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備賽
字數:16438 加入書籤
九月的風,已褪去了盛夏的燥熱,變得清爽而溫柔,它悄然穿過半開的窗扉,裹挾著校園裏初開的桂花那甜絲絲、糯唧唧的香氣,慢悠悠地鑽進靜謐的教室,仿佛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拂過每個埋頭苦讀的學子的額發。
拾穗兒正趴在靠窗的課桌上,全神貫注地演算著一道複雜的高等數學題。
筆尖在鋪開的草稿紙上沙沙地劃過,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細密而交織的痕跡,像她此刻腦海中不斷碰撞、推演的思緒。
窗外的香樟樹,葉子被午後的陽光曬得幾乎透亮,泛著油潤的光澤,偶爾有幾片耐不住秋風的邀請,打著旋兒悠悠飄落,悄無聲息地棲息在窗台上,宛如給這枯燥繁複的演算過程,添上了一點來自大自然的、溫柔的標點。
“拾穗兒,你等等!”
下課鈴聲那清脆的餘韻還在空氣中顫動,班長陳陽就抱著課本,快步穿過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走到了她的課桌前。
他微微喘著氣,額頭上帶著點剛剛跑動沁出的薄汗,手裏緊緊攥著一張粉紅色的宣傳單,眼神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好消息!學校要舉辦今年的‘大學生數學建模競賽’了!我覺得,你特別適合參加!”
拾穗兒有些茫然地從草稿紙上那片數字的海洋裏抬起頭,眼神還帶著幾分未能及時抽離的專注與恍惚。
她下意識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略顯陳舊的眼鏡,伸手接過了那張宣傳單。
指尖觸到紙張,傳來一種微糙的質感。
宣傳單上,“大學生數學建模競賽”幾個加粗的黑色大字格外醒目,下麵密密麻麻地印著參賽要求——
需要熟練掌握至少兩種專業建模軟件,具備獨立完成大數據處理和高精度模型構建的能力,並且要在短短七十二小時內,提交一份結構完整、論證嚴密的學術論文以及用於答辯的演示文稿。
她的手指,在看到這些具體而苛刻的要求時,不自覺地收緊了,纖細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出白色。
一股熟悉的、帶著涼意的怯懦,像初冬的薄霧,悄悄從心底彌漫開來。
“基礎弱”——這三個字,像一道無形的烙印,從她踏入這所大學校門的第一天起,就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認知裏。
當身邊的同學們在高中時代就已經熟練操作著各種數學軟件,討論著建模思路時,她還在西北那個偏遠的鄉鎮中學裏,靠著為數不多的幾本舊教材和老師的手寫講義,啃著最基礎的知識。
那些軟件的名字,對她而言,曾經遙遠得像天邊的星辰;那些聽起來就高深莫測的建模思路,她往往需要花費比別人多兩三倍的時間,像螞蟻啃骨頭一樣,一點點地去琢磨、去理解。
參加競賽?她連那看似高不可攀的門檻,都還沒有觸摸到呢。
“我……我不行的。”
拾穗兒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張仿佛帶著滾燙溫度的傳單,往陳陽的方向推回了一點。
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顯而易見的、被她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出來的不自信。
“我連最基礎的建模軟件都沒碰過,見都沒見過幾次,到時候肯定會拖累整個團隊的後腿的。”
她低下頭,視線落在草稿紙上那些尚未解出的算式上,仿佛那裏才是她唯一熟悉和能夠掌控的天地。
陳陽卻仿佛沒有聽到她的拒絕,反而將宣傳單更堅定地推了回來,他的語氣異常認真,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拾穗兒,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的基礎,可能確實不如一些同學紮實,這一點我們都不否認。
但是,你身上有一種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肯鑽研、不服輸的勁兒!你忘了?上次的高數作業,那道難度超高的附加題,全班幾十個人,隻有你一個人完整地、清晰地做了出來,連張教授都在課上特意表揚了你的解題思路,說你有靈氣,有韌性!”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競賽,從來不是一個人的單打獨鬥,它講究的是團隊協作,是優勢互補!你不會軟件操作,沒關係,我們可以找在這方麵有特長的學長學姐加入團隊,他們可以負責這一塊。
而你,拾穗兒,你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和紮實的數據演算功底,正是團隊裏不可或缺的一環!你完全可以負責最核心的數據處理部分!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陳陽的話語,像一顆不大卻足夠有分量的石子,投入了拾穗兒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湖,蕩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怔怔地看著宣傳單上那“挑戰自我,擁抱未來”幾個充滿煽動性的字眼,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遠了。
飄回了去年那個金黃一片的秋天,飄回了那片廣袤無垠、吹著幹燥風沙的戈壁灘。
奶奶阿古拉,就站在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沙棗樹下,用那雙布滿老繭、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指著那棵在風沙中依然頑強挺立的樹木。
聲音緩慢而充滿力量:“穗兒啊,你瞧這沙棗樹,它剛冒出嫩芽子的時候,瘦瘦弱弱的,戈壁灘上的風沙一來,呼呼地吹,它就被打得彎下腰,葉子都黃了,看著可憐得很。
可它從來沒想過放棄啊,它不吭聲,不抱怨,就是把那根須子,拚命地、拚命地往更深、更底下的沙土裏紮,去吸那一點點難得的水汽。你看現在,”
奶奶的手抬起來,指向樹上那簇簇金燦燦、密麻麻的沙棗,“它長得比人都高了,枝幹多結實,結的果子又多又甜!咱們做人呐,也得學這沙棗樹的勁兒!”
