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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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鎮裏的那條路,拾穗兒閉著眼睛都能描摹出它的每一個坑坎。
    二十多裏,不長不短的距離,對別人而言,或許隻是一段腳程,對她和奶奶阿古拉來說,卻是一場需要耗盡全身力氣的漫長跋涉。
    這條路,被戈壁灘無情地分成了兩半。前半段是鬆軟的流沙地帶,腳一踩下去,黃沙便像饑餓的嘴巴,瞬間吞噬到小腿肚,每拔出來一步,都伴隨著“噗嗤”一聲沉悶的響動,仿佛大地極不情願地釋放它的俘虜。
    後半段則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碎石坡,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戈壁石毫無規律地鋪陳開來,像是上天隨意傾倒的一地骸骨。
    拾穗兒腳上那雙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鞋,鞋底子早就被磨穿了好幾個洞,用舊輪胎皮勉強綴著補丁,但碎石那尖銳的棱角依然能輕易地穿透這些脆弱的防禦,硌得她嬌嫩的腳底板鑽心地疼。
    對付這碎石坡,拾穗兒有自己的土辦法。她會找些相對柔韌的幹枯草莖,仔細地、一圈一圈地纏繞在腳上和鞋子上,直到把雙腳包裹得像兩個粗糙的草團。
    走起路來,草繩與碎石摩擦,發出持續不斷的“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這空曠寂寥的戈壁灘上,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這聲音,是她對抗苦難的獨特節奏,每一步,都伴隨著疼痛,也伴隨著堅韌。
    無論路途多麽艱難,有一件“寶貝”總是被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本沒有封皮的高二數學練習冊。
    她總是把它貼身揣在懷裏,用那件補丁摞補丁、棉花已經板結發硬的舊棉襖緊緊裹著,生怕戈壁無常的風沙會“咬”壞這些脆弱的、承載著她全部希望的紙頁。
    她清晰地記得,有一次,狂風毫無預兆地驟起,像一隻無形的巨手,猛地掀開了她的棉襖衣襟,懷裏的練習冊險些被卷走!那一瞬間,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抓住它!
    她幾乎是本能地、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堅硬的碎石坡上。尖銳的石子瞬間劃破了她單薄的衣褲,胳膊肘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溫熱的液體立刻滲了出來。
    但她根本顧不上自己,第一時間將好不容易抓回來的練習冊緊緊摟在懷裏,像母親保護最幼小的嬰兒。
    她顫抖著手,急切地、一頁一頁地翻檢查看,直到確認每一張紙頁都完好無損,沒有撕裂,沒有新的汙漬,她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原處,長長地、帶著後怕地籲出一口氣。
    這時,她才感覺到胳膊肘和膝蓋上傳來的陣陣刺痛,低頭一看,鮮血已經染紅了一小片衣襟。她隻是默默地抓起一把幹土,按在傷口上——這是奶奶教她的土辦法,能止血。
    越是接近鎮口,奶奶阿古拉的舉止就變得越發奇怪和謹慎。她總會突然變得緊張,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前方,然後猛地拽住拾穗兒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把她拉進路邊的矮樹叢或者沙丘後麵躲起來。
    祖孫倆蹲在隱蔽的沙窩裏,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生怕弄出一點動靜。阿古拉的手心會因為緊張而滲出冷汗,緊緊攥著拾穗兒的小手。
    拾穗兒知道奶奶在躲什麽——她在躲鎮中學那位穿著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王校長。
    有一次,她們躲藏不及,遠遠看到了王校長的身影,奶奶的臉瞬間就憋得通紅,那顏色,像極了被戈壁強烈風沙常年吹拂、滲透了的紅土牆,窘迫、卑微,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慚。
    她立刻低下頭,拉著拾穗兒加快腳步,幾乎是逃離了那個方向。等到確認對方走遠了,完全看不見了,阿古拉才敢直起腰,用力拍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剛才憋住的那口氣順過來,聲音帶著劫後餘生般的顫抖,對拾穗兒,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別讓他們看見……看見了,又說咱是來蹭課的……不好……”
    拾穗兒懂。她深深地懂得奶奶這份深入骨髓的“怕”。這“怕”裏,有屢次被拒絕的難堪,有身為底層人的自卑,更有怕因為自己的“不懂規矩”而徹底斷絕了孫女那一點點微弱求學希望的恐懼。
