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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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戈壁灘上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時間仿佛被太陽烤化了,黏稠而緩慢地流淌。
毒辣的日頭已經稍稍偏西,從正中的熾白變成了略帶金黃的橙紅,但傾瀉下來的光線依舊帶著滾燙的重量,毫不留情地炙烤著這片廣袤而貧瘠的土地。
空氣因高溫而扭曲,遠處的沙丘和礫石灘像水波一樣蕩漾著,視線所及之處,都是一片晃眼的、白花花的亮。
大地龜裂出無數道深深淺淺的口子,如同幹渴巨獸張開的嘴巴,無聲地訴說著焦渴。稀疏的、耐旱的駱駝刺和芨芨草,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葉片卷曲,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黃色的塵土。
在這片幾乎被遺忘的天地間,唯一活動的身影,是一老一少。
低矮的、用土坯壘成的房屋,在經曆了前些日子那場罕見的、狂暴的夏季暴雨後,房頂和牆體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損毀。
雨水對於戈壁是恩賜,但對於這種古老的土坯建築,卻近乎一場災難。
此刻,拾穗兒正站在一架有些年頭的木梯上,那梯子是用粗糙的楊木釘成的,因為常年的風吹日曬,木頭已經泛白,出現了細細的裂紋,人一上去,就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聲,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拾穗兒的身材瘦小,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了幾個補丁的藍色舊布衫,褲子是奶奶用舊布料改的,顯得有些寬大,褲腳被隨意地卷起幾道。
她赤著腳,腳趾因為長期行走在粗糙的地麵上,結著一層厚厚的繭。
她的頭發用一根紅色的、已經褪色的舊毛線繩簡單地紮在腦後,幾縷被汗水和泥灰黏住的發絲,緊貼在她汗涔涔的額角和臉頰上。
她手裏攥著一把沉重的瓦刀,木製的刀柄被磨得光滑,鐵質的刀頭則沾滿了黃褐色的泥巴。
她正小心翼翼地將奶奶在下麵和好的泥巴,一鏟一鏟地抹在牆體被雨水衝出的裂縫處。
她的動作算不上熟練,但極其認真專注,每一次下刀,都力求將泥巴填得均勻、結實。
泥巴是用戈壁灘上的黃土加上切碎的麥草和水攪和而成的,散發著一種原始的、帶著些許腥氣的泥土味道。
奶奶阿古拉在下麵忙碌著。她年事已高,腰背佝僂得像一張拉滿了的弓,歲月和辛勞在她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深如溝壑的皺紋。
她穿著一件傳統的、顏色黯淡的蒙古袍,雖然破舊,卻洗得幹幹淨淨。
她正顫巍巍地用一雙同樣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將一塊塊同樣用泥和麥草壓製成的草坯,遞給梯子上的孫女。
她的動作緩慢而吃力,每遞上一塊,都要微微喘息一下。
一老一少,就這樣在毒日頭下默契地配合著。
汗水如同小溪般,沿著她們沾滿泥灰的臉頰不斷滑落,滴在腳下幹涸得冒煙的土地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嗤”的一聲,瞬間就被蒸發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個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圓點。
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腥氣、麥草的幹草味,以及汗水鹹澀的氣息,共同構成了一種屬於這片土地的、艱苦而真實的味道。
然而,拾穗兒的心,其實並不像她手上那看似平穩的動作一樣平靜。
距離那場決定命運的高考結束,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
那份深埋在心底的、不敢輕易觸碰的期盼,像一粒被深埋在幹旱土壤裏的種子,在無盡的黑暗和重壓下,承受著難以言喻的煎熬。
它渴望甘霖,渴望破土而出的光明,擁抱一個嶄新的世界;但同時,更恐懼那期盼本身就是一場幻影,恐懼萌芽的瞬間,迎來的不是雨露,而是更猛烈的風沙和毀滅性的打擊。
她不敢讓自己閑下來,不敢有多餘的時間去胡思亂想。
隻能將所有的焦慮、不安、還有那微弱的、卻始終不肯熄滅的希望之火,都轉化為身體的力量,傾注在這一刀一瓦、一鏟一泥的修補勞作中。
仿佛隻有讓身體極度疲憊,才能暫時麻痹那顆始終懸在半空、隨風搖擺、無處安放的心。
每一次揮動瓦刀,每一次抹平泥巴,都像是在與內心的焦灼進行一場無聲的搏鬥。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聲響,打破了戈壁午後固有的沉寂。
那聲音起初極其微弱,像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飄來,帶著“滋啦滋啦”的電流雜音,斷斷續續,若有若無。
是鎮子上那個掛在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平時,這喇叭隻在早晚固定時間響一陣,播放些通知或者悠揚的草原歌曲。
拾穗兒並沒有在意,以為是鎮上的日常廣播,手裏的活兒並沒有停。
但是,那廣播聲,竟然罕見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樣的話語。
聲音在空曠無垠的戈壁灘上,借著稀薄而幹燥的空氣,傳得很遠,也變得越來越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越來越大的漣漪。
“……全區高考成績現已公布……重複一遍,全區高考狀元……拾穗兒……總分七百二十五分……拾穗兒,總分七百二十五分……”
廣播裏的聲音,是那種標準的、帶著點兒播音腔的普通話,字正腔圓,穿透力極強。
這聲音,與這片粗獷的土地格格不入,此刻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性。
起初的幾個字,“全區高考成績現已公布”,像是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拾穗兒。她的動作猛地一滯,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緊接著,“狀元”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她耳邊炸響。
而當“拾穗兒”這三個字,清晰無比地、一遍又一遍地通過高音喇叭,回蕩在戈壁灘上空時,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哐當——!”