那時,奶奶的眼神裏,沒有憂慮,沒有憐憫,隻有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鼓勵和期望,像戈壁灘上最明亮的星辰,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是啊……沙棗樹,在那樣貧瘠、嚴酷的環境裏,都能靠著向下紮根的狠勁和耐心,最終迎來碩果累累的秋天。
她拾穗兒,如今坐在窗明幾淨的大學教室裏,擁有著曾經夢寐以求的學習資源和機會,為什麽就不能鼓起勇氣,去嚐試著挑戰一次自我呢?
就算起點低,就算基礎薄,就算前路布滿未知的荊棘,但隻要她肯學,肯下苦功夫,像沙棗樹紮根一樣,一點一點地汲取知識,總能慢慢地趕上來吧?總能看見屬於自己的那道曙光吧?
拾穗兒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那張粉色的宣傳單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桂花甜香和秋日微涼的空氣,仿佛也帶來了戈壁灘上風沙的堅韌力量。
她抬起頭,看向一直耐心等待著的陳陽,之前眼底的猶豫和怯懦,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晨霧,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土而出的、雖然稚嫩卻無比清晰的堅定。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剛才響亮了許多,也沉穩了許多:“好!陳陽,謝謝你!我參加!”
報名後的第二天,拾穗兒就懷著一種混合著緊張、興奮與忐忑複雜心情,跟著陳陽來到了位於教學樓頂樓的計算機實驗室。
實驗室的空間比想象中還要寬敞明亮,雪白的牆壁,鋥亮的地板,十幾台高配置的電腦整齊地排列著,大部分屏幕上都顯示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建模軟件界麵和瀑布般流淌的數據流,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微弱的機器運行聲和專注的氣息。
陳陽把她引薦給團隊裏另外兩名已經確定的成員——來自計算機學院大三的學長林哲,以及和拾穗兒同年級、同寢室的女生蘇曉。
林哲學長戴著一副黑色的半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透著睿智和冷靜,看起來斯文而沉穩。
他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主動伸出手:“歡迎加入我們的團隊,拾穗兒同學是吧?早就聽陳陽提起過你,說你的數學思維特別敏銳,高數功底紮實。以後團隊裏最核心、最考驗耐心的數據演算部分,可就要多多倚仗你了。”
站在一旁的蘇曉,是個看起來就很幹練爽朗的女生,她紮著利落的馬尾,也笑著朝拾穗兒點頭示意,語速輕快地說:“是啊,拾穗兒,別緊張。
我們團隊分工很明確的,我主要負責前期文獻檢索、資料梳理和後期論文的撰寫工作;
林哲學長是技術大牛,主要負責建模軟件的操作、核心算法的實現以及模型的構建優化。
你呢,就專心負責數據處理這一塊,這是模型的基礎,至關重要!有什麽不懂的,或者需要協助的,隨時都可以問我們,千萬別客氣!”
