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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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科大學校園裏散發著紫薇花的清香,漫過林蔭道,卻拂不去拾穗兒心頭的重壓。
畢業季的喧囂與離愁彌漫在校園的每個角落,銀杏樹的葉子在陽光下閃著金光,仿佛在為即將離去的學子們送行。
拾穗兒獨自坐在圖書館前的長椅上,膝頭攤開的兩份文件,在午後的光影中顯得格外沉重。
華科院生態環境研究所的錄用通知書用的是上好的銅版紙,"華科院"三個燙金大字在陽光下泛著矜持的光澤。
這是多少學子夢寐以求的入場券,是她從大二就開始憧憬的聖殿。
她甚至能想象出實驗室裏那些精密儀器運轉的輕微嗡鳴,能聞到試劑特有的淡淡氣味。
導師說過,這個崗位全國隻招三人,她是其中之一。
而那份西部計劃誌願者協議,紙張粗糙得多,邊緣已經有些毛糙。
頁眉處印著簡筆勾勒的草原圖案,下麵那行小字"服務地: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地區戈壁村落"讓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那是她闊別多年的故鄉,是她從小生長的戈壁草原。
她想起在沙丘上寫作業的黃昏,想起李叔叔冒雨送她去學校高考,想起奶奶阿古拉拾荒的背影……
"嘀嘀——"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亮起,是那個她設置了特殊提示音的名字。
"在老地方等你,帶了冰鎮奶茶。"
陳陽的短信總是這樣簡潔,卻總能準確擊中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拾穗兒深吸一口氣,將兩份文件小心翼翼地折好,收進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背包。
背包側麵的校徽圖案已經褪色,背帶處也有些磨損,卻是她最珍愛的禮物。
記得去年生日那天,陳陽神秘兮兮地遞給她這個背包,撓著頭說:"跑了好幾家店才找到這個款式,聽說特別結實,能裝得下你所有的夢想。"
當時他的耳朵尖都紅了,像個做了好事等待表揚的大男孩。
沿著栽滿梧桐的林蔭道往操場方向走,沿途的畢業季橫幅在風中獵獵作響。
"前程似錦""奔赴山海"的字樣晃得人眼睛發酸。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九月,也是這樣一個紫薇花盛開的季節,她這個從戈壁來的姑娘,第一次走進京科大學的校園。
那時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蒙古袍,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繁華的校門口不知所措。
是陳陽第一個向她走來,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笑著說:"你是拾穗兒吧?我是陳陽,帶你去報到。"
後來她才知道,為了迎接新生,陳陽特意學了簡單的蒙語問候。
雖然發音生硬,卻讓她在異鄉感受到了第一縷溫暖。
操場東側的老圍牆下,那棵年歲最久的銀杏樹依舊枝繁葉茂。
扇形的小葉子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風一吹就沙沙作響,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陽斜靠在粗壯的樹幹上,手裏拎著兩個玻璃瓶,瓶身裹著的濕紙巾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水珠,在水泥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他的白襯衫袖口隨意挽著,露出結實的小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灑下跳躍的光斑。
看到拾穗兒過來,他眼睛倏地亮起來,像終於等到主人的大型犬,快步迎上來:"剛從食堂冰窖裏拿出來的,奶茶,你最愛喝的那種。記得多加了珍珠,你說過這樣喝起來更有嚼勁。"
拾穗兒接過玻璃瓶,冰涼的觸感從掌心直達心扉,讓那些紛亂的思緒稍稍安定。
她摩挲著瓶身上熟悉的商標,是學校超市裏最普通的那種飲料,卻因為去年她隨口說的那句"奶茶最解鄉愁"而變得格外珍貴。
他總是這樣,默默記住她所有不經意的喜好,就像記得她每次想家時都會去圖書館看內蒙古的風光圖冊,記得她每到草原季節更替時都會望著西北方向出神。
"在想什麽?"
陳陽靠回樹幹上,目光落在她緊攥著背包帶的手上——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指節總會攥得發白。
"兩份Offer,很難選?"