一聲清脆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突兀地響起。
拾穗兒手中的瓦刀,從她瞬間失去所有力氣、變得綿軟的手指間滑落,重重地砸在腳下堅硬的土地上。
沉重的鐵質刀頭甚至在那幹硬的地麵上磕出了一個小坑,濺起一小撮黃色的塵土。
她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又像是被那道無形的閃電劈中了,僵直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架搖搖晃晃的木梯上。
她依然維持著剛才勞作時那個微微彎腰的姿勢,手臂還半舉在空中,保持著握刀的姿勢,隻是手中已經空空如也。
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在刹那間收縮,然後又放大,失去了焦點,茫然地望向聲音傳來的、鎮子的方向。
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吹著,卷起地上細小的沙礫和塵埃,打在她的褲腳上,發出持續不斷的、“沙沙”的輕響,像是在提醒她現實的存在。
遠處,那廣播聲還在隱隱約約、卻又執著地回蕩著,一遍,又一遍。
那聲音此刻在她聽來,不再像是冰冷的通知,而更像是在吟唱一首她連在最美妙的夢境中都不敢奢望的聖歌,莊嚴肅穆,又帶著一種令人眩暈的魔力。
“拾穗兒……七百二十五分……狀元……”
這幾個詞語,像是一群被驚起的、瘋狂的火鳥,在她的腦海裏盤旋、俯衝、碰撞、炸開!迸發出無數耀眼的火星!
她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間凝固了,四肢冰涼;但又在下一秒,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熱流從心髒最深處奔湧而出,迅速衝向四肢百骸,讓她渾身都開始微微顫抖。
心髒像是變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掙脫了所有束縛,在她單薄的胸腔裏劇烈地、毫無章法地狂跳著,撞擊著她的肋骨,發出“咚咚!咚咚!”的、如同遠古部落祭祀時敲響的戰鼓般的巨響,震得她耳膜發聵。
耳朵裏一片嗡鳴,外界所有的聲音——風聲、沙礫聲、甚至奶奶在下麵疑惑的詢問聲——都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流動的水。
唯有那“狀元”和“七百二十五分”這幾個詞,如同被刻錄了一般,在她耳內不斷地、清晰地回響、放大。
她愣在那裏,仿佛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她就那麽僵立著,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靈魂仿佛已經脫離了這具瘦小的軀殼,沿著那聲音的軌跡,飛越了茫茫戈壁,飛向了那個承載著她所有夢想的、遙不可及的地方。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是狂喜,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極度的、超出了承受能力的震驚和茫然,仿佛無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海嘯般的信息。
直到腳下那架本就不堪重負的木梯,因為她的長時間僵持而發出一聲更為響亮、更為痛苦的“吱呀——”聲,猛地晃動了一下,她才像從一場深沉的夢魘中被驚醒,猛地回過神來。
“奶……奶奶!”
她發出了一聲近乎尖叫的、帶著劇烈顫抖和哭腔的呼喚。
那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緊張和難以置信而完全扭曲變形,幾乎不像她自己的聲音。
她甚至完全忘記了自己還站在近兩米高的木梯上,忘記了危險。
求生的本能和此刻巨大的精神衝擊混合在一起,促使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手腳並用地從梯子上躥了下來。
她的動作慌亂而笨拙,落地時,一隻腳踩在了一塊小石子上,一個趔趄,差點直接摔倒在地。
腳上那隻本就破舊不堪、用舊布條勉強縫製的布鞋,在慌亂中徹底脫落,留在了木梯的旁邊。
她渾然不覺!赤著一隻沾滿泥土的腳,像一支被用力射出的、義無反顧的箭,瘋了似的朝著那間低矮的、為她遮蔽了十幾年風雨的土坯房裏衝去!
