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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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壁灘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艱難。天光尚未完全掙脫地平線的束縛,一種混合著巨大期盼與更深重惶恐的情緒,便已讓拾穗兒從淺眠中驚醒。
    她的心在單薄的胸腔裏“咚咚”直跳,急促得像是要掙脫肋骨的束縛,那感覺,比麵對最凶猛的沙暴還要令她窒息。
    今天,是高考報名的日子。
    這個日子,在她心中,如同這片幹涸土地上傳說中百年一遇的甘霖,她等了太久,也盼了太久。
    身旁,奶奶阿古拉也早已醒了。
    老人側臥著,借著從破舊窗欞透進來的微弱曦光,顫巍巍地從枕頭底下最深處,摸出那個她珍藏了不知多少歲月、用褪色藍布縫製的小包。
    布包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係著緊緊的結。
    老人枯瘦如樹根的手指,因為長年勞作的磨損和此刻難以抑製的激動,有些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解了好幾下,才將那緊係的結打開。
    裏麵,是整整五十塊錢。有揉搓得皺巴巴、邊緣起毛的毛票,也有稍微平整些、但同樣被摩挲得軟舊的塊票。
    它們靜靜地疊在一起,散發出一種混合著老人體溫、汗漬和泥土氣息的特殊味道。
    這是阿古拉奶奶從每日那清可見底的粥鍋裏、從牙縫裏硬生生摳出來,更是她頂著戈壁灘上毒辣的日頭、迎著刺骨的風沙,佝僂著腰,用那雙幾乎伸不直的手,在沙礫和礫石間一點點撿拾廢棄的鐵渣、銅屑,積攢了整整半年才湊夠的“巨款”。
    每一張錢幣,都像是浸透了奶奶的血汗與生命,握在手裏,沉甸甸的,重若千鈞。
    “穗兒,拿好,千萬……別丟了。”
    阿古拉奶奶的聲音沙啞而哽咽,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疊錢放在拾穗兒攤開的手掌上,又用盡全身力氣按了按,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所有生命力、所有的祝福與期盼,都通過這接觸灌注到孫女的掌心裏。
    她的眼神複雜得像戈壁灘上變幻的雲,裏麵有驕傲的火苗,有望子成龍的深切期盼,但更深處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害怕這微薄希望最終會像泡沫一樣破滅的巨大緊張。
    拾穗兒緊緊攥著這遝滾燙的錢,感覺手心裏的冷汗幾乎要將紙幣浸軟。
    她將它們重新用藍布包好,像對待絕世珍寶一般,鄭重地塞進貼身上衣最裏麵的口袋,緊貼著怦怦跳動的心髒。
    那裏,是她全部的身家性命,也是她通往未知世界的唯一船票。
    簡單地喝了幾口能照見人影的稀粥,拾穗兒踏上了前往鎮裏的路。
    兩個多小時的戈壁小徑,她獨自一人行走。腳下那雙早已不堪重負的舊布鞋,鞋底幾乎完全脫落,隻能依靠幾根粗糙的草繩,勉強捆綁在腳上。
    每走一步,尖銳的碎石都會透過草繩的縫隙,狠狠地硌在腳底,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痛。
    但她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和意念,都聚焦在前方那個越來越清晰的鎮子輪廓上,聚焦在那個即將決定她命運走向的招生辦公室。
    鎮上的招生辦公室,對於拾穗兒來說,是一個充滿陌生規則與無形威嚴的所在。
    那扇漆色斑駁、帶著裂縫的木門,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站在門口,深吸了好幾口帶著塵土味的空氣,才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辦公室裏的光線有些昏暗,混合著紙張、墨水和陳舊木材的氣味。
    幾個工作人員正伏案忙碌,聽到門響,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她。
    那目光帶著公事公辦的審視,帶著一絲對於闖入者的好奇,更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打量,從她寫滿風霜與疲憊的臉龐,滑到她打滿補丁的舊衣衫,最後定格在她那雙用草繩捆著、露出黑乎乎腳趾的破鞋上。
    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麵色嚴肅的中年男人負責登記。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掃過拾穗兒,當視線掠過她那隻總是習慣性微微眯起、蒙著一層無法忽視的陰翳的左眼時,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麽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瑕疵。
    “姓名?”
