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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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周末午後,日頭正毒,把腳下的柏油路烤得泛出黏膩的黑亮油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老槐樹葉被曬蔫後特有的清苦氣,混著地麵蒸騰起的熱浪,吸進肺裏都帶著灼人的溫度。
    拾穗兒抱著一個半舊的帆布書包,沿著滾燙的人行道慢慢走著。
    書包帶子被裏麵的課本墜得又細又長,緊緊勒在她汗津津的瘦削肩膀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紅痕。
    那包裏,規整地放著她五年級的數學書、一個鐵皮鉛筆盒,裏麵是幾支削得尖尖的鉛筆,還有一小袋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沙棗核——那是去年秋天,她和奶奶在戈壁灘上,一顆一顆從沙棘叢下撿來的,顆顆飽滿圓潤,仿佛還封存著去年秋天太陽曬透的暖香。
    她的目的地,是學校後身那片叫“陽光社區”的地方。
    名頭聽著敞亮,實則隻是幾排低矮、簡陋的紅磚房,像城市的補丁一樣,突兀地擠在邊緣地帶的拆遷廢墟旁。
    這裏是外來務工者臨時的家,男人們多在工地上揮汗如雨,女人們則推著吱呀作響的小車,在街角與城管打著遊擊,販賣著清晨的炊煙和黃昏的烤紅薯。
    他們的孩子,便成了這巷子裏野生的蒲公英,放學後無人看管,三五成群地追著野狗跑,或是獨自趴在門口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對著天書般的作業本,把眉頭擰成解不開的疙瘩。
    張教授上周提起這些孩子時,歎了口氣,聲音裏滿是憐惜:“都是頂聰明、頂懂事的好苗子啊,就是……缺個能在前麵領一程路的人。”
    拾穗兒坐在底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課本封麵上奶奶縫的布補丁,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從垃圾堆裏翻找別人丟棄的練習冊,躲在窗外偷聽老師講課……
    散會時,她攥著張教授的衣角,小聲說:“教授,我周末去給孩子們補補課吧。”
    張教授望著拾穗兒堅定的眼神,鼓勵地點了點頭,“願你把自己的學習的精神傳遞給更多的孩子!”,張教授語重心長的說。
    紅磚房之間的巷子很窄,僅容兩個人並排走。
    牆麵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塗鴉,有藍色的小火車,還有粉色的太陽,大概是孩子們的手筆。
    拾穗兒剛走到巷口,就看見三個半大的孩子蹲在牆角玩彈珠,其中一個穿黃色背心的小男孩最先抬起頭,黑亮的眼睛像受驚的小鹿,“噌”地一下就躲到了同伴身後,隻露出半張臉偷偷打量她。
    另外兩個孩子也跟著站起來,手裏的彈珠攥得緊緊的,身體繃得筆直,像是在防備什麽。
    “你們好呀,我是隔壁學校的拾穗兒,來給大家輔導功課的。”
    拾穗兒停下腳步,把帆布包放在腳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得輕柔。
    她記得奶奶阿古拉說過,跟怕生的孩子說話,得先讓他們覺得你沒有惡意。
    可那三個孩子還是沒動,穿黃色背心的小男孩甚至往同伴身後又縮了縮,露出的耳朵尖紅紅的。
    拾穗兒蹲下身,從帆布包裏掏出那個牛皮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沙棗核的香氣一下子飄了出來。
    她捏起一顆最圓潤的沙棗核,朝著孩子們晃了晃:“你們見過沙棗樹嗎?這是沙棗的核,我家住在戈壁灘上,到處都是沙棗樹。”
    穿黃色背心的小男孩眼睛動了動,小聲問:“沙棗樹……結的果子好吃嗎?”