    這份“懂”,源於去年冬天那個刺骨的下午。她聽說鎮中學來了位新老師,課講得特別好。冒著凜冽的寒風,她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來到了那排熟悉的教室後麵。
    她找到了那扇後窗——有一塊玻璃不知何時破了個角,剛好能窺見黑板的一角。那一刻,她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雙手死死扒住冰冷的、布滿鐵鏽的窗台,努力將眼睛湊近那個破洞。
    黑板上的字跡有些反光,看得並不十分真切,但她依舊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符號,聆聽著教室裏隱約傳來的老師講課的聲音。
    太專注了,以至於當那個巡樓的、有著紅臉膛的老保安,攥著用來打更示警的木杆走過來時,她完全沒有察覺。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就在身後響起,她才驚惶地回過頭,對上了保安審視的目光。
    那一刻,她嚇得魂飛魄散,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猛地鬆開手,縮緊了身子,緊緊靠在冰冷的牆根下,準備迎接預料中的厲聲嗬斥和驅趕。她甚至害怕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因為恐懼而不住地顫抖。
    然而,預想中的責罵並沒有落下。那紅臉膛的保安隻是皺緊了眉頭,那眉頭像兩座糾結的小山丘。他看著她凍得通紅的小臉和滿是凍瘡的手,朝她揮了揮粗糙的大手,聲音雖然像戈壁灘上的風一樣粗糲,卻奇異地沒有帶著火氣:“娃子,快走吧,這兒……這兒不是你待的地兒。”
    他頓了頓,似乎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隻是用力地往地上跺了跺腳,把鞋子上沾著的泥土和雪碴子震掉,像是要跺掉某種無奈的情緒,“天寒地凍的,別蹲這兒涼著了,快回家去吧。”
    拾穗兒如蒙大赦,緊緊抱著懷裏的練習冊,像一道小小的影子,飛快地溜走了。
    跑出很遠,她似乎還能聽到身後傳來那保安低低的嘟囔聲:“唉……下次可別來了……”
    但那聲音,軟乎乎的,帶著一種無奈的憐憫,不像責備,倒更像是在歎息,生怕驚擾了牆角那幾隻覓食的、膽怯的麻雀。
    可是,她還是想去。那份對知識的渴望,像戈壁灘下頑強生存的根係,越是壓抑,越是向著深處蔓延。
    那扇破了的後窗,那個能窺見黑板一角、能聽到老師講題聲音的角落,對她而言,就是通往另一個光明世界的唯一縫隙。
    有一次,老師講解拋物線的性質,因為隔著窗戶,聲音模糊,圖形也看不全,她聽得雲裏霧裏,心裏急得像有團火在燒。她就那麽固執地站在冰冷的窗下,靠著牆壁,等待著下一節課的鈴聲。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她的臉頰和耳朵,她不停地跺著幾乎失去知覺的腳,嘴唇凍得由紅轉紫,再由紫泛白,身體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但她依然堅持著,直到那位老師再次走進教室,重新開始講解。
    老師板書的速度很快,粉筆在黑板上“噠噠”地敲擊,公式和圖形飛速地呈現又擦去。拾穗兒看得眼花繚亂,心急如焚。
    她生怕錯過任何一個步驟,情急之下,她伸出凍得僵硬的手指,用指甲在自己另一隻手的手心上一筆一劃地、用力地刻下那些關鍵的公式和圖形。指甲劃過皮膚,帶來細微而清晰的刺痛感,但這痛感反而讓她更加清醒和專注。等到下課,她攤開手心,看著那些被刻印下的、微微發紅的痕跡,如獲至寶。
    回到家,天色已晚。她顧不上喝一口奶奶熱在鍋裏的、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第一件事就是找來一小截珍藏的炭筆,就著微弱的月光或油燈,根據手心上已經開始模糊的刻痕,小心翼翼地在相對平整的沙地上,將那些公式和圖形重新描摹出來。
    沙地鬆軟,字跡難以留存,常常是剛寫好幾個字母,一陣風吹來,就變得模糊不清。她最盼望的是剛下過小雨的時候,那時的沙地是濕潤的,帶著一點點黏性,寫上去的字跡能保持得久一些。
    她就蹲在濕漉漉的沙堆旁,寫了擦,擦了又寫,反反複複,不厭其煩。直到那輪清冷的月亮升到了頭頂,將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直到她的手心被炭筆染得黑黢黢,怎麽洗也洗不幹淨,像烙印著求知的印記,她才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
    那條漫長的、布滿荊棘的路,那扇冰冷的、破了一角的窗,那片廣闊無垠、可以隨意書寫的沙地……
    它們共同構成了拾穗兒獨特的課堂。在這個課堂裏,沒有課桌,沒有課本,沒有老師直接的教誨,有的,隻是一個瘦弱女孩對知識最原始、最純粹、也最固執的渴望,以及她那被風沙磨礪得愈發璀璨的夢想之光。
    這光雖然微弱,卻頑強地閃爍在戈壁深處,等待著被看見,等待著燎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