    他開口,聲音平淡,沒有一絲波瀾,像在念一份無關緊要的文書。
    “拾……拾穗兒。”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細若遊絲,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像寒風中即將斷裂的蛛絲。
    “年齡?”
    “十……十八。”
    “哪個學校的?”
    男人抬起頭,目光再次鎖定她,等待著一個理所當然、屬於所有前來報名者的答案。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拾穗兒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變得異常困難,胸腔裏一陣悶痛。
    她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汙和草屑的鞋尖,那隻藏在衣兜裏緊緊攥著藍布包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進掌心的軟肉裏,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反而幫助她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清醒。
    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微弱的字眼,那聲音輕得幾乎像是幻覺,卻耗光了她所有的尊嚴與勇氣:
    “我……我沒有學校……我,我自己學的。”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靜的湖麵。
    辦公室裏出現了短暫的、令人難堪的死寂。
    隨即,旁邊一個正在整理文件、穿著時髦列寧裝、梳著油亮辮子的年輕女人,忍不住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卻清晰可聞的“嗤”笑。
    那笑聲短促而尖銳,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懷疑,像一根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拾穗兒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經。
    “沒有學校……考大學?”
    年輕女人雖然沒有直接對著她說,但那壓低了的、帶著不可思議語調的嘀咕聲,卻像長了翅膀的毒蟲,精準地鑽進了拾穗兒的耳朵裏。
    “轟”的一下,拾穗兒感覺全身的血液都瘋狂地湧上了頭頂,臉頰、耳朵、脖頸瞬間變得滾燙,像是被戈壁灘正午最毒辣的太陽狠狠灼燒過。
    一種巨大的羞恥感和排山倒海的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鹹腥的味道在口腔裏彌漫開,才強忍著沒有讓在眼眶裏瘋狂打轉的淚水決堤而下。
    她沒有抬頭,也沒有任何蒼白無力的辯解,隻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冰冷的辦公桌前。
    從貼身的衣兜裏,掏出那個已經被體溫焐得發熱的藍布包。
    她的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青白,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一層,又一層,極其緩慢地打開包裹,仿佛在揭開自己最深的傷疤。
    最後,將那疊浸透著奶奶血汗的、皺巴巴的鈔票,小心翼翼地、一張一張捋得盡可能平整,放在光潔卻冰涼的木質桌麵上。
    然後,她拿起那份需要填寫的誌願表。
    當粗糙的筆尖落在“第一誌願”那一欄時,周圍的一切喧囂、嘲笑、審視仿佛都消失了。
    她的手異常穩定,沒有任何猶豫,用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跡,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三個沉重如石、卻亮如星辰的字——京科大學。
    這個選擇,並非一時衝動或好高騖遠。它的種子,早已深埋。
    那是她在一個狂風呼嘯的午後,於鎮供銷社後院那堆積如山的廢紙與垃圾中,偶然搶救出來的一本連封麵都已缺失、紙張泛黃發脆的舊雜誌。
    她如獲至寶,將其藏在懷裏帶回家。雜誌裏有一幅模糊的彩色插圖,卻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腦海:幾個穿著筆挺軍裝、英姿颯爽的年輕人,正圍在寬敞明亮、一塵不染的實驗室裏,操作著一些她叫不出名字、卻閃爍著金屬與玻璃冷冽光澤的精密儀器。
    他們的眼神專注而自信,背景是整齊劃一、莊嚴肅穆的教學樓,那些窗戶潔淨得不可思議,在明亮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亮得像她夜晚在戈壁灘上看到的、最璀璨、最遙遠的星辰。
    那幅畫麵,成了她黑暗困頓生活中一扇遙不可及的、卻始終散發著誘人光亮的窗戶。
    她將那本殘破的雜誌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遍,關於那所學校、那些實驗室、那些穿軍裝學生的簡短介紹,她幾乎都能倒背如流。
    粗糙的紙頁邊緣,因為反複的、帶著渴望的摩挲,已經起了毛邊,變得異常柔軟。
    那是她夢想唯一的、具象化的寄托,是她所有努力的方向,是她即使在最深的絕望裏,也堅信隻要拚命奔跑、就有可能抵達的彼岸。
    交完表格和費用,拾穗兒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讓她倍感壓抑的辦公室。
    回程的四個多小時,她走得比來時更加沉默。懷裏的藍布包空了,但心卻仿佛被什麽東西填得更滿,也更沉了。
    她知道,真正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高考的日子,是在一場不期而至的夏雨中到來的。
    前一天夜裏,天氣還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天上連一顆星星也看不見,濃墨般的烏雲低低地壓著戈壁灘,仿佛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風暴。
    拾穗兒幾乎一夜未眠,不是出於緊張,而是一種大戰前奇異的清醒。
    天快亮時,她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卻仿佛剛睡著,就被窗外一種急促的、敲打萬物的“劈啪”聲驚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側耳細聽——是雨!而且是戈壁灘上罕見的、勢頭極猛的大雨!
