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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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個雨夜之後,拾穗兒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種無形的、卻無比強大的力量。
希望的種子一旦破土,便以驚人的速度茁壯成長。
她並未因即將到來的改變而有絲毫鬆懈,反而更加拚命,像是要把過去被耽誤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搶奪回來。
這片廣袤無垠、曾經困住她父母的戈壁灘,在她的眼中,徹底變成了一個沒有圍牆的、無比廣闊的教室。
每一塊石頭都是她的課桌,每一寸沙地都是她的練習本,而那呼嘯的風聲,仿佛也成了督促她前行的號角。
她用撿來的、粗細不一的木炭條在土坯牆上書寫。那牆麵粗糙不平,像老人飽經風霜的臉,而且異常“貪婪”,炭筆劃上去,粉末很快就被幹燥的土坯吸收進去,顏色變淡,寫不了幾個筆畫鮮明的字,就得重新蘸取。
拾穗兒便想了個法子,她用一把生鏽的小刀,仔細地將木炭前端削得尖尖的,像一支真正的炭筆。
書寫時,她不再僅僅是“寫”,而是帶著一股狠勁,一筆一劃地“刻”。
她用指尖感受著木炭與土牆摩擦時傳來的細微阻力,聽著那“沙沙”的、如同春蠶食葉般的聲音,將那些公式、定理、英文單詞,深深地“刻”進牆壁裏,也刻進自己的腦海裏。
常常寫完一麵牆,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會被粗糙的炭筆和牆壁磨得通紅,甚至破皮,滲出血絲,混合著黑色的炭粉,形成一種暗紅的色澤,她也隻是不在意地甩甩手,或者放在嘴邊輕輕哈一口氣,便又繼續沉浸在她的“課堂”裏。
戈壁灘上最不缺的就是沙子。她把住處周圍相對平整的沙地,劃分成不同的“功能區”。
一塊用來演算數學題,一塊用來練習寫作文提綱,還有一塊,專門用來默寫古詩詞。
沙粒粗糙,硌得她纖細的指尖生疼,寫久了,指腹會變得麻木。
她便找來一塊奶奶實在無法縫補的舊布頭,墊在手指下麵。
寫滿了,她並不急著立刻抹去,而是會站在那裏,微微眯起右眼,仔細地審視一遍自己的“作業”,確認無誤或者找到錯誤後,才會伸出小手,帶著一種奇異的莊嚴感,輕輕地將沙地抹平。
那動作,不像是在銷毀痕跡,倒更像是一位嚴謹的學者,在完成一次重要的推演後,清理桌麵,準備下一次的探索。
沙地恢複平整,仿佛一片等待開墾的智慧沃土,隨時準備承載新的思想火花。
每天,當天邊還鑲嵌著幾顆不肯離去的殘星,戈壁灘沉浸在最深沉的墨藍色裏時,拾穗兒就已經窸窸窣窣地起床了。
她怕吵醒裏屋因為勞累而鼾聲微微的奶奶,動作總是輕得像一隻小貓。
她裹緊那件永遠也擺脫不掉的、帶著身體溫熱和淡淡土腥味的舊棉襖,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外,找一個背風的角落,開始她雷打不動的晨讀——背誦英語單詞。
那些單詞,來源極其艱難。它們來自一本殘缺不全、不知經過多少人之手的舊英語課本。
那是她和奶奶用積攢了快一個月的、用小布袋裝著的、從沙窩裏一顆顆扒拉出來的鐵渣和銅屑,從鎮上的廢品收購站那個總是板著臉的老板那裏,好不容易才換來的。
課本的封麵早已不知去向,書脊開裂,裏麵的紙頁泛黃發脆,邊緣被蟲蛀了不少小洞,更糟糕的是,後半部分幾乎缺了一半,許多課文和練習都戛然而止。
發音,是更大的難題。她擁有一份“詞典”,但那隻是一張不知從哪本厚詞典上撕下來的、隻有孤零零半頁的碎片。
上麵僥幸地羅列著一些以某個字母開頭的單詞和音標。她就靠著這半頁“天書”,對著課本上那些陌生的、曲裏拐彎的單詞,一個個地、連蒙帶猜地琢磨它們的讀音。
她的左眼在這樣的近距離、小字體的辨認上幾乎完全幫不上忙,反而會因為聚焦困難而產生疊影。
她隻能完全依賴右眼。她會把臉埋得極低,極低,鼻尖幾乎要觸碰到那脆弱的、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紙頁,長長的、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稀疏的睫毛,常常會掃在紙上,癢癢的。
有時,為了確認一個複雜單詞的音標,或者回憶一個語法規則,她會保持這個極其費力的姿勢,一動不動地“釘”在那裏小半個時辰,直到右眼因為過度聚焦而酸澀難忍,不受控製地湧出生理性的淚水,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這時,她會抬起袖子——那袖口已經因為無數次類似的擦拭而變得硬邦邦、黑乎乎——胡亂地在眼睛上蹭兩下,待視線稍微清晰,便又立刻低下頭,重新投入那片由二十六個字母組成的、浩瀚而迷人的海洋。
對她而言,每一個被正確讀出的單詞,都是一次小小的勝利;每一個被理解的句子,都是一扇通向更廣闊世界的窗戶。
戈壁的天氣,是喜怒無常的暴君。記得那是夏末的一個午後,原本晴朗的天空毫無征兆地陰沉下來,烏雲像打翻的墨汁般迅速蔓延,緊接著,狂風大作,雷聲隆隆,暴雨如同天河決堤般傾瀉而下。
那不是溫柔的春雨,而是夾雜著冰雹、足以摧毀一切的狂暴之雨。
土坯房在風雨中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突然,“轟隆”一聲悶響,伴隨著阿古拉奶奶一聲驚恐的尖叫,靠近東側的那麵土牆,因為常年被風沙侵蝕、雨水浸泡,終於不堪重負,塌陷了一個巨大的角落!