然而,當拾穗兒真正坐在電腦前,開始接觸那些陌生的建模軟件時,她才無比真切地體會到,所謂的“困難”,遠比她坐在教室裏憑空想象時,還要具體、還要繁瑣得多。
林哲學長很好心,給她打包發送了幾個G容量的軟件基礎教程和入門指南。
她道謝後,便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插上耳機,對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操作步驟,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跟著模仿。
可那些英文縮寫遍布的菜單欄、那些功能繁多的工具欄按鈕、那些需要理解背後數學原理的參數設置窗口……
每一個都像是一道道陌生的關卡,阻擋著她前進的腳步。
她剛剛勉強記住了如何創建一個簡單的數據模型,下一步該如何設置關鍵參數,就又讓她陷入了茫然。
鼠標光標在屏幕上焦急地來回移動,點開一個又一個下拉菜單,界麵切換了一個又一個,可模擬運行的結果卻總是毫不留情地彈出一個刺眼的紅色錯誤提示框。
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敲下一串代碼,又因為運行報錯而無奈地刪除,如此反複。
眉頭不自覺地緊緊皺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川”字,嘴裏無意識地、極小聲地念叨著:“不對啊……這一步明明是按照教程來的,選項也一樣,為什麽它就是不認呢?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色就像被墨汁浸染過一般,徹底黑透了。
實驗室裏的同學一個接一個地收拾東西離開,互道“明天見”的聲音漸漸稀疏,最終,偌大的空間裏,隻剩下她這一盞孤燈,以及電腦風扇持續發出的、低沉的嗡鳴聲。
電腦屏幕散發出的、偏冷色調的光,清晰地映在她略顯疲憊的臉上,甚至能照見她眼底那幾縷因為長時間專注而泛起的紅血絲。
她用力眨了眨幹澀發脹的眼睛,抬起手,用力揉搓了幾下因為持續敲擊鍵盤而有些發僵、微微酸痛的手指指節。
然後,她端起桌角那杯早已涼透的白開水,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落入胃中,帶來一陣短暫的清醒感,稍微驅散了一些腦海中的混沌。
她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不再急於求成地追趕教程進度,而是將視頻播放速度調到最慢,像是考古學家辨認銘文一樣,逐幀、逐字、逐句地仔細觀看,連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標點符號或者提示語都不放過。
她攤開那個厚厚的、封麵印著一棵小樹的筆記本,將每一個操作步驟背後所蘊含的原理、每一個關鍵參數所代表的意義,都用工整的字跡詳細地記錄下來。
遇到完全無法理解的專業術語或者算法概念,她就立刻最小化教程窗口,打開瀏覽器,在搜索引擎和學術數據庫裏瘋狂地查閱資料、閱讀有關的技術文檔和論壇討論帖,直到把這個“攔路虎”徹底弄懂、消化,變成自己知識體係的一部分,才肯進行下一步。
當她終於在屏幕上,獨立成功地構建出第一個雖然簡單、但結構完整、運行流暢的數學模型時,窗外深邃的夜幕邊緣,已經透出了一抹極其淡雅、如同魚肚般的灰白色。晨曦,即將來臨。
她幾乎是不敢置信地看著屏幕上那個由線條和節點構成的、清晰而規整的模型界麵,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成就感,像溫暖的潮水般瞬間淹沒了她。
她高興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好不容易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觸摸了一下冰涼的屏幕,指尖劃過那個她親手創造的“作品”,仿佛在觸碰一個失而複得、珍貴無比的寶貝,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熱。
從那一天起,拾穗兒的生活節奏,就徹底與這間頂樓的實驗室同步了。
她幾乎犧牲了所有的課餘時間,像一顆渴望紮根的種子,將自己牢牢地“釘”在了實驗室的電腦前。
每天下午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聲,對她而言就像是運動員聽到了發令槍響。
她總是第一個收拾好書包,腳步匆匆地穿過熙攘的校園,直奔實驗室。
而晚上,她也永遠是那個等到樓管阿姨上來催促、才最後一個關燈鎖門離開的人。
遇到實在啃不下來的硬骨頭,她會鼓起勇氣,拿著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追在林哲學長身後請教。