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又似乎被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完全占據——準考證!那張皺巴巴的、邊緣已經磨損、印著她名字和一張略顯拘謹的黑白照片的紙!
那是她與那個叫“高考”的巨大事件之間,唯一的、最直接的、也是最珍貴的聯係物!
她需要立刻看到它!觸摸到它!需要用這實實在在的物證,來確認“拾穗兒”這三個字,真的與廣播裏那個如同星辰般耀眼、如同神話般遙遠的“狀元”聯係在一起!
她需要證明,這不是一場幻覺,不是一場因過度渴望而產生的白日夢!
她衝進昏暗的屋內。從明亮的室外突然進入光線不足的屋裏,她的眼前瞬間一黑,短暫的失明加劇了她內心的慌亂。
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追逐。
她徑直撲向那張占據了屋子大半空間的土炕。炕上鋪著破舊的葦席,席子邊緣已經破損。
她手忙腳亂地在枕頭下摸索著,枕頭裏填塞的是幹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沒有!她又轉身撲向炕頭那個漆皮剝落、露出木頭原色的小木匣。
那是她們家存放最珍貴物品的地方——幾張薄薄的照片,幾枚有限的硬幣,還有……她的準考證!
她的手指因為極度的激動和顫抖而不聽使喚,變得僵硬而笨拙。
好幾次,她試圖打開那個簡單的木扣,卻都滑脫了,甚至差點把整個匣子從炕上打翻。
她的心跳聲更響了,在寂靜的屋裏如同擂鼓。終於,“哢噠”一聲輕響,木扣被撥開了。
她顫抖著掀開匣蓋,幾乎是屏住呼吸,在一堆雜亂的、承載著這個家庭微小曆史的物品中,急切地翻找著。
終於,她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張薄薄的、邊緣有些卷曲的硬紙。就是它!
她雙手死死地捏著準考證的兩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捧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她將它舉到眼前,湊到從唯一那扇小窗戶透進來的、那一縷被灰塵切割得有些朦朧的光線之下。
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球因為用力而微微凸出。右眼因為緊張和用力,布滿了細小的血絲,像地圖上的河流網絡。
而她那隻天生有些弱視、平時總是習慣性微微眯起的左眼,此刻也盡力地、最大限度地睜開著,仿佛要調動起全部的生命力,來參與這場至關重要的確認。
她的目光,像是要化作兩束高能量的激光,又像是化作了最精細的刻刀,一筆一畫地、死死地、反複地刻在“拾穗兒”那三個打印出來的、因為紙張質量和印刷條件而略顯模糊的漢字上。
她看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解讀一個古老的、蘊藏著無限奧秘的符文。
是她!準考證上的這個名字,和廣播裏喊出的那個名字,每一個筆畫,每一個讀音,都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真的是她!拾穗兒!這個戈壁灘上像駱駝刺一樣普通的女孩!
確認的那一刻,一直被她強行壓抑著的、如同地下暗河般洶湧奔騰的巨大情感洪流,終於衝垮了所有理智和克製的堤壩,以排山倒海之勢,奔湧而出!
滾燙的淚水,像是蓄積了千萬年的火山岩漿,又像是終於盼來了豐沛雨季的暴雨,毫無征兆地從她酸澀脹痛的眼眶中洶湧而出。
淚水不是一顆一顆,而是成串地、連綿不斷地滾落,大顆大顆地、沉重地砸落下來。
淚水滴在她手中那張脆弱而珍貴的準考證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在寂靜的屋裏顯得格外清晰。
淚水迅速暈染開來,在那粗糙的紙張上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將那三個承載了她十八年所有夢想、汗水和苦難的名字,浸泡得有些模糊、有些柔軟,打印的墨跡邊緣微微化開,仿佛這三個字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到不真實的幸福而激動得不能自持,要融化在這滾燙的淚水裏。
她就這樣站著,保持著那個雙手捧舉的姿勢,手裏捧著那張被淚水迅速打濕的準考證,肩膀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地顫抖起來。
起初是無聲的哭泣,隻有眼淚瘋狂奔流;接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她的喉嚨深處溢了出來,那聲音裏包含了太多太複雜的情感——是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是無數個挑燈夜讀的辛酸,是穿越貧困和艱難時的堅韌,是麵對未知未來的恐懼,以及最終,夢想以一種最燦爛、最極致的方式照進現實的、那種巨大到無法承受的喜悅和釋放!這哭聲,是她生命樂章中,最強烈、最震撼的一個音符!