拾穗兒點點頭,聲音有些發澀:"華科院的崗位是環境修複研究,跟我研究方向特別對口,導師說這個方向未來前景很好......"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摳著飲料瓶上的標簽,"西部計劃是回內蒙古建生態學校,教家鄉的孩子認識環境保護。你還記得嗎?就是去年咱們一起去考察的那......那裏的孩子們連最基本的顯微鏡都沒見過,卻能用最質樸的語言描述每一顆石頭的故事。"
她忽然停住,因為陳陽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車票,輕輕遞到她麵前。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那是兩張去往阿拉善的綠皮車票,車次是K字開頭的慢車,需要二十六個小時才能到達終點站,而且還要再轉長途汽車才能到達她的家鄉。
發車日期就在畢業離校的第二天,座位號是13車廂08號09下鋪——他連她喜歡靠窗的下鋪都記得。
"我查過了,"
陳陽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回阿拉善的這趟車雖然慢,但沿途會經過太行山、黃土高原、陰山山脈......這些我們在課本上學過無數次的地方,都能親眼看到。我選了硬臥,比硬座舒服,你可以靠在窗邊看風景,累了就睡一會兒。"
他的指尖在車票上輕輕摩挲,"這趟車的時間也很好,傍晚發車,第二天晚上到,不會太趕。"
拾穗兒的指尖碰到車票,粗糙的紙質紋理莫名發燙。
她忽然意識到什麽,眼眶瞬間紅了:"你怎麽知道......我會選擇回家鄉?你怎麽連車票都買好了?"
"因為你每次說起戈壁時,眼睛都會發光。"
陳陽蹲下身,平視著她的眼睛,指尖輕輕拂去她發梢上的銀杏葉。
"記得大二那年,你給我們講戈壁的故事,說到風沙裏成活的沙棗樹時,你的眼神亮得像是裝進了整片星空;說到躺在沙堆上仰望的遼闊星河時,你的聲音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你說戈壁灘上的駱駝刺是最頑強的生命,說想教家鄉的孩子們認識這片土地的價值......"
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在講述一個珍貴的秘密:"你可能自己都沒發現,每次看到有關草原退化的報道時,你都會難過好久,然後整夜整夜地查資料寫方案;你手機相冊裏,除了實驗數據,就是家鄉的風景。有一次你發燒說胡話,一直在叫"奶奶,我回來了"......"
拾穗兒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砸在車票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她從未想過,這個來自江南水鄉的班長,會如此懂她這個戈壁女兒的心。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去年冬天,她在圖書館熬夜寫西部計劃申請材料,陳陽就安靜地坐在對麵,不僅幫她整理了厚厚一疊草原生態資料,還偷偷找了在當地支教的學長,要來了第一手的教學經驗。
今年春天她去內蒙古考察,每天都會收到他發來的天氣預報,還有那個印著"戈壁風大,別曬傷了"的防曬霜包裹,裏麵還細心地附了一支護手霜,紙條上寫著"戈壁幹燥,記得嗬護雙手"。
"可是,"
拾穗兒哽咽著,眼淚掉得更凶,"華科院的Offer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你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單位,你為什麽要......為什麽要陪我回去?你知道那裏的條件有多艱苦嗎?"
"沒有什麽比和你一起做想做的事,更好的選擇。"
陳陽打斷她,聲音堅定得像磐石。
"我已經申請了西部計劃的配套誌願者項目,方向就是草原生態修複。我們一起先把生態學校建起來——我們在學校旁邊建個小實驗室,雖然設備可能簡陋,但足夠教孩子們用顯微鏡看土壤樣本;我們可以一起跑野外,雖然可能要騎很久的駱駝,但能采集到最珍貴的植物標本......"
他說著,從背包裏掏出一本厚厚的筆記,翻開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跡和手繪示意圖:"你看,這是我根據當地氣候條件設計的生態教室方案,利用太陽能和風力發電,雖然比不上華科院的實驗室,但足夠基礎教學用了。還有這個,"。
他又翻出一疊圖紙,"是我設計的簡易顯微鏡,用手機鏡頭改造的,成本隻要幾十塊錢,但足夠孩子們觀察細胞結構了......"
拾穗兒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她看到筆記本上那些細致入微的規劃,從教室的采光設計到實驗器材的簡易製作,從課程安排到野外考察路線,甚至細心地標注了哪裏可以找到幹淨的飲用水,哪個季節最適合帶孩子們出去認植物。
他連這些都想好了,這個從小在江南水鄉長大的男孩,為了她,把戈壁的每一個細節都裝進了心裏。
"可是回戈壁真的很苦,"拾穗兒吸著鼻子,眼淚止不住地流。
"那裏冬天有白毛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夏天有沙塵暴,沙子會鑽進每一個縫隙;我們可能要住漏風的蒙古包,喝口水都要去很遠的地方打,洗澡更是奢侈......你習慣了江南的溫潤,怎麽受得了這些?"