    他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點怯意,卻讓拾穗兒心裏一暖——這是孩子們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話。
    “好吃呢,甜絲絲的,就是皮有點糙。”
    拾穗兒笑著說,她站起身,走到巷子裏唯一一麵還算平整的水泥牆前,“我給你們畫棵沙棗樹吧。”
    她用手指捏著沙棗核,在牆上輕輕劃起來。沙棗核的硬度剛好,能在水泥牆上留下淺褐色的痕跡。
    她先畫了粗壯的樹幹,樹幹上要刻幾道深深的紋路,“沙棗樹長在風沙裏,得把根紮得深深的,樹幹才結實。”
    接著畫分叉的樹枝,樹枝要向四周伸展,像是在擁抱風沙,最後畫小小的葉子和圓滾滾的沙棗,“你們看,隻有耐得住風沙,紮穩了根,才能結出甜果子。”
    孩子們慢慢圍了過來,穿黃色背心的小男孩站在最前麵,仰著頭看牆上的沙棗樹,眼睛裏滿是好奇。
    拾穗兒放下沙棗核,轉過身看著他們:“學習也跟沙棗樹一樣,得耐住性子,把基礎打牢,就像樹幹紮穩根,以後才能結出‘甜果子’——比如考個好成績,學會新知識。”
    這時,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從一間房子裏跑出來,手裏拿著一本卷了邊的數學練習冊,怯生生地問:“姐姐,你……你能教我算題嗎?這道題我算了好久,都沒算對。”
    拾穗兒蹲下來,接過練習冊,題目是“雞兔同籠”:雞和兔共有8個頭,26隻腳,問雞和兔各有幾隻。
    她抬頭看了看圍過來的幾個孩子,發現他們都盯著這道題,眼神裏帶著點畏難——這道題對剛上五年級的孩子來說,確實有點繞。
    “咱們不用筆算,用石子擺一擺好不好?”拾穗兒說。
    她讓孩子們去巷口撿些小石子,穿黃色背心的小男孩跑得最快,不一會兒就撿了一把光滑的小石子回來,他把石子分成兩堆,一堆多,一堆少,小聲問:“姐姐,這些夠嗎?”
    “夠啦,謝謝你呀,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拾穗兒接過石子,心裏暖暖的。
    “我叫小石頭。”
    小男孩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一點靦腆的笑。
    拾穗兒把8顆石子擺成一排,代表8個頭:“咱們先假設這8隻全是雞,每隻雞有2隻腳,那一共該有多少隻腳呀?”
    她一邊說,一邊給每顆石子旁邊擺2根小樹枝——樹枝是小石頭剛從牆角折的,細細的,像小棍兒。
    孩子們跟著數:“2、4、6……16隻!”
    “對,可是題目裏說有26隻腳,少了多少隻呀?”拾穗兒又問。
    “10隻!”小石頭搶著回答,眼睛亮晶晶的,剛才的怯意少了大半。
    “因為咱們把兔子當成雞啦,每隻兔子比雞多2隻腳,那少的10隻腳,是幾隻兔子少的呀?”
    拾穗兒拿起一顆石子,把旁邊的2根樹枝換成4根,“你們看,把一隻雞換成兔子,就多2隻腳,那多10隻腳,要換幾隻呀?”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石頭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拍手:“5隻!因為10除以2等於5!”
    “答對啦!”
    拾穗兒笑著摸了摸小石頭的頭,“那雞就是8減5,等於3隻,對不對?”
    她把5顆石子旁邊的樹枝都換成4根,3顆石子旁邊留著2根,“咱們數一數,4乘5加2乘3,是不是26隻腳?”
    孩子們一起數起來,數完後都歡呼起來:“是呀是呀!姐姐,這方法好簡單!”
    小石頭拿著自己的練習冊,趴在旁邊的石墩上,很快就算出了答案,他抬起頭,臉上滿是興奮,“姐姐,我算對啦!我以前總搞不清雞和兔的腳,現在終於懂了!”
    那天下午,巷子裏的孩子越聚越多,有拿著語文課本問生字的,有捧著英語書問發音的,拾穗兒就坐在小馬紮上,一個一個地教。
    教語文時,她會把生字編成小故事,比如“‘河’字,左邊是三點水,右邊是‘可’,意思是河水可以滋養莊稼,就像媽媽可以滋養我們”;
    教英語時,她會模仿小動物的叫聲,把“Cat”讀成小貓的“喵喵”聲,把“dOg”讀成小狗的“汪汪”聲,孩子們笑得前仰後合,記單詞也快了不少。
    太陽快落山時,孩子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小石頭走在最後,他拉了拉拾穗兒的衣角,小聲說:“姐姐,你明天還來嗎?”