記得有一次,林哲正為了自己的課程論文焦頭爛額,鍵盤敲得劈啪作響。
拾穗兒猶豫再三,還是蹭了過去,小聲地、帶著歉意開口:“學長……不好意思打擾你,這個關於數據擬合的最優算法,我看了好幾遍資料,還是有點一知半解,您……能再稍微給我講講其中的關鍵嗎?就一會兒……”
林哲從滿屏的代碼中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懇切、帶著明顯黑眼圈的學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你啊……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小纏人精’。”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保存了正在編輯的文檔,暫時放下了手頭緊迫的工作,拖過一把椅子,讓拾穗兒坐在旁邊。
“來,你看這裏,”
他重新打開建模軟件的界麵,一邊操作一邊耐心地解釋,“數據擬合啊,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手裏有一把散落的、大小不一的珍珠,而你的任務,就是找到一根最合適、最柔韌的線,把這些珍珠完美地串起來,形成一條漂亮的項鏈。
這條‘線’,就是我們要找的擬合函數,它的目標就是讓每一顆珍珠(數據點),都盡可能地靠近這條線,整體看起來和諧又自然……”
他講得深入淺出,把抽象的數學概念用形象的比喻娓娓道來。
拾穗兒聽得無比專注,眼睛緊緊地盯著林哲操作的每一個步驟,手裏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舞動,留下清晰詳盡的記錄。
等到林哲講完,她又根據自己的理解,提出了幾個更深層次的疑問,直到徹底打通了思維的關卡,才心滿意足地抱著筆記本離開。
林哲看著她那本記得滿滿當當、甚至畫滿了輔助理解示意圖的筆記本,忍不住感慨道:“拾穗兒,就衝你這股子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鑽勁兒和認真的態度,要是分一半給我當年大一的時候,我現在寫論文也不至於這麽痛苦了。”
拾穗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頰泛起一絲紅暈,聲音卻誠懇無比:“學長,您別笑話我了。真的……真的太感謝您了!要是沒有您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指導,我可能早就打退堂鼓了,肯定學不會這些東西。”
日子,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學習、摸索、請教和實踐中,如水般流過。
拾穗兒對建模軟件的操作,從最初的一竅不通、手足無措,變得越來越熟練自如;她對數據的處理能力和敏感度,也在大量的練習中飛速提升,往往能一眼看出數據集中隱藏的異常或規律。
蘇曉常常在看到她高效地完成一批複雜的數據清洗和預處理工作後,笑著打趣道:“拾穗兒啊拾穗兒,你現在簡直是咱們團隊裏名副其實的‘數據小能手’、‘定海神針’!有你把守著數據質量這一關,我後麵寫論文的時候,心裏都踏實多了,文思如泉湧啊!”
拾穗兒聽了,心裏總是暖融融的,像冬日裏揣了個暖水袋。
但她心裏比誰都清楚,這份看似遊刃有餘的“熟練”,背後是她用無數個熬夜苦讀的夜晚、無數杯涼掉的白開水、以及無數次的失敗與重來換來的——那些日子裏,她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敲擊鍵盤而酸痛僵硬,眼睛因為持續緊盯屏幕而幹澀發脹,甚至需要滴眼藥水來緩解。
可每當她憑借自己的努力,獨立攻克一個技術難題,或者找到一種更優化的數據處理方法時,那種從心底湧出的、純粹的喜悅和成就感,就會讓她覺得,之前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是那麽的值得。
比賽前一周,團隊進入了最緊張、也最關鍵的集中攻關階段——修改和完善最終的建模方案。
他們團隊選擇的賽題是“城市交通流量動態預測與優化策略研究”,這個題目實踐性強,但難度極高,需要收集海量的、多源異構的實時交通數據,構建能夠精準模擬複雜交通流的動態模型,並提出切實可行的優化建議。
起步階段異常艱難。他們初步構建的模型,在測試運行時總是出現令人沮喪的偏差,模型預測的交通流量曲線,與實際采集到的真實數據曲線,像是兩條倔強的不肯靠近的平行線,相差甚遠。
那幾天,團隊裏的氣氛有些凝重,三個人常常圍在一台電腦前,盯著屏幕上令人失望的結果,眉頭都鎖得緊緊的。
實驗室裏安靜得可怕,隻剩下劈裏啪啦的鍵盤敲擊聲、頻繁點擊鼠標的聲音,以及偶爾響起的一聲無奈的歎息。
“會不會是我們數據采集的維度不夠全麵?”