    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殘破的油氈上、砸在窗欞的舊塑料布上,發出震耳的響聲。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重的、令人心慌的土腥味和水汽。
    拾穗兒的心猛地一沉,急忙下炕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雨幕,視線所及,一片混沌。
    原本幹涸堅硬的土地,瞬間被雨水浸泡成了粘稠的泥漿,院子裏低窪處已經開始積水。
    “這……這怎麽去啊……”
    奶奶阿古拉也醒了,顫巍巍地走到門口,望著門外潑天的大雨,愁容滿麵,聲音裏帶著哭腔。
    二十多裏泥濘難行的路,這場雨,簡直是要把人的希望都澆滅在出發之前。
    拾穗兒望著漫天雨幕,咬了咬牙。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回到屋裏,找出那件最破舊、但相對厚實些的舊外套穿上,又用一塊破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最重要的複習筆記和準考證包了一層又一層,緊緊揣在懷裏。
    她看了一眼奶奶煮好的那個紅雞蛋,將它也仔細包好,放入口袋。
    然後,她彎下腰,準備把那雙本就快散架的破布鞋用草繩再死死地捆緊幾圈——這樣的路,穿鞋還不如赤腳,但赤腳又怕被碎石和雜物劃傷,影響考試。
    就在她蹲下身,費力地與那濕滑的草繩較勁時,一陣急促的、夾雜在雨聲中的“叮鈴哐當”的聲響,由遠及近傳來。那聲音艱難地穿透雨幕,越來越清晰。
    拾穗兒和奶奶都詫異地抬起頭望去。隻見茫茫雨簾中,一個佝僂的身影,正推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他地方都哐當作響的舊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極其艱難地朝她家挪過來。
    車輪深陷在泥濘裏,每前進一步都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推
    車的人渾身早已濕透,單薄的舊雨衣根本擋不住這樣的大雨,雨水順著花白的頭發流進脖頸,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正是老村長!
    “穗兒!穗兒娃!”
    老村長隔著老遠就扯著嗓子喊,聲音在風雨中有些變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別磨蹭了!快!上車!我送你去鎮上!”
    拾穗兒愣住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奶奶阿古拉先回過神來,激動得語無倫次:“村長!這……這大雨天的,您怎麽來了!這路……這怎麽行啊!”
    老村長已經推著車到了近前,大口喘著氣,雨水順著臉上的溝壑往下淌。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焦急地催促:“別說那麽多了!今天是什麽日子?是天大的日子!就是下刀子也得去!這鬼天氣,這幾十裏泥巴路,靠你這兩條腿走,走到啥時候去了?誤了考試,那才是天大的罪過!快!快上車!我載你去!”
    那輛二八大杠的舊自行車,後座上為了載人,已經綁上了一塊厚厚的、用麻袋片包著的木板,雖然簡陋,卻顯然是精心準備過的。
    老村長甚至還在車把上掛了一個舊軍用水壺,裏麵想必是灌滿了熱水。
    拾穗兒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喉嚨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再猶豫,在奶奶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側坐在了那塊硬邦邦的後座木板上。
    老村長見她坐穩,從懷裏拿出一個草帽和一塊破舊的塑料布,讓阿古拉奶奶給拾穗兒捆在身上,他同時把身上那件幾乎濕透的破舊雨衣使勁往後扯了扯,盡可能多地罩在拾穗兒身上,盡管這舉動在瓢潑大雨中顯得如此徒勞。
    “坐穩了!抓緊我衣服!”