而此時,原本在屋外的阿古拉奶奶,在經曆了最初的茫然、傾聽、以及同樣難以置信的震驚之後,也終於反應了過來。
她仰頭看著空蕩蕩的木梯,聽著屋裏傳來的孫女異樣的動靜,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先是充滿了困惑和擔憂,但當她再次側耳捕捉到那隨風斷續傳來的廣播聲,尤其是清晰地聽到“狀元”和“七百二十五分”時,混濁的老眼裏,瞬間迸發出了一種如同年輕人般的光彩!
她甚至來不及去撿起孫女跑掉的那隻破布鞋,也完全顧不上自己年邁體衰、平常走路都離不開拐杖、腿腳早已不便的現實!
一種強大的、源自血脈深處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必須立刻去證實的迫切,像一股電流般瞬間傳遍了她的全身,賦予了她一種近乎奇跡的力量!
她一把扔掉手中正準備遞上去的草坯,甚至沒有去拿靠在牆邊那根被她摩挲得光滑無比的舊拐杖,就那樣憑借著一種本能,一種被巨大好消息驅使的衝動,跌跌撞撞地、以她這個年紀所能達到的、近乎奔跑的速度,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幾公裏外鎮子的方向奔去!
她那佝僂的身影,在空曠的戈壁灘上,顯得那麽渺小,卻又那麽堅定,仿佛要去迎接一個等待了一生的神跡!
奶奶這一去,就是整整兩個時辰。
對於留在屋裏的拾穗兒來說,這是她人生中最漫長、最煎熬的兩個時辰。最初的狂喜和哭泣之後,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再次襲來。
萬一……萬一是聽錯了呢?萬一是同名同姓呢?萬一隻是廣播出了差錯?各種可怕的念頭像幽靈一樣鑽進她的腦海。
她坐立不安,像是在熱鍋上的螞蟻。她時而坐在炕沿,看著被淚水打濕的準考證,傻傻地笑出聲;時而又因為恐懼可能的失望,而忍不住再次低聲啜泣;她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門口,踮起腳尖,向奶奶消失的方向極力張望,直到眼睛酸疼,脖子發僵。
她的心,就像是被放在炭火上反複炙烤,又像是被突然浸入冰水中急速冷卻,備受煎熬,度秒如年。
她甚至沒有心思去喝一口水,屋裏那個粗陶水缸裏的水,此刻也無法緩解她內心的焦渴。
當日頭徹底西沉,天邊燃起絢爛如同織錦般的晚霞,將整個戈壁灘染成一片瑰麗的橙紅與紫紅時,阿古拉奶奶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視野的盡頭。
她走得很慢,很蹣跚,與去時那近乎奔跑的狀態判若兩人,仿佛那來回一趟,已經耗盡了她生命中積攢的所有氣力。
她的步伐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挪動一座山。
但細心看去,會發現她那原本因為常年勞作和生活重壓而佝僂的背,此刻似乎不易察覺地挺直了一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她的一隻手裏,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那信封嶄新而挺括,在她那雙枯瘦如柴、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貴,仿佛有千鈞之重。她的另一隻手,空著——那根陪伴她多年、被視為另一條腿的拐杖,不知在何時何地,被她遺忘或者丟棄了。
也許是在聽到確切消息時激動得脫了手,也許是她覺得,此刻,有比拐杖更重要的東西需要緊緊抓住。
看到從屋裏衝出來、臉上交織著期盼、恐懼和淚痕的孫女,阿古拉奶奶的嘴唇開始劇烈地哆嗦起來,幹裂的唇瓣翕動著,她想說什麽,想告訴孫女她聽到的、看到的一切,想表達她內心的狂喜和驕傲,但極度的激動讓她喉嚨哽咽,一個字音也發不出來,隻有渾濁的、滾燙的老淚,不受控製地順著臉上那刀刻般深邃的皺紋,縱橫交錯地流淌下來,滴落在她破舊的衣襟上,滴落在腳下幹燥的土地上。
她顫抖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個象征著命運轉折點的牛皮紙信封,遞向她的孫女。
她的手抖得那樣厲害,連一個最簡單的遞送動作都幾乎無法完成,那個嶄新的信封在她手中簌簌作響,像是在附和著她身體的顫抖。
還是拾穗兒強忍著幾乎要再次決堤的淚水,和心髒快要跳出喉嚨的激動,小心翼翼地、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進行一個莊嚴的儀式般,從奶奶那劇烈顫抖的手中,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信封。
信封入手,能感覺到裏麵硬質紙張的輪廓。封口處,粘得很牢固。
拾穗兒找到封口處,用指尖輕輕地、一點點地、小心翼翼地撕開,生怕用力過猛會損壞了裏麵的任何一點東西,仿佛那裏麵裝著的,是比水晶還要脆弱的夢想。
當裏麵的東西滑出來時,祖孫二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那是一張大幅的、硬質的、質感非常好的錄取通知書。
封麵是莊重而熱烈的深紅色,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如同燃燒的火焰,仿佛凝聚了無數人的期望、汗水與無上的榮耀。
最上方,一枚金色的、線條剛勁有力、設計精美的校徽,即使在屋內漸暗的光線下,也熠熠生輝,散發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光輝。那盾牌的形狀,那象征意義的圖案,以及那醒目的、每一個筆畫都重若千鈞的“京科大學”字樣……
這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炙熱,仿佛不是反射著窗外最後的霞光,而是自身就在燃燒,像一顆剛剛降臨人間的星辰,又像是戈壁灘上那輪最能給予萬物生命和希望的、灼熱的太陽!
