹樹皮一樣在冰冷的死人堆裏挨個翻看那些僵硬的臉。
“二娃子?看見我家二娃子沒?”嗓子早啞得劈了,是給煙熏火燎和心裏的火燒的。渾濁的老眼爬滿血絲,裏麵是空的,深得像個冰窟窿。他問旁邊抬屍的兩個輔兵,聲音不大,嘶嘶地漏著氣,像是怕吵醒了誰。輔兵臉上糊著凍僵的泥灰,麻木地搖頭,看也沒看他。
老王頭不問了,隻管自己翻。手指頭凍得通紅發木,碰到那些被血糊住的、砸爛了的眉眼,像被燙著似的飛快縮開一點,又狠下心去撥開那凝結的血冰殼子。翻過一個胸口被捅了大窟窿、血早凍成黑鐵塊的後生仔,又翻過一個半邊腦袋塌了的,都爛了,看不出樣貌。老王頭喉嚨裏哽了一下,手抖得更厲害。
終於,他像是踩到了什麽東西結實軟乎的東西,撥開上麵蓋著的一條凍硬的斷臂。
那張臉露了出來。
老王頭的動作瞬間僵住了,像是被凍在了這片屍山血海裏。
是鐵牛!他兒子!那張憨實粗獷、平日裏總是傻笑的大臉,此刻卻蠟黃扭曲!眼睛死死瞪著,像兩個空洞的黑窟窿,裏頭凝固著最後一瞬間無法置信的驚愕和痛苦!左肩那個被毒箭貫穿的猙獰傷口,黑紫幹涸的血汙混著破碎的骨茬筋肉,凝成一個巨大的黑洞。腰肋間被狄戎彎刀反複攪爛的口子,更是皮肉翻卷發黑,凍成了一坨深褐色的、散發著淡淡腥臭味的硬冰疙瘩!他一隻碩大的手掌還死死攥著,指縫裏嵌滿了冰冷的泥雪和不知是誰的血痂肉末。另一隻胳膊無力地垂著,指尖朝下,離地隻有三寸,那裏凍結著一小攤混合著泥土和他自己肚腸碎屑的暗紅冰淩。
老王頭就那麽直挺挺地站著,沒了動靜。渾濁的眼珠子死死釘在兒子臉上,像是要把這張臉刻進自己的眼仁裏。臉上的褶子死死擠在一起,哆嗦著,像風中幹裂的黃土牆皮。他沒喊,也沒嚎。喉嚨深處滾著一種低沉到極致的、如同漏氣的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帶著一股子鐵鏽的腥味從緊咬的牙關縫裏擠出來。
旁邊一個正拖著屍體的年輕輔兵,看見老王頭這樣子,心裏一抽,想上前扶一把,手剛碰到老王頭幹瘦冰冷的胳膊——
老王頭整個人猛地一哆嗦!
隨即,那口憋在胸腔深處、混著濃痰和血腥的濁氣,終於被那冰寒的痛徹底撕裂!
“嗬——啊——!!!”
一聲嘶啞到非人、拉長了調子的悲吼從喉嚨深處炸開!又尖又利,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像一頭被活剮了崽子的老狼!
