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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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戈壁灘上一個看似與往常並無二致的黃昏。巨大的、如同鹹蛋黃般的落日,正緩緩沉入遙遠的地平線,將無垠的沙海染成一片悲壯而蒼涼的金紅色。
    風,依舊帶著戈壁夜晚特有的涼意,像無數把無形的小刀子,貼著地麵盤旋,刮在人的臉上,生疼。
    拾穗兒像往常一樣,在從鎮子返回的路上,習慣性地繞到鎮中學後牆那個巨大的垃圾堆旁。
    這裏堆積著學校丟棄的廢舊桌椅、破損的體育器材,以及那些對她而言可能蘊藏著“寶藏”的廢紙堆。日複一日的翻找,讓她的動作帶著一種熟練的、近乎本能的小心翼翼。
    她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樹枝,撥開最上麵一層腐爛的菜葉和雜物,鼻腔裏充斥著各種腐敗物質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不適的氣味,但她似乎早已習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被一抹不同於周圍廢紙的深藍色所吸引。那是一個硬殼的筆記本,被壓在其他廢紙下麵,隻露出一角。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種莫名的預感讓她加快了動作。
    她小心翼翼地扒開覆蓋在上麵的雜物,當那個筆記本完全呈現在她眼前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本《高三理科總複習提綱》。
    硬質的封麵雖然沾了一大塊已經幹涸的墨跡,但整體完好,邊角甚至沒有多少卷曲。
    她顫抖著手,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般,將它從垃圾堆裏“請”了出來。她迫不及待地、極其輕柔地翻開封麵,裏麵的紙頁是嶄新的米白色,還沒有因為時間和惡劣環境而變得發黃發脆,上麵印刷的鉛字清晰無比,公式、圖表、知識點歸納,條分縷析,密密麻麻,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東西!
    巨大的驚喜像電流一樣瞬間擊穿了她的全身。她感覺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血液“嗡”地一下全部湧上了頭頂,臉頰因為激動而變得滾燙。
    她下意識地緊緊將提綱摟在懷裏,仿佛怕它長翅膀飛走似的,然後,她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舉動——她抱著本子,轉身就在戈壁灘上奔跑起來!
    她跑得那樣急,那樣快,完全不顧及腳下坑窪不平的路麵和那些硌腳的碎石。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那帶著涼意的、像小刀子一樣的風,此刻吹在她滾燙的臉上,竟然帶來一種奇異的舒爽感。
    她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熱,長期營養不良而有些虛弱的身體裏,此刻卻仿佛湧出了無窮無盡的力量。
    後背那件破舊、板結的棉襖,很快就被奔跑產生的汗水浸濕了,緊緊貼在她的皮膚上,又濕又黏,但她渾然不覺。
    她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兒回家!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奶奶!
    她甚至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起來,那笑容純粹而明亮,驅散了平日籠罩在她眉宇間的陰霾和早熟的憂鬱,讓她看起來終於有了幾分屬於她這個年齡的少女模樣。
    然而,這滿腔的喜悅和興奮,在她快要跑到家,看到那個坐在土坡上的熟悉身影時,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冷卻了下來。
    奶奶阿古拉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屋裏生火做飯,或者忙著修補什麽家具。她獨自一人,坐在離家門不遠的那道光禿禿的土坡上,背對著家的方向,佝僂的背影在蒼茫的暮色中,顯得那麽瘦小,那麽孤寂,像一株即將被風連根拔起的枯草。
    她低著頭,肩膀在輕微地、無法抑製地顫抖著。拾穗兒放輕腳步,慢慢繞到奶奶身前,她看到奶奶那雙像老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正死死地攥著一個空蕩蕩的、邊角磨損嚴重的舊布包——那是奶奶專門用來裝“沙金”的包。而此刻,布包癟癟的,裏麵空空如也。
    阿古拉沒有注意到孫女的靠近,她正用那同樣粗糙的手背,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抹著自己的眼睛,混濁的淚水從她深陷的眼窩裏不斷溢出,順著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蜿蜒而下,滴落在身前幹涸的土地上,留下幾個深色的圓點。
    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向這無情的老天爺控訴著什麽。
    “奶……”
    拾穗兒輕輕地喚了一聲,心一下子揪緊了。
    阿古拉被這聲呼喚驚醒,猛地抬起頭。看到孫女,她似乎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她慌忙地用袖子胡亂擦著臉,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但通紅的眼眶和未幹的淚痕卻出賣了她。
    “沒……沒事兒,”
    阿古拉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
    “今兒……今兒運氣不好,撿的那點兒鐵渣子,好不容易攢了半口袋……被……被巡邏的戈壁衛士騎馬過去,不小心……馬尾巴掃了一下,袋子口沒係緊……全……全撒了,滾進那邊深沙窩裏了……我趴在那兒找了半天……手都扒出血了……也沒找回來幾顆……”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的,充滿了無力感和絕望,“那是……那是奶攢了整整半個月的啊……夠……夠換兩斤鹽巴了……夠咱娘倆吃好些日子了……”
    說到這裏,她的眼淚又忍不住湧了出來。那不僅僅是半個月的心血,更是她們祖孫二人賴以生存的一點微薄希望,就這樣,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化為烏有。
    這種打擊,對於早已被生活壓彎了腰的老人來說,無疑是沉重的。
    看著奶奶如此傷心無助的模樣,拾穗兒感覺自己的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想起了自己懷裏的“寶貝”,立刻將它雙手遞到奶奶麵前,聲音還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帶著急促的喘息,但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快而充滿希望:
    “奶,您別難過!您看!您看我找到了什麽!好東西!”