    拾穗兒蹲下來,看著他期待的眼神,用力點頭:“來,姐姐每個周末都來。”
    小石頭笑了,露出兩顆剛換的門牙,像小月牙兒一樣。
    從那以後,每個周末的午後,拾穗兒都會準時出現在“陽光社區”的巷子裏。
    她不再用水泥牆當黑板,而是從學校借了一塊小黑板,掛在巷子口的老槐樹上;孩子們也不再怯生生地躲著她,隻要她一到,就會圍上來,有的幫她搬小馬紮,有的給她遞涼白開——那是從自家水龍頭接的,帶著點自來水的涼意,卻讓拾穗兒心裏暖暖的。
    有一次,教幾何題時,課本上的圖形太小,孩子們看不清楚。
    拾穗兒就帶著他們到巷子外的空地上,用樹枝在地上畫大大的三角形、長方形。
    她蹲在地上,一邊畫一邊講:“你們看,這個三角形,三個角加起來是180度,就像咱們三個好朋友,手拉手圍成一圈,剛好是一個平角。”
    小石頭學得最認真,他也拿著樹枝,在旁邊跟著畫,畫錯了就用腳蹭掉,再重新畫,直到畫得和拾穗兒的一模一樣。
    拾穗兒看著他專注的樣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那時她在戈壁灘上,也是這樣用樹枝在沙地上演算,奶奶阿古拉坐在旁邊,一邊拾掇曬幹的沙棗,一邊看著她,眼神裏滿是溫柔。
    慢慢地,孩子們的功課有了起色。
    紮羊角辮的小女孩以前總寫錯字,現在語文練習冊上的紅勾越來越多;
    那個愛跑跳的小男孩,英語單詞記得又快又準,還能給其他小朋友當小老師。
    隻有小石頭,數學還是有點吃力,尤其是應用題,常常讀完題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每次遇到難題,他就會皺著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練習冊的邊角,眼神裏滿是沮喪。
    拾穗兒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她想起校長說過,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節奏,不能急。
    於是,她專門給小石頭準備了一本錯題本,把他做錯的應用題都抄在上麵,每道題旁邊都用紅筆寫著解題思路,還畫著簡單的示意圖——比如行程問題,她就畫個小人和一輛自行車,標注出速度和時間;比如工程問題,她就畫個兩層樓房,標注出工作量和工作效率。
    有一個周末,小石頭拿著一道題來問她:“姐姐,這道題我還是不會。”題目是:爸爸要修一段路,每天修5米,修了3天,還剩20米沒修,這段路一共長多少米?
    拾穗兒沒有直接講,而是拉著小石頭的手,走到巷子口的牆邊:“咱們把這道題演一遍好不好?你當爸爸,我當路,好不好?”
    小石頭愣了一下,然後用力點頭
    。拾穗兒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條長長的線,代表路,她指著線的一端說:“你每天修5米,那3天修了多少米呀?你用腳量一量,一步代表1米,好不好?”
    小石頭邁著小步子,從線的一端開始走,走了5步,停下來,拾穗兒說:“這是第一天修的,第二天再走5步,第三天再走5步。”
    小石頭連著走了三次,走到了線的中間位置。
    “你看,這是你3天修的,一共是5加5加5,等於15米,對不對?”
    拾穗兒說,她又指著線剩下的部分,“這是還沒修的20米,那這段路一共長多少米呀?”
    小石頭看著地上的線,忽然明白了:“15加20,等於35米!”
    他高興得跳起來,抱著拾穗兒的胳膊晃了晃:“姐姐,我懂了!原來應用題這麽簡單!”
    拾穗兒看著他雀躍的樣子,心裏像喝了蜜一樣甜——她想起奶奶阿古拉以前總說,幫助別人,比自己得到好處還開心,以前她不懂,現在終於懂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三個月就過去了。這天周末,拾穗兒剛走到巷口,就看見小石頭舉著一張試卷,飛快地朝她跑來。
    他跑得太急,差點摔了一跤,幸好扶住了旁邊的電線杆。
    “拾穗兒姐姐!拾穗兒姐姐!”
    小石頭跑到她麵前,氣喘籲籲地把試卷遞過來,臉上滿是激動,“你看!我數學考了82分!以前我都考不及格的,這次居然考了82分!”
    拾穗兒接過試卷,試卷上的紅色分數“82”格外醒目,旁邊還有老師用紅筆寫的“有進步,繼續努力”。
    她一頁一頁地翻看,以前密密麻麻的紅叉少了很多,錯題旁邊都有小石頭用鉛筆寫的訂正過程,字跡雖然稚嫩,卻很工整。
    她想起三個月前,小石頭第一次見她時,怯生生地躲在同伴身後,連話都不敢說;
    想起他拿著“雞兔同籠”的題目,皺著眉頭說“我不會”;
    想起他在空地上,拿著樹枝一遍一遍地畫幾何圖形……
    眼淚忽然就湧了上來,模糊了試卷上的字跡。
    “姐姐,你怎麽哭了?”