    老村長低吼一聲,用力一蹬腳踏板,自行車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晃晃悠悠地、艱難地衝進了茫茫雨幕之中。
    路,比想象中還要難走。
    平日裏堅硬的沙土路,此刻變成了粘性極大的爛泥塘。
    自行車輪胎很快就被泥巴糊住,每蹬一下都異常吃力,車輪不時打滑,老村長必須用盡全力才能保持平衡。
    雨水像瓢潑一樣澆在兩人身上,冰冷刺骨。
    風助雨勢,抽打在臉上,生疼。
    拾穗兒緊緊抓著老村長濕透後冰涼的衣服,低著頭,盡量縮著身子,用身體護著懷裏那包著準考證和筆記的塑料布。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老村長每一次用力蹬車時,那瘦削脊背傳來的劇烈顫抖和沉重喘息。
    一路上,老村長幾乎沒怎麽說話,把所有力氣都用在對抗這惡劣的天氣和路況上。隻有在經過特別難行的路段,需要下來推車時,他才會上氣不接下氣地鼓勵一句。
    “穗兒娃……堅持住!快到了……就快到了!”
    或者喃喃自語地咒罵這該死的天氣:“這鬼天……專跟咱們窮人作對……但咱不怕!咱金川村的人……啥苦沒吃過!”
    有一段路,積水很深,幾乎沒過了大半個車輪。
    老村長毫不猶豫地跳下車,卷起早已濕透的褲腿,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冰冷的泥水裏艱難地推行。
    泥水濺得他滿身都是,他卻渾然不覺,隻是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拾穗兒想下車自己走,卻被他厲聲喝止:“別動!坐好!你的任務是好好考試,這路,我來走!”
    看著老村長在雨中蹣跚前行的背影,那個曾經在村裏說一不二、如今卻為了她這個晚輩如此拚盡全力的背影,拾穗兒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洶湧而下。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心中那股暖流,卻對抗著身體的寒冷,支撐著她。
    三十多裏的路程,在這狂風暴雨中,顯得無比漫長。
    當鎮子模糊的輪廓終於在雨幕中顯現時,老村長幾乎已經虛脫。
    他臉色蒼白,嘴唇凍得發紫,推著車的手都在不受控製地哆嗦。
    但他渾濁的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光芒。
    “到了……穗兒,到了……”
    他喘著粗氣,把自行車艱難地支在鎮中學門口那棵歪脖子老樹下。
    鎮中學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考生和家長。
    雖然大家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弄得狼狽不堪,但像老村長和拾穗兒這樣幾乎是從泥水裏滾出來的,還是顯得格外紮眼。
    有人打著傘,有人穿著雨衣,投來的目光複雜,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覺的疏離。
    老村長顧不得別人的目光,他踉蹌著把拾穗兒從車上扶下來,急切地幫她拍打身上已經板結的泥點,又用自己濕透的袖子,徒勞地想擦去她臉上和頭發上的雨水。
    他的手因為寒冷和用力過度,抖得厲害。
    “快,穗兒,快進去!找個地方把身上擦擦,準考證看看濕了沒有!”
    老村長的聲音沙啞而焦急,推著拾穗兒往校門裏走,“別管我,我就在這外麵等著!你安心考!什麽都別想!”
