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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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穗兒的記憶,總在某個打盹兒的午後冒出來。不是窗外狗打架,也不是奶奶收拾筐。是土牆上那些老公式,日子久了糊成一片,可叫雨水一澗,誒,那炭筆印子反倒顯出來了,深一道淺一道,像剛昨天畫上去的。
它們像一群沉默的老夥計,順著牆麵的裂痕蜿蜒伸展,每一道線條都帶著戈壁風沙的粗糙質感,每一個符號都浸著當年的苦澀與微光,將她拉回那個風永遠沒有停歇的童年。
戈壁的風是沒有根的,它不像江南的風,帶著楊柳的軟意;也不像海邊的風,裹著鹹濕的潮氣。這裏的風,是從地底深處鑽出來的惡靈,幹得能刮起皮,烈得能割破肉。
它呼嘯著掠過沙丘,卷起半人高的沙礫,不分晝夜地砸在土坯房那扇吱呀作響的舊窗欞上——
“沙沙……啪啪……”
聲音細碎卻持久,像鈍刀子在骨頭上慢慢磨,即使是最深的夜,也能把人從夢裏生生拽出來。
拾穗兒總記得,每個清晨醒來,窗台上都會積起薄薄一層沙,她得用抹布擦三遍,才能看清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而這永恒的風聲裏,總有一個身影穩穩地立在昏黃的光暈中——奶奶阿古拉。
她坐在油燈旁,背駝得像株被風沙壓彎的老胡楊,卻依舊挺直著脖頸,仿佛要和這無邊的荒蕪較勁兒。
那盞油燈,是拾穗兒七歲時做的:找了個被人丟棄的鐵皮罐頭盒,把邊緣磨得光滑些,免得劃破手;燈芯是奶奶從再也縫補不了的舊棉襖裏,一絲一絲撚出來的棉線,細得像蛛絲,卻被她撚得緊實。
燈油則是從戈壁灘上的油蒿籽裏榨出來的——每年秋天,奶奶都會帶著她去采油蒿籽,那些籽實小得像米粒,要在石臼裏捶打半個時辰,才能擠出一點點渾濁的油脂,燃燒時會冒出濃重的黑煙,帶著一股嗆人的草腥味,卻能在夜裏撐起一團小小的光亮。
就是這團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光,成了拾穗兒夜裏最珍貴的依靠。
她總把小凳子挪得離油燈極近,近到能感覺到火焰的溫度烤得臉頰發燙,鼻尖幾乎要碰到書頁。
阿古拉就坐在光暈的邊緣,鼻梁上架著那副老花鏡——鏡腿早就斷了,奶奶用麻繩纏了一圈又一圈,深褐色的麻繩磨得發亮,和她花白的頭發纏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繩,哪是發。
鏡片厚得像酒瓶底,把她渾濁的眼睛放得很大,卻依舊能看清針尖的位置。
她的手裏永遠拿著針線,縫補那些永遠也縫不完的舊衣服:拾穗兒磨破的袖口,她自己開了線的褲腳,還有那頂洗得發白、帽簷破了個洞的舊帽子。
她的手指像幹枯的沙棗樹椏,每一道指節都腫得發亮,布滿了裂口和老繭,有些裂口深得能看見裏麵的紅肉,卻隻是簡單地用布條纏了纏。
針尖常常不聽使喚,猛地挑破指腹,殷紅的血珠立刻滲出來,滴在灰撲撲的粗布上,洇成一個小小的圓點。
她從不在意,隻是飛快地把手指含進嘴裏吮一下,舌尖舔掉血珠,又繼續穿針引線,仿佛那流血的不是自己的手。
“穗兒,明兒……明兒奶奶去鎮裏換點鹽巴,順帶……”
阿古拉的聲音總是很輕,像被風吹得快要散掉,說到一半就會頓住,嘴唇嚅動著,像是有千斤重的話堵在喉嚨裏。
拾穗兒知道,奶奶後半句想說的是“再去問問鎮上的中學,收不收旁聽的娃”。
這句話,奶奶在心裏揣了三年,幾乎每隔一兩個月,都會揣著攢了很久的幾個硬幣,走十幾裏的戈壁路去鎮上。
鎮中學的鐵門刷著褪了色的綠漆,門衛是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每次看到奶奶,都會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別在這兒添亂!我們這兒不收野娃子!”