他再顧不上去捂肋下的傷,整個人朝前一撲!不是撲在兒子身上,卻像被抽了脊梁骨,膝蓋重重砸在凍硬的地上!整個人佝僂成一團,臉埋在兒子凍僵的胸膛上那層髒汙的血冰殼子上,身體篩糠似的劇烈抽動!那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變成了壓抑不住的、混著粘稠水泡音的劇烈咳嗽和幹嘔!背脊一下下弓起,抽搐,每一次抽動都扯著肋下的傷,撕出更多的血,浸透了衣帶,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痛。
旁邊的輔兵默默移開了眼,加快了拖屍的動作。
風從甕城的缺口裏灌進來,卷著火堆旁的灰燼打著旋兒。哭聲像傳染開了,這片巨大的停屍場上漸漸多了些嘶啞壓抑的嗚咽。有的是失去同伴的兵卒蹲在火堆旁,拿刀子用力剮蹭自己手上的血泥,剮得血肉模糊。有的是剛死了兒子的老婦,縮在角落,用破布裹著自己像枯柴一樣的身體,無聲地淌著渾濁的淚。
一個被破舊髒布裹著的小小身影,踉蹌著穿過火堆光影之間哭泣哀嚎的人群,像隻受驚的小耗子。是小栓子,老王頭的孫女。她瘦巴巴的臉上糊滿了泥印子,兩條凍裂的鼻涕掛在嘴邊結成透明的冰溜子。她大概是被爺爺之前那一聲非人的悲吼嚇醒的,也可能是找爺爺找過來的。她茫然地睜著那雙因為驚嚇凍得發紅的大眼睛,在冰冷的屍體堆和人腿縫隙裏鑽來鑽去,嘴裏小聲地念叨:“爹?……俺爹呢?……”
她終於看到了爺爺老王頭那個佝僂顫抖的背影,看到了爺爺麵前那具比尋常大了好幾圈、像座小山一樣僵在那裏的軀體,看到了爺爺死死埋在那身體胸前、不斷抽動的肩背。她還看到了那具身體肩胛處那可怕的、漆黑的傷口。孩子的眼睛瞬間瞪圓了!一種本能的恐懼死死攫住了她的小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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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小女孩發出一聲尖利到變調的哭喊!小小的身體跌跌撞撞撲了過去!
她冰涼的小手沒有去碰那冰冷的身體,隻是死死揪住了蓋在鐵牛身上一角髒汙破爛的裹屍布!那粗硬的、染著黑紅汙跡的破布硌著她細小的手心。她把臉埋在那粗糙冰冷的布料上,蹭著上麵早已凍硬的汙血冰碴,發出一聲緊過一聲淒厲短促的哀嚎!那聲音細弱,卻像針紮在人心尖上。
“爹!你起來!起來呀!栓兒怕……栓兒冷……”她抬起頭,臉上淚水混著泥灰糊成一團,淚眼婆娑地望著那張凝固了驚愕和痛苦的大臉,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想去摸那張冰冷僵硬的臉頰,手指卻停在半空,顫抖著不敢落下。那隻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個隻剩下半截身子、也被狄戎鐵蹄踩扁了半邊腦袋的木雕小馬駒。
一隻大手無聲地伸出,蓋在老王頭因為劇烈抽動而拱起的背脊上。
是趙宸。他沒穿那件玄色大氅,隻著一身深色的便服,立在昏黃跳躍的火焰與濃重陰影的交界處。臉色白得如同被風雪磨去了一切顏色的石碑,眉宇間那層終年不化的寒霜似乎融化了,隻剩下一種深重的、如同沉入古井的疲憊和哀慟。火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裏跳躍,卻映不出絲毫暖意。
老王頭感受到背上冰冷手掌的觸意,身體猛地一僵,那壓抑不住的“嗬嗬”哀泣和抽噎竟奇異地停住了一瞬。他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渾濁布滿血絲的老眼對上趙宸的目光。
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怨恨,隻有一種被無邊痛苦掏空了的茫然和被凍穿的絕望。那口濁重的、帶著血腥味的歎息從牙縫裏擠出來,聲音沙啞空洞,像裂開的陶罐:“……沒…沒啦……殿下……小的…就剩…這根獨苗啦……”話音未落,一股血沫子混著濃痰猛地湧上來,嗆得他劇咳不止。肋下的傷口又有溫熱的液體滲出來,迅速凍結。
趙宸那隻覆在他背上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具巨大的、僵硬沉默的軀體,掃過鐵牛臉上凝固的痛苦,掃過那孩子手裏攥著的破木馬駒和上麵被踩斷的半截脖子吊墜。他下頜線繃得極緊,喉結上下滾動,像是在極力吞咽著某種比血更腥的東西。半晌,才極其低啞地開口,聲音如同雪粒敲打冰麵:
“抬上架子。厚葬。”
老王頭像是被抽幹了最後一絲力氣,渾濁的老眼無神地垂下。幾個沉默的輔兵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鐵牛沉重冰冷的軀體。老王頭佝僂著身子跟在後頭,腳步虛浮得像飄著。小栓子被一個麵相凶悍、臉上帶疤的年輕什長默默抱起。
巨大的柴禾垛堆得如山。淋了厚厚一層惡臭的火油。高朗站在最前端,他那卷了刃的斬馬刀就插在腳邊凍硬的泥地裏,刀柄上裹著的白布條沾滿了凝固的血塊。他臉色黑沉,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兄弟們!咱生是大乾的兵!死是大乾的英魂!地上涼,哥幾個送送你們!給你們指條明路!早踏歸途!下輩子托生富貴家!”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火折子,吹亮,甩手。
呼啦!
