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初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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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突突——哐當哐當——”.
    老村長駕駛著村裏那台唯一的、渾身零件仿佛都在呻吟的舊拖拉機,車廂像個四麵透風的鐵盒子,在仿佛永無盡頭的坑窪土路上奮力前行。
    拖拉機每一下震動都像是垂死者的最後掙紮,引擎發出斷斷續續的嘶吼,仿佛隨時都會在這片無情的戈壁灘上徹底咽氣。
    拾穗兒、陳陽和奶奶阿古拉,以及幾位同路回村的鄉親,緊緊挨著,擠在這劇烈搖晃顛簸的車鬥裏。
    行李堆在中間,人們就靠著冰涼的廂板坐著,每一次顛簸都讓他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碰撞在一起。
    剛離開那座隻有幾間低矮平房的簡陋站台,戈壁灘的原始與粗糲便毫無遮掩地撲麵而來。
    站台那斑駁的牆麵上的“為人民服務”字樣,是這片荒涼中最後一點文明的痕跡。
    土路像一條被隨意丟棄在茫茫沙土地上的灰色帶子,蜿蜒在無垠的荒蕪之中。
    車輪碾過,卷起漫天黃塵,混著幹冷刺骨的風沙,無情地打在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鑽進每一道可能的縫隙。
    陳陽下意識地眯緊了眼,用手臂擋在額前,但細密沙礫依舊頑固地鑽進他的衣領、頭發,甚至牙齒間都能清晰地磨蹭出沙沙的聲響,一股濃重的土腥味直衝鼻腔。
    他試圖張嘴呼吸,卻立刻被灌了滿口的沙塵,引得他一陣劇烈的咳嗽。
    這與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種交通工具的體驗都截然不同。
    京城地鐵的平穩迅捷,高鐵的風馳電掣,甚至連普通公交車的顛簸,在此刻回憶起來都成了奢望。
    毫無減震可言的鐵皮車鬥,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把人的骨頭架子顛散,他必須用盡全力抓住冰冷滑膩的車廂邊緣,才能勉強穩住身體。
    他看向身邊的拾穗兒,她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顛簸,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頭巾將頭和臉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清澈而沉靜的眼睛,還時不時伸出手,穩穩地扶一下隨著車身搖晃、有些坐不穩的奶奶。
    奶奶則微閉著雙眼,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是一種與這片土地般的、逆來順受的平靜,那雙布滿老繭、關節粗大的手,死死抓著車鬥裏一個鏽跡斑斑的固定環,仿佛那是生命中的唯一依靠。
    同車的鄉親們卻仿佛絲毫不受影響,依舊用帶著濃重鄉音、嗓門極大的方言熱烈地聊著天,爽朗的笑聲時常穿透風沙和引擎的轟鳴。
    他們黝黑的臉上刻著風沙留下的痕跡,卻依然綻放著質樸的笑容。他們看向陳陽和拾穗兒的目光裏,充滿了毫無掩飾的好奇與質樸的善意。
    一位滿臉皺紋、牙齒脫落大半的大叔,將一個用舊軍用水壺改裝的水壺遞到陳陽麵前:“後生,喝口水,壓壓灰!這路上,吃土管飽!”
    他的眼睛眯成兩條縫,笑容卻真誠得讓人動容。
    陳陽連忙道謝接過,壺裏的水帶著一股淡淡的鹹澀,卻極大地緩解了他喉嚨的幹渴。
    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生怕浪費了這珍貴的水源。
    “這是拾穗兒的同學,從京科大學來的大學生!”大叔向其他村民介紹著,語氣中帶著幾分自豪,“來咱們這兒幫阿古拉奶奶和拾穗兒搞種植的!”
    村民們頓時投來更加熱切的目光,一位抱著孩子的婦女笑著說道:“京城來的啊!那可是大地方!能來咱們這窮鄉僻壤,真是難得!”
    老村長回頭看了一眼,滿是風霜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陳陽這孩子有心啊!為了拾穗兒,願意來咱們這兒吃苦,是個好後生!”
