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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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間最後一絲亮色被徹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來自洪荒的昏黃。
    那堵接天連地的沙牆,不再是遠方的威脅,它已然化身為一頭咆哮的巨獸,帶著吞噬一切的意誌,撲向了渺小的金川村。
    風不再是單純的氣流呼嘯,而是變成了無數冤魂的淒厲哭嚎,卷起的早已不是細沙,而是堪比子彈般堅硬的沙礫和細小石子,密集地擊打在一切敢於阻擋的物體上。
    土坯房的牆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這無盡的沙鞭抽打得骨碎筋折。
    村子裏,混亂與秩序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交織。
    男人們的吼聲、女人們的驚呼、孩子們受驚的哭喊、牲畜在圈裏絕望的衝撞和嘶鳴,全部被狂風撕扯成碎片,又揉進漫天沙霧之中。
    然而,在這絕境中,世代與風沙抗爭的本能驅使著每一個人。
    男人們用肩膀死死頂住被風吹得劇烈晃動的院門,用能找到的一切——木棍、廢舊的門板、甚至自己的身體——去加固屋頂。
    女人們則像護崽的母獸,將孩子緊緊摟在懷裏,迅速而有序地鑽進村裏最堅固、也是村長家的那間最大的土坯房。
    每個人的臉上都糊滿了沙土,隻有一雙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恐懼、堅韌以及一種聽天由命的絕望。
    陳陽和李大叔正拚命與西廂房那扇搖搖欲墜的木板窗搏鬥。
    粗麻繩在狂風中像活蛇一樣難以駕馭,每一次纏繞都需要耗盡全身力氣。
    “抓緊!再繞一圈!”
    李大叔的吼聲被風扯得斷斷續續,他的眼角被沙石劃破,滲出的血珠瞬間被風幹,留下一道暗紅的痕跡。
    陳陽咬緊牙關,手背青筋暴起,他知道這間西廂房意味著什麽——那裏不僅存放著他們精心培育的、象征著未來希望的抗旱幼苗,還有他帶來的、村民們湊錢購買的珍貴種植設備和書籍。
    這是金川村的種子,是沙漠變綠洲的微光,絕不能毀於一旦。
    主屋裏,拾穗兒的動作快得幾乎帶出了殘影。
    她將奶奶視若珍寶的舊相冊、那件雖然打滿補丁但漿洗得幹幹淨淨的藏藍色老衣、還有每天都要擦拭好幾遍的爺爺留下的銅煙袋,一股腦地塞進炕桌下的木箱裏。
    最後,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熬了無數副草藥、底部已被炭火熏得漆黑的陶製藥罐,這是奶奶的命根子。
    當她轉身想去幫奶奶收拾別的東西時,卻看見阿古拉奶奶正怔怔地望著牆上掛著一幅早已褪色的照片——那是她和穗兒爺爺的結婚照,背景是年輕時一片生機勃勃的綠洲草場。
    奶奶的眼神空洞而哀傷,仿佛透過這漫天黃沙,看到了另一個被風沙掩埋的世界。
    “奶奶!快別愣著了!”
    拾穗兒焦急地喊道,聲音帶著哭腔。
    阿古拉奶奶回過神,渾濁的眼睛裏恢複了一絲清明,她拍了拍拾穗兒的手背,沙啞地說:“穗兒,別怕,奶奶經過的風沙,比這大的有的是。”
    話雖如此,她布滿老年斑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抓緊!沙牆要到了!把牲口都圈緊,別管東西了!別再出屋了,保命要緊!”
    老村長聲嘶力竭的呼喊從院裏傳來,他佝僂的身軀在狂風中像一棵即將被折斷的老樹,棗木拐杖深深插入地中,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那花白的胡須和眉毛早已被沙塵染成了土黃色。
    話音剛落,仿佛巨獸終於合上了嘴巴,天地驟然陷入一片近乎永恒的黑暗黃昏。
    狂風的力量陡然增加了數倍,如同實質的巨浪,狠狠拍擊下來。
    院牆上用來擋雨的大塊塑料布,發出一聲刺耳的撕裂聲,被整個掀飛上天,瞬間消失在翻滾的沙霧中。
    陳陽剛把西廂房的窗戶勉強固定好,就被這陣妖風帶得一個趔趄,他下意識地伸手,將正要衝出主屋的拾穗兒猛地拉回懷裏,用後背擋住了撲麵而來的沙石。
    沙石打在單薄的襯衣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但仍有不少濺到他的脖頸和臉上,火辣辣地疼。
    “我的房!屋頂的塑料布!”