有時奶奶會湊上去,卑微地把口袋裏的硬幣遞過去,說“我娃愛讀書,您行行好……”,
可那些硬幣總會被門衛揮到地上,滾進路邊的水溝裏。
奶奶就蹲在水溝邊,用那雙布滿裂口的手,一點點在泥水裏摸硬幣,直到手指凍得發紫,才把沾著泥的硬幣揣進懷裏,慢慢走回家。
她從不在進門時哭。每次從鎮上回來,都會先蹲在土牆根下,背對著家門,用粗糙得像砂紙的手掌,狠狠抹幾下眼睛——抹得太用力,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像幹涸的河床。
直到確認眼睛不紅了,才拍拍身上的沙,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屋,從懷裏摸出個東西:有時是一小塊快要融化的水果糖,糖紙皺巴巴的,是她從鎮上供銷社門口撿的;有時是一片幹淨的樹葉,說“穗兒你看,這葉子像不像書本?”。
有時什麽都沒有,就笑著說“明兒奶奶再去問,肯定能成”。
拾穗兒看著奶奶眼角未幹的淚痕,心裏像被針紮著疼,卻從不說破,隻是把糖紙疊得整整齊齊,夾在自己的“寶貝”裏。
拾穗兒的“寶貝”,是一本沒有封皮的高二數學練習冊。
那是她在鎮中學後麵的垃圾堆裏翻到的——那天她跟著奶奶去鎮上,趁奶奶去問學校的功夫,偷偷跑到垃圾堆旁。
垃圾堆散發著腐臭的氣味,蒼蠅嗡嗡地叫著,可她像沒看見一樣,蹲在地上翻了一下午。
終於,在一堆爛菜葉下麵,她摸到了這本練習冊。紙頁上沾著油汙、菜湯,還有幾個模糊的腳印,可當她翻開第一頁,看到上麵寫著“二次函數”時,心髒“咚咚”地跳,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突然,指尖傳來一陣銳痛,她“嘶”地抽回手——一片碎玻璃劃開了食指,鮮紅的血珠湧了出來。
她慌得不行,不是因為疼,而是怕血滴在練習冊上,弄髒那些公式。她趕緊抓了把幹沙土,死死按在傷口上,又用沙土輕輕蹭著紙頁上沾到的一點血漬,直到血漬變成淺褐色,才鬆了口氣。
回家的路上,她把練習冊揣在懷裏,緊貼著胸口,像護著一隻受傷的小鳥。
回到家,她趁著月光,把練習冊一頁頁揭開,攤在院子裏的石板上晾曬。
戈壁的夜風涼,她就坐在旁邊守著,怕風吹走紙頁,怕露水打濕字跡。曬了兩天後,她又找來最細膩的戈壁沙,用指尖蘸著,像打磨玉器一樣,輕輕蹭著紙頁上的汙漬。
沙土磨得指尖發燙,很快就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的水混著沙土,在指尖結成硬硬的痂,可她一點也不在乎。
當那些數字和公式終於清晰地露出來時,她抱著練習冊,坐在月光下笑出了聲,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掉,滴在紙頁上,暈開小小的圈。
從那以後,每個晚上,她都會趴在小桌上,借著油燈的光做題。
她的左眼因為三年前的沙暴,角膜被飛沙劃傷,留下了一道瘢痕,看東西時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
所以她隻能把臉湊得極近,近到鼻尖幾乎貼在紙麵上,右眼死死盯著字跡,左眼微微眯著,像在努力捕捉每一個符號。
油燈的黑煙熏得她眼睛刺痛,眼淚止不住地流,她就用手背抹一把,繼續寫——手背上沾著油煙,很快就變成了黑色,可她的字跡卻依舊工整,一筆一劃,像在刻字。
“奶,我今兒……我今兒算出來那道題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散了油燈的火苗,又像怕打擾了奶奶縫補。
阿古拉從不問“什麽題”,她看不懂那些彎彎曲曲的符號,卻會停下手裏的針線,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孫女專注的側臉。
燈光照在拾穗兒的臉上,能看到她鼻尖上沾著的油煙灰,還有因為用力眯眼而皺起的眉頭,可那雙右眼,卻亮得像戈壁灘上的星星。
這時,阿古拉會顫巍巍地從懷裏摸出一個藍布包——那是她嫁人的時候帶過來的,邊角已經磨得發白,上麵繡的小花也褪成了淺灰色,可她依舊把它視若珍寶,貼身放著。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裏麵躺著幾顆沙棗——幹癟得像老樹皮,表皮皺巴巴的,卻是戈壁灘上為數不多能吃的東西。
她用手帕把沙棗擦了又擦,直到表麵發亮,才挑出最大的一顆,塞進拾穗兒手裏:“吃吧,甜。”
拾穗兒接過沙棗,指尖能感覺到沙棗粗糙的表皮,還有奶奶手心殘留的溫度。
她咬下一小口,幹澀的果肉在嘴裏慢慢化開,透出一點微弱的甜,像苦日子裏的一點糖。