幹燥的鬆枝混著火油,瞬間騰起衝天的烈焰!橘紅裹著幽藍的火舌瘋狂舔舐著冰冷的空氣,熱浪撲麵而來!更多的火把被點燃,擲向其他柴垛!
大火瞬間連成一片!
劈裏啪啦的爆響聲炸開!皮肉燒焦的惡臭混合著油脂燃燒的濃煙衝天而起!刺眼的火光吞噬掉一具具冰冷僵硬的軀體,將這片冰冷的停屍場變成了烈火地獄!
慘烈的哭嚎聲被淹沒在火焰的咆哮裏,隻有風卷著火灰的嗚咽不絕於耳。
趙宸立在遠離火焰卻依舊被熱浪烘烤的丈許之外。冰冷的雪粒子落在他鬢角發絲上,瞬間融化成小水珠,卻又被皮膚下透出的寒氣凍成細碎的冰碴。他體內那股強行壓製的反噬寒流,因為這濃烈的死氣、彌漫的悲哀和火焰中隱約摻雜的、被焚燒者最後的不甘怨念而蠢蠢欲動,化作細密的冰針在他經脈中穿刺。指節在袖下無意識地蜷縮著,皮膚下的死灰色加深了一分。
他沉默地看著這場悲壯的焚化。直到所有柴垛都燃成衝天的火柱,劈啪之聲漸歇。
高朗走上前,腳下踩著堅硬的凍土和厚厚的骨灰泥漿。他指著空地正中央,那一片被清出來、又鋪上了層厚厚、摻雜著血汙冰渣新鮮凍土的平整地麵,聲音沉悶如巨石:“殿下,碑基。”
那是連夜從後山運來的、唯一能找到的一大塊相對平整的墨色花崗岩巨石底座。粗糙的表麵在火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旁邊還散落著幾隻巨大的鐵錘、尖頭鐵鑿。
趙宸的目光落在那冰冷的黑石基座上。沒說什麽,隻是緩步走了過去。他停在碑石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抱著小栓子的什長,包括那個捂著肋下傷口、喘得像破風箱、眼淚都流幹了的老王頭。他們的目光落在趙宸身上,落在他的手上。
趙宸極其緩慢地抬起右手。那隻手藏在深色袖口下,在火光映照下依舊透出一種不正常的玉白,其上覆蓋的灰白色霜層似乎又凝厚了一分。他探手,沒有去拿那沉重的鐵錘或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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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極其緩慢地,點在了冰冷粗糙的花崗岩表麵最中心的那個位置。
然後,頓住。
高朗微微皺眉,心提到了嗓子眼。老王頭渾濁的眼珠也疑惑地轉動了一下。小栓子把臉埋進抱著她的伸長肩窩裏,又忍不住側過頭偷偷看。
趙宸合上了眼睛。額頭被火光和寒氣蒸騰出細密的冷汗,又瞬間被風吹幹,留下冰涼的痕跡。體內的冰針在這一刻瘋狂攢刺,幾乎要將他心脈凍結!喉頭腥甜的鐵鏽味濃得讓他窒息!他需要凝聚意念!去對抗那股源自自身、又被戰場血戾引動的冰寒反噬!去對抗這焚燒數萬袍澤帶來的靈魂灼痛!
幾息之後。
那點在石麵上的手指,猛地一屈!指關節在巨力壓迫下發出清晰的脆響!指甲邊緣瞬間迸裂!一絲溫熱的鮮血混著濃烈的寒氣從他指端湧出!就在那鮮血沁入粗糙石麵紋理的瞬間!
嗤——!!
一聲極其刺耳、如同精鋼刮過骨頭的銳響!
趙宸的指尖帶著那滴滾燙的血,裹挾著一股凝聚到極致、比精鋼鑿尖更銳利精純的冰寒之力,猛地劃破冰冷的空氣!
指如鐵鑿!血為刻痕!