    阿古拉奶奶突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聲音尖銳得變了調。
    她一直記掛著主房屋頂那角有些老化的塑料布,那是去年政府幫扶修繕時補上的,下麵壓著的幾片瓦本就有些鬆動。
    此刻,借著風勢,那角塑料布被徹底掀起,如同一麵絕望投降的白旗瘋狂抽打,下麵的瓦片發出“哢啦哢啦”的聲響,眼看就要被卷走。
    一旦瓦片缺失,狂風卷著流沙灌入,這間他們賴以棲身的主屋瞬間就會變成沙窖,更別提日後漏雨了。
    “奶奶別去!太危險了!”
    拾穗兒從陳陽懷裏掙脫,想去拉奶奶,卻被一陣更強的旋風帶得直接摔倒在地。
    阿古拉奶奶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
    這房子是她和死去的老伴一起蓋起來的,承載了她一生的記憶,更是她和穗兒最後的庇護所。
    她抓起牆邊一根用來頂門的粗木棍,顫巍巍地、卻又異常堅定地朝著房簷下的矮牆挪去。
    她想爬上矮牆,用木棍把塑料布壓回去。風沙迷得她睜不開眼,她走兩步,就回頭模糊地喊:“陳陽!穗兒!快進裏屋!別管外……”
    後半句話被一聲更加恐怖的呼嘯徹底吞沒。那不是普通的風聲,而是一種尖銳的、仿佛來自地獄的嘶鳴。
    隻見從巨大的沙牆中,猛地掙脫出好幾股旋轉的沙柱,如同扭曲的黃色巨蟒,在村子裏瘋狂地扭動、掃蕩。
    其中一股最為粗壯的,正朝著他們家的方向急速掠來!
    它所過之處,碗口粗的胡楊枝被輕易折斷,散落的籬笆樁被連根拔起,卷著碎石斷木在空中狂舞,變成了一台毀滅一切的死亡攪拌機。
    “是旋沙!快躲開!趴下!”
    李大叔剛衝出西廂房,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嘶吼著撲向阿古拉奶奶,企圖將她拉回安全地帶。
    然而,一股強風卷著沙塵精準地灌入他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腳步頓時遲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陳陽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眼睜睜看著那股死亡旋沙如同擁有生命的怪物,直掃房簷!
    更恐怖的是,旋沙中一塊被裹挾的、拳頭大小的深褐色戈壁石,在高速旋轉中被猛地拋出,劃出一道致命的直線,如同被惡魔投擲出的標槍,精準無誤地射向阿古拉奶奶毫無防備的後腦勺!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陳陽甚至能看到那塊石頭不規則的棱角,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他想要衝過去,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奶奶——!”
    拾穗兒撕心裂肺的尖叫,像一把利刃,刺破了風沙的咆哮,也刺穿了陳陽的心髒。
    “噗”的一聲悶響,很輕,卻清晰地傳入陳陽耳中。
    那是石頭擊中血肉之軀的聲音。
    阿古拉奶奶的身體猛地向前一聳,像是被人從背後狠狠推了一把。
    她那雙枯瘦的手徒勞地在空中抓了抓,似乎想抓住什麽支撐,卻隻抓住了一把虛無的空氣和沙塵。
    隨即,她身體一軟,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枯葉,悄無聲息地倒在了滾燙而粗糙的沙土地上。
    她的頭歪向一邊,花白的頭發瞬間被沙土染髒,後腦勺處,一股暗紅色的血液汩汩湧出,但幾乎是在流出的瞬間,就被無情落下的沙土覆蓋、吸收,隻留下一小片不斷擴大、顏色越來越深的可怕印記。
    世界仿佛在陳陽眼前失去了聲音和顏色,隻剩下那片不斷擴大的暗紅。
    “奶奶!”
    拾穗兒的哭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連滾爬爬地撲到奶奶身邊,雙手顫抖著,想去碰觸,又怕加重傷勢,隻能無助地搖晃著奶奶的肩膀,“奶奶你醒醒!你看看穗兒!奶奶!”