蘇曉一邊快速翻閱著打印出來的相關學術文獻,一邊提出自己的猜想,“我們目前主要集中收集了早高峰和晚高峰的流量數據,但對於平峰期、夜間,以及特殊天氣、節假日等影響因子考慮得不夠充分,導致模型無法全麵捕捉交通流的動態特征。”
林哲專注地看著模型的結構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點頭表示同意:“曉曉說的有道理,數據樣本的代表性可能確實存在問題。
另外,我看模型內部這幾個關鍵參數的初始設置,也可能過於理想化了,需要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動態調整和校準。我再試著優化一下算法看看。”
而拾穗兒,則默不作聲地回到了自己的電腦前,她決定從最基礎、也是最繁瑣的工作做起——將團隊前期收集到的所有原始數據,重新進行一遍地毯式的、徹底的清洗、核對與整合。
她趴在桌上,左手邊放著計算器,右手操作著鼠標,視線在原始數據表格、規則和電腦屏幕之間來回移動,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進行核對,一個字段一個字段地進行校驗,生怕因為任何一個微小的、不起眼的差錯,導致“垃圾進,垃圾出”,影響整個模型的根基。
時間,在這樣高度緊張和專注的工作中,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
窗外的天色,從明亮到黃昏,從黃昏到夜幕深沉,再從深夜到東方泛起魚肚白……他們三個人,竟然就這樣在實驗室裏,熬過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清晨,當林哲根據拾穗兒提供的、經過嚴格清洗和標準化處理的新數據,以及他優化後的算法,再次運行模型,屏幕上終於清晰地顯示出,預測流量曲線與真實數據曲線高度擬合、幾乎重合的結果時,三個人幾乎同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蘇曉激動得一把抱住身邊的拾穗兒,聲音裏帶著哽咽和無比的興奮。
林哲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疲憊卻燦爛的笑容,伸出手,與拾穗兒、蘇曉用力地擊掌!那一刻,所有的疲憊、焦慮和壓力,仿佛都在這成功的喜悅中,煙消雲散了。
然而,還沒來得及讓他們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新的挑戰又接踵而至——蘇曉在整合材料時發現,論文的整體邏輯結構還不夠嚴謹,部分論證顯得鬆散;而林哲初步製作的答辯PPT,也顯得重點不夠突出,視覺衝擊力不足。
而此時,距離最終提交競賽作品截止日期,隻剩下最後三天,七十二個小時!
他們沒有任何退路,隻能再次抖擻精神,投入到新一輪的、與時間賽跑的衝刺之中。
比賽前第三天的那個夜晚,實驗室的燈光,再次徹夜未熄。
蘇曉強打著精神修改論文,寫到後半段,實在抵擋不住洶湧的睡意,腦袋一歪,趴在堆滿文獻和草稿的桌子上睡著了,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
林哲也揉著布滿紅血絲、幹澀無比的眼睛,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聲音沙啞地對還在檢查數據的拾穗兒說:“拾穗兒,你也趴著休息一會兒吧,別硬撐著了。我先把PPT的總體框架和核心頁麵搭起來,爭取天亮前弄個雛形。”
拾穗兒抬起同樣布滿倦容的臉,看了看屏幕上剛剛運行完一半的程序,堅定地搖了搖頭。
“學長,你先抓緊時間休息一下,恢複一下精力。PPT框架更重要。我把最後這一批數據,再從頭到尾調試、核對一遍,必須確保送到你那裏進行模型驗證的數據,是百分百準確、可靠的。這是我們模型能夠成立的基石,不能有半點馬虎。”
她站起身,拿起自己掛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輕輕地披在了熟睡的蘇曉身上;又走到飲水機旁,用一次性紙杯接了一杯滾燙的熱咖啡,小心地放在林哲的手邊。
然後,她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挺直了脊梁,將全部的注意力,再次投入到那片由數字和代碼構成的世界裏。
電腦屏幕那偏冷的光,清晰地映照著她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龐,照亮了她眼底那因為極度缺乏睡眠而密布的血絲。
然而,她的眼神卻異常明亮,充滿了專注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執著。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擊著,每一次按鍵落下,都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仿佛在完成一件神聖的使命。
她一遍又一遍地運行著數據校驗腳本,一遍又一遍地核對著複雜的輸出結果,哪怕是小數點後第三位、第四位出現的極其微小的、在旁人看來或許可以忽略不計的波動,她都要敏銳地捕捉到,然後追根溯源,反複演算,直到找出產生這細微差異的原因,並徹底解決它。