泥水混合著斷裂的草梗和土塊,像一條渾濁的黃色瀑布,“嘩啦”一聲從缺口處奔湧而入,瞬間就淹沒了小半個屋子。
更讓拾穗兒心膽俱裂的是,那麵她花費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用心血和汗水“刻”滿了重要物理公式和數學推導過程的牆壁,首當其衝!
渾濁的泥水無情地衝刷著牆麵,那些清晰工整的字跡,在水的浸泡和衝刷下,迅速變得模糊、溶解、化作一道道泥漿,順著牆壁流淌下來,不過片刻功夫,一大片心血就消失殆盡,牆上隻剩下一片狼藉的黃褐色泥汙。
“我的牆!”
拾穗兒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第一個反應不是去搶救那些同樣被泥水浸濕的、少得可憐的家具物品,而是光著腳,毫不猶豫地就踩進了冰冷刺骨、滿是泥漿和碎石的積水裏,不顧一切地撲向炕頭——她那本視若生命的練習冊正放在那裏!腳下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她低頭一看,一塊隱藏在泥水下的尖銳碎玻璃,已經在她瘦弱的腳底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立刻湧了出來,順著她纖細的腳踝蜿蜒流下,滴落在渾濁的泥水裏,洇開一圈圈觸目驚心的、淡紅色的小圓暈。
但她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本練習冊上。她一把將本子抓過來,也顧不上它是否已經被泥水濺濕,就像母雞保護小雞一樣,死死地、緊緊地摟在懷裏,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為它擋住繼續潑灑進來的雨水。
那個本子,對她而言,不僅僅是知識的載體,更是她在絕境中不曾放棄的證明,是支撐她走到今天的精神支柱,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救命的寶貝”。
阿古拉奶奶踉蹌著過來,看到孫女血流不止的腳和那麵被毀掉的牆,老人家的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顫顫巍巍地找來一塊相對幹淨的破布,想給拾穗兒包紮傷口。
可是,巨大的心痛和後怕讓她的手抖得厲害,一連試了好幾次,那根細細的針,怎麽也穿不過那個小小的針眼。
淚水終於從奶奶渾濁的眼睛裏大顆大顆地滾落,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和泥點。
她看著孫女蒼白而倔強的小臉,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辛酸和哀求:“穗兒……咱不學了……啊?咱不受這罪了……奶奶看著……心裏跟刀剜似的疼啊……”
拾穗兒抬起頭,看著奶奶淚流滿麵的臉,看著老人那雙因長期勞作而變形、此刻卻連一根針都拿不穩的手,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下唇被牙齒死死咬住,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泛白的牙印。
巨大的委屈和心痛像潮水般湧上心頭,眼眶又熱又脹,視線迅速模糊,淚水在裏麵瘋狂地打轉,仿佛下一秒就要決堤。
但她硬是梗著脖子,仰起頭,拚命地眨著眼睛,利用這個動作,強行把那些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
她知道,她不能哭。她一哭,奶奶會更難過,更自責。
她隻是用力地、堅定地搖了搖頭,一個字也沒有說,但那眼神裏的執拗和不肯屈服,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那天晚上,雨勢漸小,但冷風依舊從牆角的破洞“呼呼”地灌進來。
阿古拉奶奶含著淚,用能找到的木板和舊氈布勉強堵住了缺口。
然後,她默默地點亮了那盞唯一的油燈——燈油是從駱駝刺籽實裏榨取的,燃燒時冒著濃黑的煙,帶著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常常熏得人頭暈眼花。
拾穗兒就借著這昏暗搖曳、煙霧繚繞的光,攤開那本邊緣被泥水浸濕、變得皺巴巴的練習冊,拿出她珍藏的、幾乎握不住的鉛筆頭,開始一頁一頁地、重新抄寫那些被暴雨衝走的公式。
她寫得很慢,很認真,每一個字母,每一個符號,都力求和記憶中牆上的一模一樣。
煙霧嗆得她忍不住低聲咳嗽,她就用手捂住嘴;眼睛被熏得直流淚,她就用那早已髒汙的袖口擦一下。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由濃墨般的黑,漸漸透出些許深藍,又慢慢轉向魚肚白。
當黎明的第一縷微光終於怯生生地從破洞的氈布邊緣擠進來時,拾穗兒終於支撐不住,額頭抵著冰涼的桌麵,趴在那裏睡著了。
她的呼吸均勻而綿長,瘦小的肩膀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一隻手裏,還死死地攥著那半截幾乎要被捏化了的鉛筆頭,仿佛即使在夢裏,也不願放開這求知的武器。
另一隻手的指縫裏,夾著一張剛剛寫滿公式的紙,那上麵的字跡,雖然帶著疲憊的痕跡,卻依然工整、清晰,如同她眼中那從未熄滅的、渴望知識的光芒。
油燈的燈芯,也終於燃到了盡頭,火苗掙紮著跳動了幾下,化作一縷細弱的青煙,嫋嫋升起,融入了破曉的晨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