    陳陽猛地回過神,一股冰冷的恐懼和灼熱的憤怒交織著衝上頭頂。
    他衝過去,跪在奶奶身邊,手指顫抖地探向她的鼻息——一絲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溫熱氣流,證明生命還未完全離去。
    “還有氣!奶奶還有氣!”
    他朝同樣趕過來的老村長大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緊張而嘶啞變形。
    老村長經驗豐富,他蹲下身,摸了摸阿古拉奶奶脖頸處的脈搏,又仔細檢查了傷口,臉色瞬間變得比地上的沙土還要難看。
    “傷得很重!失血也多!快!送鎮醫院!李老三!李老三!死哪去了!用我的拖拉機!快!”他朝著混亂的人群嘶吼。
    李大叔此時也掙紮著跑了過來,看到地上的血跡和阿古拉奶奶毫無生氣的樣子,這個高大的西北漢子眼圈瞬間紅了,他狠狠抹了把臉,吼了一聲:“等我!”便發瘋似的衝向村長家院子角落,那裏停著村裏唯一那台破舊的手扶拖拉機。
    引擎在狂風中發出幾聲沉悶的咳嗽,像是垂死病人的喘息,最終頑強地轟鳴起來。
    陳陽小心翼翼地、仿佛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瓷器,將阿古拉奶奶打橫抱起。奶奶的身體很輕,輕得讓他心慌。
    他跳上鋪了點幹草的車鬥,拾穗兒也緊跟著爬上來,她脫下自己的外套,徒勞地想蓋住奶奶後腦的傷口,擋住不斷落下的沙塵。
    她緊緊抓著奶奶冰涼的手,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混著沙土,一滴滴砸在奶奶布滿皺紋的手背上,衝刷出幾道蜿蜒的痕跡。
    “奶奶,你堅持住,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你答應過要看著穗兒嫁人的……你說話要算數……”
    她哽咽著,語無倫次地重複著。
    拖拉機像喝醉了酒的壯漢,在已經被風沙掩埋得看不清輪廓的土路上艱難前行。
    車輪不時陷入鬆軟的沙坑,發出無助的空轉聲。
    不需要任何人號召,村裏的男人們自發地跳下車,用肩膀抵著車廂,喊著號子合力推車。
    女人們則跟在車後,用手扶著顛簸的車鬥,試圖讓它平穩一些。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焦灼和悲傷。阿古拉奶奶是村裏最受敬重的長者,她的善良和堅韌,溫暖過村裏每一個孩子的心。
    沿途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幾間本就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徹底塌了,隻剩下一堆殘垣斷壁。
    那棵佇立在村口、象征著金川村曆史的百年胡楊,一根巨大的枝幹被硬生生折斷,露出白森森的木質。
    當他們經過那間由舊倉庫改建的、拾穗兒和孩子們平時上課的“教室”時,陳陽的心再次被狠狠揪緊——教室的半邊屋頂已經完全塌陷,那塊他用省下來的錢買的小黑板摔在地上,碎成幾塊,上麵拾穗兒工整書寫的“沙漠”、“綠洲”、“希望”等粉筆字,已經被沙土無情地覆蓋、抹去,仿佛預示著某種不祥的征兆。
    絕望如同這無邊的沙海,蔓延在每個人的心頭。
    這場狂沙不僅摧毀了他們辛苦維係的家園,更可能奪走他們精神上的支柱。
    陳陽低著頭,用身體為奶奶擋住側麵吹來的風沙。
    他看著懷裏老人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感受著她越來越微弱的呼吸,再聽著身邊拾穗兒壓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啜泣,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無力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來到金川村,懷揣著改變這片土地的理想,發誓要帶領大家過上好日子。
    可如今,麵對大自然的暴虐,他發現自己如此渺小,甚至連身邊最親的人都保護不了。
    風沙打在他的臉上、手上,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絕望和自責。
    拖拉機喘息著、掙紮著,在茫茫荒漠中蹣跚前行。
    遠處的鎮子輪廓依舊模糊不清,仿佛永遠也無法到達。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狂風似乎終於宣泄完了它的大部分怒火,勢頭稍稍減弱,但天空依舊被厚重的沙塵籠罩,昏黃一片,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這場災難,遠未結束,而另一場更殘酷的考驗,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