窗外的天空,從最深的墨藍,逐漸過渡成灰蒙,繼而,第一縷瑰麗的晨曦,如同金色的畫筆,溫柔地塗抹在天際線上,隨後,越來越多的光芒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透過實驗室明亮的窗戶,灑了進來,恰好落在拾穗兒的側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溫暖而光輝的金邊。
當最後一組關鍵數據調試完成,最終的校驗報告顯示所有指標“全部通過,運行成功”時,拾穗兒一直緊繃著的肩膀,終於鬆弛了下來。
她向後,深深地靠在了椅背上,閉上眼睛,長長地、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幾個月以來積壓在心底的所有壓力、疲憊和焦慮,都隨著這口氣徹底排出體外。
緊接著,一股強烈的情感洪流,毫無預兆地衝垮了她理智的堤壩——眼淚,溫熱而洶湧的眼淚,就那麽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尚且帶著餘溫的鍵盤上。
這眼淚裏,包含的東西太多了。
有這幾個月以來,無數個挑燈夜戰的辛勞;
有遇到棘手難題時,那種無人訴說的焦慮和自我懷疑;
有被林哲學長、蘇曉無私幫助和包容時的溫暖與感激;
更有此刻,看到團隊心血終於凝結成可靠成果時,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巨大的成就感和欣慰……
百種滋味,交織在心間,最終都化作了這既酸澀又甘甜的淚水。
她輕輕推了推旁邊還在熟睡的蘇曉,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曉曉,曉曉,醒醒……所有數據,全部調試核對完畢了,最終報告已經生成,你的論文……可以進入最後的收尾和定稿階段了。”
蘇曉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看清屏幕上那個代表著“全麵通過”的綠色對勾標誌時,瞬間清醒了過來,睡意全無,激動地抓住拾穗兒的胳膊。
“真的嗎?!天哪!拾穗兒!你太厲害了!我們成功了!我們真的做到了!”
林哲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過來,他看著那份詳盡完美的數據報告,臉上露出了疲憊卻無比欣慰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拾穗兒的肩膀,語氣充滿了肯定:“拾穗兒,這次,你絕對是咱們團隊能堅持下去、並取得突破的首功之臣!功不可沒!”
接下來的兩天,如同上了發條一般,他們三人幾乎是不眠不休,對論文的每一個段落、每一個措辭,對PPT的每一頁設計、每一個動畫效果,都進行了反複的打磨和推敲,力求做到盡善盡美,無懈可擊。
比賽作品提交截止的那個下午,當林哲作為隊長,在官方係統裏鄭重地點擊下那個紅色的“最終提交”按鈕,並且頁麵清晰地跳出“提交成功!”的綠色提示時,三個人屏住呼吸,緊緊盯著屏幕,直到確認無誤,才不約而同地、徹底地鬆懈下來。
隨即,實驗室裏爆發出一陣劫後餘生般的、充滿喜悅的歡呼!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那因為連續熬夜而顯得憔悴不堪、卻又因為極度興奮而容光煥發的臉,忍不住相視大笑起來——那笑容裏,有無法掩飾的疲憊,有夢想達成的激動,更有對這段共同奮鬥、彼此支撐的珍貴時光,最深切的珍惜與懷念。
比賽結果正式公布的那天,拾穗兒正像往常一樣,獨自待在實驗室裏,安安靜靜地演算著新的課程習題,仿佛之前那場轟轟烈烈的競賽,隻是一段濃縮的插曲。
突然,實驗室的門“哐當”一聲被猛地推開,班長陳陽像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手裏高高舉著一張剛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公示名單,因為跑得太急,他滿臉通紅,額上全是汗。
聲音因為激動而拔得老高,甚至有些變調!
“拾穗兒!拾穗兒!獲獎了!你們團隊獲獎了!省級一等獎!是省級一等獎啊!”
拾穗兒握著筆的手猛地一抖,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突兀的痕跡。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什……什麽?陳陽,你……你說什麽?真的嗎?你不會是看錯了吧?!”
陳陽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她的麵前,將那張薄薄的紙用力拍在她的桌麵上。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指著獲獎名單上清晰無比的一行字,大聲地、一字一頓地念道:“你看!‘省級一等獎:作品《基於動態數據驅動的城市交通流量優化模型研究》;團隊成員:拾穗兒、林哲、蘇曉’!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千真萬確!而且聽說,這次競賽,咱們全校所有參賽隊伍裏,就你們這一支團隊,拿到了省級及以上的獎項!你們為學校爭光了!”