    小石頭慌了,他伸出小手,想擦拾穗兒臉上的眼淚,卻又有點不敢,隻能小聲說,“是不是我考得還不好?我下次一定考得更好。”
    “不是,不是,”
    拾穗兒擦了擦眼淚,笑著摸了摸小石頭的頭,他的頭發軟軟的,像小時候家裏養的小羊羔的毛,“姐姐是高興,小石頭真棒,終於‘結果’啦,就像咱們畫的沙棗樹,紮穩了根,結出甜果子了。”
    小石頭聽了,笑得更開心了,他拉著拾穗兒的手,把她往巷子裏拉:“姐姐,我媽媽煮了糖水蛋,讓我給你留了一碗,你快嚐嚐,可甜了!”
    巷子裏的孩子們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的進步。
    “姐姐,我語文考了75分!”
    “姐姐,我英語單詞全對了!”
    “姐姐,老師誇我作業寫得認真!”
    孩子們的聲音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卻格外好聽。
    拾穗兒看著他們一張張笑臉,忽然想起了奶奶——在臨上大學前拉著她的手說:“穗兒,奶奶沒文化,教不了你太多,但你要記住,做人要懂得感恩,別人幫過你,你要記在心裏,有機會就幫別人。”
    那時她似懂非懂,直到遇見張教授,圖書館的阿姨,遇見這些孩子,她才真正明白奶奶的話。
    張教授當初把她從戈壁灘的接到學校,給她安排宿舍,幫她申請助學金,還總說:“拾穗兒,你是個好孩子,要把這份善良傳下去。”
    以前她不知道該怎麽傳,現在她懂了——把自己得到的“甜”分給別人,就是最好的報答。
    奶奶給她的沙棗甜,張教授給她的幫助,現在,她把這份愛分給了這些孩子,看著他們從怯生生的小不點,變成自信開朗的小大人,看著他們的功課一點點進步,看著他們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這份幸福,比任何時候都更濃鬱,更長久。
    小石頭拉著她走進自家的小房子,房子很小,隻有一間屋,擺著一張床、一個衣櫃和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搪瓷碗,碗裏臥著兩個糖水蛋,熱氣騰騰的,甜香撲鼻。
    小石頭媽媽從廚房走出來,手裏拿著一雙筷子,笑著說:“拾穗兒老師,快嚐嚐,這是我特意給你煮的,小石頭說你喜歡吃甜的。”
    拾穗兒接過筷子,夾起一個糖水蛋,咬了一口,蛋黃流出來,甜絲絲的,暖到了心裏。
    她看著小石頭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媽媽淳樸的笑容,看著窗外巷子裏追逐打鬧的孩子們,眼淚又一次湧了上來——這一次,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幸福。
    她知道,奶奶和張教授一定在期盼著她,盼著她把沙棗樹的故事講給更多孩子聽,盼著她把這份甜,一點一點,分給更多需要的人。
    往後的每個周末,“陽光社區”的巷子裏,總少不了兩股動人的聲音——拾穗兒溫柔的講課聲,像春風拂過戈壁,輕輕漫進孩子心裏;還有孩子們清脆的笑聲,裹著天真,在老槐樹周圍繞著圈兒飄。
    老槐樹上掛著的小黑板,是這裏最特別的“課堂”。
    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生字、公式和英語單詞,每一筆都是拾穗兒的用心;
    地上用樹枝畫的圖形更熱鬧,三角形、長方形排著隊,旁邊還藏著幾棵歪歪扭扭的沙棗樹——那是孩子們跟著拾穗兒學幾何時,隨手畫下的小小心思。
    曾經怯生生的孩子,如今像極了戈壁灘上的沙棗樹。
    在拾穗兒日複一日的陪伴裏,他們一點點紮穩了根,學著耐住生活的風沙,慢慢長出了屬於自己的“甜果子”。
    這果子裏,藏著知識的清甜,裹著成長的回甘,更浸著被愛細細滋養的、最珍貴的甜。
    其實這巷子裏的給孩子們補課,藏著最樸素的道理:不是所有成長都要在寬敞的教室,不是所有溫暖都來自轟轟烈烈的舉動。一句耐心的講解、一次溫柔的鼓勵,哪怕隻是一方掛在槐樹上的小黑板,隻要帶著真心與堅持,就能成為照亮他人的光,讓平凡的角落結出最甜的果,也讓我們明白——付出愛、傳遞光,便是生命最有意義的成長與回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