而阿古拉自己,會撿起一顆最小的,甚至帶著蟲眼的沙棗,放在沒牙的嘴裏,慢慢嚼著,嘴角還會露出一絲笑,仿佛在品嚐什麽山珍海味。
除了沙棗,祖孫倆的糧食就隻有青稞麵和野菜。阿古拉每天天不亮就會起床,背著那個破布袋去沙丘背風處“找錢”——其實就是撿銅屑和鐵渣。
那些金屬顆粒小得像沙粒,混在黃沙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她得趴在地上,用一個破篩子一遍遍地篩沙子,再用手指一點點扒拉,把那些閃著微光的顆粒撿出來,放進布袋裏。
有一次,拾穗兒實在心疼,非要跟著奶奶一起去。
天剛蒙蒙亮,她們就出發了,戈壁灘上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疼得厲害。
走到一處沙丘旁,拾穗兒看到奶奶跪在沙窩裏,腰背彎得幾乎貼在地上,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遮住了臉。
她走近了才看清,奶奶的手指在沙土裏飛快地扒拉著,每一個指節都布滿了細小的傷口,有些傷口還在滲著血,血珠滴在黃沙上,瞬間就被吸幹,隻留下一個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風沙蓋住。
“奶!”拾穗兒忍不住喊出聲,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阿古拉回過頭,看到孫女,趕緊把手藏在身後,笑著說“穗兒咋來了?快回去,風大。”
拾穗兒跑過去,抓住奶奶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砂紙,掌心的老繭硬得像石頭,傷口處的血和沙土混在一起,結成了黑色的痂。
她把奶奶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眼淚蹭在奶奶的手背上:“奶,咱不撿了,我不讀書了,我幫你幹活。”
阿古拉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她用力把拾穗兒摟在懷裏,下巴抵著孫女的頭,聲音哽咽卻堅定:“傻丫頭,說啥胡話!讀書是咱唯一的出路,奶不累,奶能行。”
那天晚上,拾穗兒在自己的小木匣裏翻了半天,找出了半塊橡皮——那是一個路過的支教老師給她的,印著一朵小花,還帶著淡淡的香味。
她把橡皮遞給奶奶,仰著小臉說:“奶,這個能換錢,你別再去撿沙子了。”
阿古拉看著那半塊橡皮,又看著孫女那雙蒙著霧翳卻依舊清澈的眼睛,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把橡皮緊緊攥在手裏,像是攥著什麽稀世珍寶,混濁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橡皮上,暈開了淡淡的花香。
“傻穗兒,”
她把拾穗兒摟得更緊了,“這個你留著,寫字用。奶有力氣,奶能供你念書,總有一天,你能走出這片戈壁。”
油燈的火苗又跳了一下,把祖孫倆的影子投在土牆上,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座小小的山,把所有的苦難都擋在了外麵。
牆上的木炭公式,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y=aX2+bX+C”“Sin2α+COS2α=1”,那些曾經被風沙磨淡的線條,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在牆上靜靜生長。
拾穗兒看著那些公式,又看了看懷裏的練習冊,突然覺得,這油燈的光雖然微弱,卻足夠照亮她的路;這戈壁的風雖然狂暴,卻吹不散她心裏的念想。
後來,當拾穗兒考上大學,走出戈壁時,她特意把那本練習冊和半塊橡皮帶在了身邊。
每當遇到困難,她就會翻開練習冊,看著上麵模糊的字跡和淡淡的血漬,想起奶奶在油燈下縫補的身影,想起那些在戈壁灘上撿沙棗、撿銅屑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心裏的那束微光,從來都不是油燈的光,而是奶奶的愛,是自己對知識的渴望,是在苦難裏不肯低頭的韌勁。
那束微光,從戈壁灘的土坯房裏出發,穿過風沙,越過山川,一路照亮了她的路。而牆上那些木炭公式,就像一個個沉默的誓言,見證著一顆種子在荒蕪之地生根、發芽,終將長成參天大樹,把微光變成照亮別人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