拾穗兒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熟悉又陌生的三個名字上,尤其是“拾穗兒”那三個字,像擁有了魔力一般,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烙印進她的心裏。
一瞬間,所有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進她的腦海——報名時那個怯懦猶豫的自己;
初學軟件時那個對著錯誤提示束手無策、焦急得想哭的自己;
熬夜鑽研時那個靠涼白開提神、揉著酸澀眼睛的自己;
奶奶在沙棗樹下用粗糙的手握緊她、眼神充滿鼓勵的畫麵;
林哲學長不厭其煩、耐心講解時溫和的側臉;
蘇曉與她並肩作戰、互相打氣的溫暖笑容;
還有那些在深夜裏彼此支撐、互相鼓勵的點點滴滴……
這一切的一切,交織成一股無比強烈、複雜難言的情感浪潮,狠狠地撞擊著她的心扉。
她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爭先恐後地湧出眼眶,順著臉頰肆意流淌。
她沒有任何掩飾,就那樣任由淚水奔湧,嘴角卻不受控製地、極力地向上揚起,形成了一個帶著淚水的、無比燦爛、無比釋然的笑容——
原來,隻要心中的信念不倒,隻要肯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隻要堅持不放棄,這個世界上,就真的沒有跨越不過去的溝壑和險峰。
原來,奶奶的話是至理名言,像沙棗樹一樣,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艱辛,默默地向深處、向黑暗處紮根,汲取養分,真的能夠迎來生命的花開,結出屬於自己的、那份獨一無二的、飽含汗水和淚水的“甜果子”!
頒獎儀式那天,秋高氣爽,陽光格外明媚。拾穗兒換上了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熨燙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襯衫,站在燈火輝煌、布置莊嚴的學校大禮堂領獎台上。
當頭發花白、麵容慈祥的校長,將那份沉甸甸的、封麵是莊重紅色、上麵印著燙金大字的獲獎證書,鄭重地遞到她手中時,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因為激動而微微出汗。
她雙手接過證書,深深地鞠躬。抬起頭時,她的目光掃過台下,看到了正在用力鼓掌、臉上洋溢著自豪笑容的陳陽。
看到了坐在前排,向她豎起大拇指的林哲學長和蘇曉;看到了許多為她歡呼的同學和投來讚許目光的老師……
她的心裏,被一種名為“感激”的情緒,填充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她清楚地知道,手中這份榮譽,不僅僅是對她個人能力的一種肯定和褒獎,更是對整個團隊精誠合作、無私付出的最高嘉獎。
這不僅僅是她個人努力奮鬥的結果,更是凝聚了太多人的幫助、支持、信任與鼓勵的共同結晶。
頒獎儀式結束後,拾穗兒抱著那本紅色的證書,快步走回安靜的實驗室。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印著沙棗樹圖案的信紙,擰開筆帽,懷著無比激動和虔誠的心情,開始給遠在戈壁灘家鄉的奶奶阿古拉寫信。
陽光透過明亮的窗戶,灑在信紙上,也灑在她依舊帶著激動紅暈的臉上,她的筆尖在紙上沙沙移動,寫下工整而充滿感情的字句:
“親愛的奶奶:告訴您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奶奶,我獲獎了!是大學生數學建模競賽的省級一等獎!
奶奶,您還記得您常對我說的那句話嗎?
您說,要像咱們戈壁灘上的沙棗樹學習,不怕風沙大,不怕土地貧,隻要耐得住性子,沉得下心,把根須紮得深深的、穩穩的,牢牢抓住腳下的泥土,就一定能長出堅強的樹幹,開出不起眼卻芬芳的小花,最終結出甜滋滋的果子。
奶奶,您的話,我一直牢牢記得心裏,一刻也不敢忘。
現在,我想告訴您,您的小穗兒,真的像沙棗樹一樣,正在努力地、一點點地向下紮根,並且,已經結出了第一顆雖然青澀、卻讓我無比珍視的‘果子’……”
寫到這裏,她的眼眶再次濕潤了,但這一次,淚水裏不再有酸澀和委屈,隻有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幸福、感激和對未來無限的希望與憧憬。
她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無比自信、無比堅定,仿佛已經擁有了麵對未來一切風雨的勇氣和力量。
是的,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很長,布滿了未知的挑戰,也蘊含著無限的可能。
但她知道,無論前方是坦途還是荊棘,她都會始終牢記奶奶的教誨,帶著這份在競賽中磨礪出的堅韌、勇氣和團隊精神,像那戈壁灘上迎風挺立的沙棗樹一樣,在人生的漫漫風沙與廣闊天地裏,繼續深深地、穩穩地紮根,努力地、倔強地生長,去迎接更多的陽光和雨露,去結出更多、更飽滿、更甘甜的生命的“果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