"我不怕。"
陳陽伸手,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指,他的掌心溫暖而幹燥,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你記得去年在內蒙古野外考察嗎?我們遇到沙塵暴,躲在蒙古包裏吃炒米,你還笑著說比學校的食堂好吃;做植被調研時,我們在草原上走了整整一天,你的腳都磨出水泡了,還把自己的水分給了當地的孩子......"
他的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像在觸碰珍貴的標本。
"拾穗兒,和你在一起,再苦的日子都像喝了蜜。江南的溫潤很好,但戈壁的遼闊更讓我心動。我想和你一起看呼倫貝爾的星空,一起聽馬頭琴的悠揚,一起教孩子們認識這片美麗的土地。"
他從背包裏又取出一個相機,翻開裏麵的照片。
"你看,這是我拜托當地老師拍的學校現狀。雖然簡陋,但孩子們的眼睛多麽亮啊。我已經聯係了幾個公益組織,他們願意捐贈一批圖書和實驗器材。雖然起步艱難,但隻要我們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拾穗兒的心跳得厲害,眼淚卻流得更凶——不是委屈,而是滿心的感動與歡喜。
她一直以為自己像草原上的梭梭樹,注定要獨自承受風沙,卻從未想過會有人願意陪她一起紮根荒漠,還把每一步都規劃得如此細致。
陳陽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他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藍色布包,布包用的是傳統的蒙古綢,上麵繡著雲紋圖案:"打開看看。"
布包裏是幾粒飽滿的梭梭樹種,旁邊還有一個小玻璃瓶裝著草原的土壤,種子上用蒙漢兩種文字工整地寫著"等你"。
"這是去年秋天從內蒙古帶回來的,"陳陽的聲音帶著羞澀的沙啞。
"我查了大量資料,梭梭樹是草原的守護神,耐旱抗風,根係能深入地下十幾米尋找水源。我還請教了農學院的教授,學會了怎麽在沙地上育苗。"
他指著那個小玻璃瓶,"這是從你家鄉帶回來的土壤,我已經做了成分分析,知道該怎麽改良才能讓梭梭樹更好地生長。等我們到了那裏,就把它們種在生態學校門口,每天看著它們生根、發芽......"
他頓了頓,眼神溫柔得像春天的陽光:"我會每天給它們澆水,記錄它們的生長情況,就像記錄我們的愛情一樣,精心嗬護,永不放棄。"
拾穗兒的眼淚再次決堤。
她想起去年秋天,她隨口說過想在家鄉種一片梭梭林,沒想到他不僅記住了,還默默做了這麽多準備。
這個總是用行動代替言語的男孩,把她的每一個夢想都放在心上。
"好。"
她終於擠出這個字,帶著哭腔卻滿是笑意。
她將梭梭樹種小心翼翼包好,貼在胸口,如同珍藏一份鄭重的承諾。
風又起,銀杏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他們祝福。
陳陽握著她的手,仰頭看樹梢間的藍天。
"你說過戈壁夜晚的天空特別藍,星星特別亮,能聽到牧草生長的聲音。以後我們就在草原上支一架望遠鏡,我教你認星座,你教我認牧草,等我們的梭梭林長成了,就在林子裏蓋一座小小的觀測站......"
"拾穗兒,"
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重如誓言。
"我等你,也等草原的梭梭成林。等我們在星空下舉行婚禮,讓天地為證,讓梭梭林作我們的伴郎伴娘。"
拾穗兒靠在他肩頭,淚水漸漸止住。她低頭看著這張車票,忽然明白留在京城的機遇再好,也好不過與愛人共同建設家鄉的幸福。
這張小小的車票,不僅通往故鄉,更通向他們共同的未來。
她緊緊攥住去內蒙古的車票,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這不是放棄,而是回歸——回歸一片生她養她的土地,奔赴一個值得珍惜的人,共同建設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夕陽西下,銀杏樹的影子將兩人緊緊纏繞。
遠處畢業生的歌聲悠揚傷感,卻蓋不住他們心中的憧憬。
拾穗兒閉上眼,仿佛已經看到戈壁的日出:金色陽光灑在生態學校的蒙古包頂,孩子們舉著植物標本圍在她身邊,陳陽在不遠處調試著簡易顯微鏡對她微笑,門口的梭梭樹苗抽出嫩綠的新芽,在風中輕輕搖曳。
遠處,成片的梭梭林正在沙地上茁壯成長,一如他們的愛情,紮根在遼闊的草原上,生生不息。
最好的抉擇,從來不是選擇最完美的路,而是選擇與最愛的人一起,走最想走的路。哪怕這條路布滿風沙,哪怕這條路遙遠漫長,隻要攜手同行,便是星辰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