    這段路程,對陳陽而言,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洗禮。
    漫長的是身體的煎熬:冷風像冰冷的銼刀,刮過裸露的皮膚;無休止的顛簸讓他渾身肌肉緊繃酸痛。
    短暫的是視野帶來的強烈衝擊:天地間是那樣空曠、蒼涼,除了無盡的土黃、沙褐,以及零星幾叢在風中頑強抖動的、灰綠色的駱駝刺,幾乎看不到別的色彩。
    遠處的山巒光禿禿的,像是被時間遺忘的巨獸骸骨,沉默地趴伏在地平線上。
    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感、以及與現代文明被強行割裂的隔離感,深深地攫住了他。
    京城那些玻璃幕牆反射的霓虹、地鐵裏擁擠的人潮、恒溫舒適的公寓,此刻都成了遙遠而不真切的幻影。
    他甚至開始懷疑,那些繁華景象是否真的存在過,或者隻是他在這無盡荒涼中的一場夢。
    拖拉機喘著粗氣,費力地爬上一個巨大的沙丘,一陣更猛烈的側風毫無征兆地襲來,卷起的沙石打在臉上如同細密的鞭子,整個車鬥猛地向一側傾斜,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陳陽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是本能地,他伸出已經凍得有些發麻的手臂,更緊地護住了身邊的拾穗兒和奶奶。
    拾穗兒回過頭,隔著頭巾,兩人目光交匯。她沒有說話,但那眼神中一閃而過的依賴與安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傳遍陳陽的全身。
    這個下意識的保護動作,這個無聲的眼神交流,讓他忽然覺得,這似乎永無止境的顛簸風沙路,也不再那麽難以忍受了。
    他正在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融入這片土地獨特的脈搏。
    當那片低矮的、與黃土幾乎融為一體的村落輪廓,終於在彌漫的沙塵中隱約顯現時,車上所有人都似乎鬆了一口氣。
    老村長回頭,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到了……就快到了!再忍一下哈!前麵就是咱們村了!”
    村子的模樣漸漸清晰——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戈壁灘上,像是被隨意拋撒的積木,許多房屋的牆壁已經開裂,用木棍勉強支撐著。
    村中唯一的水井旁,幾個婦女正費力地打水,水桶碰撞井壁的聲音在風中飄蕩。
    拖拉機喘著更粗重的氣,慢悠悠地駛進村子。土路變得愈發狹窄崎嶇,車輪不時陷進鬆軟的浮土裏。
    幾隻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氣無力地追著車子吠叫,幾個穿著臃腫舊棉襖、臉蛋凍得通紅發皴的孩子,躲在土牆的陰影裏,睜著大眼睛好奇地張望。
    他們中的許多人光著腳,即使在這樣的天氣裏,也沒有一雙完整的鞋子。
    陳陽的心揪緊了。他從未想象過,在華夏的大地上,還有如此貧困的地方。
    拾穗兒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輕輕握了握他的手,低聲道:“村裏的壯勞力大多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孩子們要走十幾裏路去上學,冬天經常凍傷手腳。”
    陳陽沉默地點點頭,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他看著那些孩子好奇又怯生生的眼神,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楚。
    終於,在一陣幾乎要把人從車鬥裏拋出去的劇烈顛簸後,拖拉機發出一陣疲憊的“突突”聲,在阿古拉奶奶那座略顯孤零零的土坯院門前,徹底停了下來。
    “到了到了!趕緊下車活動活動,這破路,真是把大夥兒顛散架嘍!”