    拾穗兒被老村長推著,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校門。
    穿過操場,走進作為考場的教室,一股混合著濕氣、汗味和紙張味道的暖流撲麵而來。
    教室裏的考生們大多也好不到哪裏去,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上,褲腳沾滿泥漿,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臨戰前的緊張。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拾穗兒才來得及仔細檢查。
    萬幸,懷裏的塑料布包裹得很嚴實,準考證和筆記隻是邊緣有點潮,並無大礙。
    她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放在課桌一角,然後才開始擰自己濕透的衣角和褲腳,冰涼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感覺渾身冰冷,手腳都有些麻木,但大腦卻因為剛才一路的顛簸和刺激,異常清醒,甚至有一種奇異的亢奮。
    當試卷發下來,熟悉的油墨味鑽入鼻腔時,拾穗兒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雜念——窗外的風雨聲、身上的濕冷、老村長在門外等候的身影——都強行壓了下去。
    她的世界,瞬間縮小到眼前這張密密麻麻印著題目的紙上。
    筆尖落在粗糙的紙麵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那是她此刻唯一能聽到的、屬於自己的戰歌。
    考試的過程,如同一次精神上的潛泳。
    她摒除了一切外界幹擾,全身心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裏。
    那些她熬過無數夜晚自學啃下的公式定理,那些她憑借頑強毅力理解掌握的解題思路,在此刻變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時間在筆尖的流動中悄然逝去。
    當結束的鈴聲尖銳地響起,拾穗兒才恍如從夢中驚醒。
    她放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是跑完了一場極度消耗體力的馬拉鬆,身心俱疲,但又有一種釋放後的虛脫和輕鬆。
    她隨著人流走出教室。
    雨,不知何時已經變小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毛毛雨。
    天空依然陰沉,但已不像來時那般猙獰。她迫不及待地向校門口望去——
    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樹下,老村長的身影。
    他沒有找地方避雨,就那麽直接蹲在濕漉漉的地上,背靠著樹幹,身上那件破舊的單衣緊緊貼著瘦骨嶙峋的身體,讓他看起來更加瘦小。
    他雙手交叉插在袖筒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花白的頭發被雨水打濕,一綹一綹地貼在額頭上,顯得異常蒼老和疲憊。他腳下的地麵,還是濕的。
    顯然,從送她進考場到現在,這幾個小時,他就一直這樣,在淒風冷雨中硬生生地熬著、等著。
    拾穗兒的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湧了上來。她快步跑過去,聲音哽咽地喊道:“村長爺爺!”
    老村長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抬起頭,看到拾穗兒,渾濁的眼睛裏立刻煥發出神采。
    他急忙站起身,可能是因為蹲得太久,腿腳麻木,身體晃了一下,拾穗兒趕緊上前扶住他。
    “考完了?怎麽樣?題難不難?手冷沒冷?發揮得咋樣?”
    老村長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焦急地上下打量著拾穗兒,仿佛要從她臉上找出答案。
    “嗯,考完了。”
    拾穗兒用力點頭,努力擠出一個讓他安心的笑容,“題……還行。我盡力了。”
    她沒說太多,但眼神裏的鎮定讓老村長稍稍鬆了口氣。
    “盡力了就好!盡力了就好!”
    老村長喃喃著,像是安慰拾穗兒,也像是安慰自己。
    他轉身推過那輛同樣沾滿泥漿的自行車,“走,回家!你奶奶肯定等急了!”
    回程的路,因為雨勢減小和歸家的心情,似乎變得輕快了一些。
    老村長依舊堅持讓拾穗兒坐在後座,但體力顯然已不如來時,蹬車的速度慢了很多。
    拾穗兒坐在後麵,看著老村長微微佝僂的、因用力而緊繃的背影,看著他後頸上被風吹日曬刻出的深如溝壑的皺紋,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與酸楚。
    快到村口時,夕陽竟然奇跡般地撕破了雲層,灑下幾縷金黃的光線,照在剛剛被雨水洗滌過的戈壁灘上,空氣清新得讓人想哭。奶奶阿古拉早已拄著拐杖,站在村口那棵老胡楊樹下,翹首以盼了不知道多久。
    看到他們回來,奶奶踉蹌著迎上來,一把抓住拾穗兒的手,老淚縱橫:“回來了……可算回來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那天晚上,拾穗兒執意要將那個奶奶給的紅雞蛋分給老村長和奶奶。
    推讓不過,老村長和奶奶象征性地各咬了一小口。
    但在拾穗兒低頭喝粥時,她清楚地看到,奶奶悄悄地將自己碗裏那個完整的、金黃色的蛋黃,撥到了她的碗裏。
    而老村長,則把他分到的那一小塊蛋白,又偷偷放回了中間。
    那一刻,拾穗兒的喉嚨被巨大的情感堵住,她趕緊低下頭,假裝被粥嗆到,用力地咳嗽著,趁機抹去了眼角失控溢出的溫熱液體。
    接下來的兩天考試,都是老村長一早帶她去,晚上回來……
    夜深沉,萬籟俱寂。考試雖然結束了,但等待結果的日子,或許將是另一種煎熬的開始。
    然而,這一日雨中赴考的艱難,老村長舍命相送的恩情,以及奶奶無聲的關愛,都如同熾熱的烙印,深深印刻在拾穗兒的生命裏。
    這份沉甸甸的溫暖,將化為她麵對未來一切未知風雨時,最堅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