以點落的中心為起筆,堅硬的花崗岩在他指下如同酥脆的鬆木!竟被他那裹挾著精純冰寒之力的指尖硬生生犁開一道深刻如指節、邊緣整齊平滑得如同被刀削斧劈的長長凹槽!
石屑紛飛!火花迸現!卻不是熱的火花,而是冰冷的冰晶粉塵如同霧氣般濺開!刺鼻的岩石粉末氣息中混合著濃鬱的血腥氣和他周身逸散出的刺骨寒氣!
一筆!
刻向石麵左下!
沉重的、帶著無盡悲愴殺伐之意的筆鋒!
力透千鈞!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他僵硬的手指拖著那道不斷湧出鮮血又瞬間被寒氣凍成暗紅色薄冰的刻痕,堅定不移地在冰冷的石麵上勾畫!每一筆都伴隨著刺耳的刮擦聲和指骨與堅岩劇烈摩擦的咯咯悶響!那聲音聽得人牙酸齒冷!那不是刻石,是硬生生以血肉指骨在與頑石做不死不休的角鬥!
一個巨大的、飽蘸著鮮紅血跡和冰冷寒氣的篆體大字在石麵上緩緩成形!
“英”!
當最後一筆,那向上挑起的、如同不屈戰戈般帶著銳利鋒芒的“人”字旁收筆時!
嗤啦!
趙宸指尖在巨大的壓力和劇烈的摩擦下徹底崩裂!指甲翻卷!一小片染著血絲的薄薄甲片帶著皮肉飛了出去!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一股更加洶湧的鮮血湧出!瞬間染紅了冰冷的石麵!也染紅了他冰白的手指和那新刻下的“英”字起筆處!暗紅的血液在寒氣裏迅速凝結!
趙宸猛地收回手,那隻傷了指端的右手藏進袖中,劇烈地顫抖著!額角的冷汗浸透鬢發!臉頰上的肌肉因劇痛而微微抽搐!他強壓下喉頭翻湧的血腥,冰冷的目光隻在那染血的“英”字上停留了一瞬。
這碑……隻刻了首字。但這“英”字碑文,必以熱血寫就!
“以血為墨……為刀……”老王頭看著那石麵上刺目又冰冷的血字,喉嚨裏又擠出低啞的、意義不明的抽噎。
高朗看著那巨大的染血“英”字,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腳底板直衝腦門,混雜著無邊的慘烈和悲憤!他猛地抓起地上那巨大的鐵錘,狠狠砸在旁邊一塊準備好的碑身粗石上!火星四濺!“兄弟們!英魂不滅!”
就在這激憤的呐喊尚未落定!
趙宸的視線卻猛地釘在了鐵牛那堆尚未燃盡、仍在熊熊燃燒的巨大火堆旁——鐵牛身上蓋過的那塊沾滿汙血的破爛裹屍布被火焰的高溫舔得向上卷起一角!
在裹屍布卷起的最裏層!被汙血浸透又凍硬的角落裏!
一枚灰白不起眼的硬木疙瘩!正被那破布殘留的邊緣掛住了一角皮繩!露了出來!那形狀、那大小!那被木柴灰燼映出的隱約粗糙紋理,分明與自己之前在關下、從那放冷箭的狄戎射手身上扯下來的那枚刻著邪眼的木疙瘩一模一樣!
這東西怎麽會纏在鐵牛的裹屍布裏?!是廝殺時沾染無意帶上?還是……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邪惡的不祥預感,如同一隻剛從地底爬出的惡鬼之手,猛地攫住了趙宸的心脈!
體內被暫時壓製的狂暴寒氣在這新的刺激下轟然爆發!他眼前驟然一黑!
也就在這心神劇震的瞬間!
“啾啾——!”
一聲短促細微、帶著點怪異的夜梟啼鳴,不知從遠處哪片廢墟的風雪暗影深處,極其突然地傳來!聲音不高,卻像針一樣刺穿了哀嚎和火焰的咆哮!直直鑽進趙宸因為邪眼再現而掀起驚濤駭浪的腦海裏!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循聲望去!
隻見遠處甕城塌陷的廢墟牆根下,一堆半塌的木料磚石陰影間,一雙圓溜溜、在火光跳躍下閃著詭異淡金光芒的眼睛,一閃而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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