    老村長利落地跳下駕駛座,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笑著招呼,臉上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陳陽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有些狼狽地從高高的車鬥爬下來。
    當雙腳踏上堅實的地麵時,竟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虛浮感,仿佛大地仍在晃動。
    他使勁跺了跺發麻的腳,活動著僵硬酸痛的四肢,拍打著從頭到腳厚厚的塵土,感覺自己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艱苦卓絕的遠征。
    但當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沙土、牲口糞便和柴火氣息的、獨特的鄉村空氣,回頭望向這片即將承載他未知未來的土地,望向那些圍攏過來、臉上帶著憨厚淳樸笑容的村民,最後,目光落在緊緊挽著他胳膊、眼中盛滿關切與一絲不易察覺忐忑的拾穗兒身上時,一種奇異的平靜感,開始慢慢取代最初的惶惑與不適。
    最艱難的“抵達”已經完成,接下來,將是更為漫長的“麵對”與“融入”。
    他看向奶奶那雖然經過翻蓋、卻依然難掩簡陋的院門,對拾穗兒和奶奶露出了一個盡管疲憊不堪,卻努力顯得堅定而明朗的笑容:“總算……到家了。”
    院牆是新砌的黃土坯,抹了層細泥,但在風沙侵蝕下已顯斑駁。
    院門是厚實的鬆木,未上漆,透著質樸。推開時“吱呀”一聲,比村裏老院的刺耳聲柔和許多。
    院子不大,靠東是三間坐北朝南的正房,屋頂的青瓦缺了幾片,用厚重的塑料布和磚頭壓著,風一吹就不安地鼓動。
    西邊碼著整齊的幹胡楊枝,石頭灶台幹淨整潔。
    牆角陶罐裏,拾穗兒離家前插的沙棗枝早已幹枯,卻枝椏挺立,仿佛在倔強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
    主屋裏,混合著土腥、鬆木和沙棗幹的味道撲麵而來。
    南牆有兩扇小窗,窗紙破了幾洞,投下細碎光斑。
    土炕占了半間屋,鋪著洗白的粗布褥子。炕邊是政府送的木櫃,地上是方桌、矮凳,擦得鋥亮。
    陳陽摸了摸牆麵,指尖沾滿細沙,牆體卻厚實。“奶奶,房子翻蓋得挺規整,就是窗縫和瓦片得補補。”
    “可不是嘛,政府搭好了大架子,零碎活兒我這老太婆沒力氣弄了。”
    奶奶說著,轉身去灶台生火,“你們歇著,我熱沙棗饃去。”
    拾穗兒看著奶奶佝僂卻輕快的背影,環顧屋內,心頭暖意翻湧。
    當年收到錄取通知書時的喜憂參半——喜的是前程,憂的是奶奶風雨飄搖的處境——此刻被一種踏實感取代。
    她輕輕拉住陳陽的手:“委屈你了,這條件還是太糙了。”
    “傻丫頭,這已經很好了。”陳陽揉揉她的頭發,眼神清澈堅定,“這兒就是咱們的起點。”
    晚飯是沙棗饃和稀粥。陳陽餓極了,吃得很香。奶奶看著,笑得欣慰。
    戈壁的黃昏迅猛而壯麗,夕陽將天空染成熾烈橘紅,沙丘鎏金。
    但餘暉未盡,天色便迅速沉暗下來,氣溫驟降,風聲嗚咽著加劇,拍打院牆。
    陳陽將樹苗和設備搬進西廂房。這間堆放雜物的小屋,窗戶用舊木板遮擋,縫隙很大。
    他用石頭頂緊木板,在地上鋪了厚厚秸稈,仔細安置好一切。
    住宿成了難題。主屋炕小,隻夠奶奶和拾穗兒。
    拾穗兒為難地讓陳陽睡炕邊矮凳。陳陽堅持睡西廂房:“我年輕,火氣旺,正好看著樹苗和設備。”
    夜深了,西廂房冷得像冰窖。寒風從板縫鑽入,吹得臉頰刺痛。
    陳陽裹緊兩床棉被,寒意仍透骨而來。風聲呼嘯,沙礫擊打木板,吵得他腦袋發脹。
    他摸出手機,沒有信號。屏幕上是他和拾穗兒在校園的合影,陽光、綠樹、笑臉,與眼前的漆黑寒冷形成殘酷對比。失落與懷疑湧上心頭。
    這時,主屋傳來奶奶極輕的聲音:“穗兒,陳陽是好孩子,你多體諒……咱這地方,苦了你了,也苦了他了。”
    穗兒的聲音輕柔卻堅定:“奶奶,我不苦。陳陽他……會堅持下去的。隻要心齊,日子總會好的。”
    這簡單的對話,像暗夜裏的火柴,瞬間照亮了陳陽的心。
    是啊,穗兒和奶奶,還有鄉親們,他們世代在此堅韌生活,自己這點困難又算什麽?