    阿古拉淚眼朦朧地看向孫女遞過來的東西。那是一個硬殼的本子,雖然封麵有塊汙漬,但看起來嶄新又厚實。
    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用那剛剛抹過眼淚、還沾著沙土和些許血絲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幾乎帶著敬畏地蹭過那硬殼的封麵。
    她不識字,不知道這是什麽,但她能感覺到,這一定是對孫女很重要的東西。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抬起淚痕斑斑的臉,一把抓住拾穗兒遞書的那隻手,她的手冰冷而粗糙,卻異常用力,指甲因為長期勞作而變形,嵌著洗不掉的汙垢。她看著孫女,眼神裏充滿了一種近乎決絕的痛苦和孤注一擲:
    “穗兒!”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咱不撿這些破爛了!不撿了!奶……奶帶你走!奶帶你去城裏!去大城市!奶去討飯!去跪著求人!也……也一定要讓你能進學校!讓你正正經經地坐在教室裏念書!奶不能再看著你這麽……這麽偷偷摸摸地學了啊!我的穗兒啊……”
    說到最後,她已是泣不成聲,仿佛要將積壓了多年的委屈、辛酸和對孫女的心疼,全都哭出來。
    “不去!”拾穗兒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奶奶的話,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和堅定。
    她沒有抽回被奶奶緊握的手,反而用另一隻同樣粗糙、指甲縫裏還沾著沙土和炭筆灰燼的手,指向提綱封麵下方印刷的一行小字——那是出版的年份和“適用於高三畢業班”的字樣。
    “奶,你看這個,”她的手指點著那個日期,眼神灼灼,像是燃著兩簇小小的火焰,“還有一年!還有一年就高考了!我能行!我自己學,也能行!”
    阿古拉愣住了,她順著孫女的手指看去,雖然她不認識那些字,但她能看懂孫女眼中那無比熟悉、卻又在此刻顯得格外熾熱和堅定的光芒。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孫女的眼睛,移到了她那總是因為看不清而微微眯著的左眼上——那眼尾處,因為常年費力地眯眼辨認字跡,竟然已經過早地添上了一道細細的、卻清晰可見的淺紋。
    她的目光又緩緩下移,落到了孫女攤開的手掌上,那手心裏,縱橫交錯的紋路早已被劣質炭筆的黑色深深浸染,像是用最濃的墨刻在了血肉裏,怎麽洗也洗不掉,訴說著無人知曉的艱辛與執著。
    這一刻,阿古拉的心中百感交集。有心酸,有心疼,有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孫女的堅韌和懂事所震撼、所帶來的巨大暖流。
    她看著眼前這個瘦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眼神卻亮得像戈壁夜空中最倔強的星辰的孩子,所有的言語都哽在了喉嚨裏。
    她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洶湧情感,猛地伸出雙臂,將拾穗兒緊緊地、緊緊地摟進了自己幹瘦卻溫暖的懷裏。
    她的動作有些粗暴,胳膊肘因為用力而勒得拾穗兒甚至有點發疼,但那懷抱卻是如此滾燙,如此堅實,仿佛要將自己生命中全部的熱量和力量,都傳遞給這個命運多舛卻無比爭氣的孩子。
    她的下巴抵在孫女枯黃的頭發上,滾燙的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但這一次,淚水裏除了苦澀,似乎又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名為“希望”的滋味。
    祖孫二人就這樣在蒼茫的暮色中緊緊相擁,在荒涼戈壁的背景下,構成了一幅無比動人又充滿力量的畫麵。
    遠處,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正奮力穿透厚重的雲層,將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仿佛在預示著,無論前路多麽艱難,希望,終將如這光芒一般,刺破黑暗,照亮前行的路。
    而那本被拾穗兒緊緊抱在懷裏的總複習提綱,就像一顆火種,不僅點燃了她內心的鬥誌,也溫暖了奶奶近乎絕望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