它瞬間就驅散了這小土坯房裏積年累月的昏暗、貧寒與陰霾,將整個空間都照亮了。
那天晚上,戈壁灘上空升起了一輪異常皎潔、異常明亮的滿月。
或許是心理作用,或許是天公作美,那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圓,清輝如水銀瀉地,毫無保留地傾灑下來,溫柔地覆蓋著這片蒼涼而遼闊的土地。
月光將小小的院落和低矮的土房照得亮堂堂堂,地麵上仿佛鋪了一層細膩晶瑩的白霜,每一顆沙礫都似乎在反射著清冷的光。
遠處沙丘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柔和而神秘,一切都顯得那麽寧靜,那麽聖潔,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為這個女孩靜靜地慶祝。
拾穗兒將那張錄取通知書,端端正正地、小心翼翼地鋪在屋內那張唯一的、搖搖晃晃的舊木桌上。
桌子表麵坑窪不平,但通知書放在上麵,卻仿佛自帶一種能撫平一切坎坷的力量。
阿古拉奶奶搬來一個小木凳,坐在桌旁。就著窗外慷慨湧入的、明亮的月光,她伸出那雙為生活操勞了一輩子、布滿老繭、幹枯如千年樹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摩挲著通知書上凸起的字跡和那枚冰涼的、光滑的校徽。
她的手指顫抖得厲害,每一次撫摸,都極其緩慢,仿佛在通過指尖,閱讀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那冰涼光滑的觸感,對她粗糙的手指來說,是一種全新的、神聖的體驗。
“出息了……我穗兒……真是出息了……”
她反複地、喃喃地念叨著這句最簡單、最直白的話,聲音沙啞而哽咽,像是要把這十幾個字裏蘊含的十八年的辛勞、擔憂、無條件的支持、以及此刻噴薄而出的驕傲和幸福,都揉碎了,融進這無邊無盡、清澈如水的月光裏,讓天地一同見證。
祖孫倆沒有點燈。煤油燈是珍貴的,但今夜不需要。
她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桌前,守著那張如同太陽般照亮了她們未來道路的通知書。
誰也沒有再說話,屋子裏隻剩下彼此輕微的、因為激動而尚未完全平複的呼吸聲,以及奶奶摩挲紙張時發出的極細微的“沙沙”聲。
但一種無聲的、巨大的暖流和甜蜜,卻在兩人之間,在這簡陋得幾乎一無所有的土坯房裏,洶湧地、澎湃地流淌著。
那是一種超越了血緣的羈絆,是共同曆經磨難後終於迎來曙光的巨大慰藉。
那甜,是如此的真實而強烈,超越了她們這輩子吃過的任何一顆沙棗,任何一滴蜂蜜。
它濃烈、醇厚,從心髒最深處滿溢出來,流向四肢百骸,甜得讓人渾身發顫,甜得讓人忍不住想再次落淚,甜得仿佛下一刻,連這戈壁灘上常年刮著的、帶著寒意的夜風,連這清冷如霜的月光,都要被融化在這無邊的、遲來的、卻無比珍貴的甘甜之中了。
這甜,將永遠刻在她們的記憶裏,足以滋養未來漫長歲月中的所有風雨。
這個戈壁灘上的月夜,也因此成為了她們生命中最明亮、最溫暖的一個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