    他握緊拳頭,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這裏紮下根,一定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疲憊終於戰勝寒冷,他沉沉睡去。窗外,戈壁的星空,沉默而璀璨。
    清晨,陳陽被凍醒了。他搓著僵硬的手指,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眼前的景象讓他愣住——院子裏,不知何時聚集了七八個村民,他們手裏拿著鐵鍬、鋤頭、鋸子,還有一捆捆草簾和塑料布。
    老村長笑嗬嗬地走上前:“陳陽啊,聽說你要搞種植,這是好事!咱們村裏人沒什麽大本事,但力氣有的是!這些材料是大家湊的,給你把那破屋子收拾收拾!”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顫巍巍地遞過來一籃雞蛋:“孩子,拿著,補補身子。咱們這兒難得來個文化人,可不能委屈了你。”
    陳陽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他看著這些質樸的麵孔,看著他們龜裂的手掌和真誠的眼神,一時說不出話來。拾穗兒輕輕碰了碰他,他才回過神來,連連道謝。
    “謝啥!”
    一個中年漢子爽朗地笑道,“你是來幫咱們拾穗兒和阿古拉奶奶的,就是幫咱們金川村!往後有啥需要,盡管開口!”
    接下來的場景讓陳陽終生難忘。村民們自發地分工合作,有的爬上屋頂修補瓦片,有的用草簾和泥巴糊牆縫,有的則在西廂房裏幫他搭建簡易的工作台。
    婦女們送來了熱騰騰的饃饃和稀飯,孩子們好奇地圍在院子門口張望。
    老村長一邊和泥,一邊對陳陽說:“咱們這兒是窮,是苦,但人心不苦。你既然來了,就是咱們村的人,有什麽困難,大家一起扛!”
    陳陽看著這一切,眼眶濕潤了。
    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純粹的熱情和善意,這些物質上貧窮的人們,在精神上卻是如此富有。
    傍晚時分,西廂房已經煥然一新。
    牆壁被加固,縫隙被填滿,屋頂不再漏風,甚至還多了一個簡易的書架。村民們收拾工具,準備離開。
    陳陽站在院子裏,看著這些可愛的人們,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大家!我陳陽在此發誓,一定盡我所能,讓金川村變個樣子!”
    老村長拍拍他的肩膀,眼中閃著淚光:“好孩子,好孩子……”
    夜幕再次降臨,但這一次,陳陽的心中充滿了溫暖和力量。
    他站在院子裏,仰望滿天繁星,感受著這片土地的呼吸。
    這裏的環境確實惡劣,生活確實艱辛,但這裏的人心,卻是他在繁華都市中從未遇見過的寶貴財富。
    拾穗兒悄悄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杯熱水:“冷了吧?”
    陳陽接過水杯,握住她的手:“不冷,心裏熱乎著呢。”
    兩人相視而笑,星空下,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仿佛已經準備好迎接一切挑戰。
    這一夜,陳陽在日記本上寫道:“今天,我真正抵達了。不僅是地理上的抵達,更是心靈的抵達。這裏的風沙會磨礪我的皮膚,這裏的貧困會考驗我的意誌,但這裏的人心,卻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力量。我知道,從今天起,我的人生將完全不同...”
    窗外,戈壁的風依然在呼嘯,但在這小小的院落裏,卻燃起了一簇溫暖的火焰,這火焰不僅驅散了冬夜的寒冷,更照亮了一個年輕人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