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定策

字數:12267   加入書籤

A+A-


    寒風如刀,在斷壁殘垣間穿梭嗚咽,卷起細碎的沙礫,無情地拍打在臨時搭建的木棚立柱上,發出“嗚嗚”的悲鳴,仿佛在為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低唱挽歌。
    夜色如墨,唯有打穀場中央幾堆篝火熊熊燃燒,橘紅色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一張張寫滿滄桑與期盼的臉龐。
    空氣中彌漫著沙塵的土腥味、篝火的焦糊味,還有一種無聲的沉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百餘雙眼睛——老的布滿溝壑,少的寫滿焦灼——全都緊緊吸附在拾穗兒手中那根細長的木棍上,吸附在她麵前那張鋪在簡陋木桌上、用炭筆和顏料精心繪製的希望之圖上。
    拾穗兒站在火光中央,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連日來的奔波勞累讓她清瘦的臉龐更顯輪廓分明,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暗夜裏指引方向的星辰,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堅毅光芒。
    她深吸一口氣,胸腔裏湧動著積攢了數日的疲憊、壓力,以及一種破釜沉舟的亢奮。
    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棍,此刻在她手中,卻重若千鈞,如同將軍掌控全局的令箭,承載著金川村百餘口人的生死存亡。
    “鄉親們,形勢逼人,時間不等人!”
    她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全場。
    她看到李大叔皺紋擰成的疙瘩,看到他手中那杆破舊煙袋被攥得吱嘎作響;
    她看到王嬸子泛紅的眼眶,看到她懷中因不安而啜泣、又被輕聲安撫睡去的稚子;
    她看到以虎子為首的幾個年輕人緊攥的拳頭,看到他們眼中交織的緊張、期盼與那種被逼到絕境後即將爆發的孤注一擲。
    “咱們金川村,遭了百年不遇的大災!”拾穗兒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沉痛。“房子塌了,辛辛苦苦積攢的家當埋了,眼看能有收成的莊稼地被流沙吞了!連咱們祖祖輩輩依賴、視為命根子的那幾口老井,水位也一天天往下掉,快見底了!”
    這番話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勾起了剛剛過去的噩夢般的記憶,人群中響起壓抑的啜泣和無奈的歎息。
    李大叔蹲在角落,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微微聳動。幾個半大的孩子似乎被氣氛感染,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眼中充滿了恐懼。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喚起了深藏在每個村民心底對故土的眷戀。
    “咱們肩上的擔子,比身後那巍峨的祁連山餘脈還要重千萬斤!咱們要守住的,不光是幾間破房、幾畝薄田,更是咱們金川村人不屈的魂!是咱們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子孫的責任!”
    情緒在積蓄,一種同仇敵愾的氛圍開始凝聚。
    李大叔抬起了頭,抹了把臉,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他鬆開了煙袋,下意識地挺直了佝僂的腰背。
    “我這些天,”拾穗兒的語氣放緩,但依舊有力,“白天跟著張教授、陳陽他們,啃著幹饃,就著涼水,用腳板一寸一寸丈量了咱們村周圍每一寸土地。東邊那片老林帶還剩下幾棵苦苦掙紮的老樹?西邊的戈壁灘哪塊地勢稍高、哪處窪地可能存住雨水?南邊幹涸多年的河床,扒開表層沙土,底下有沒有一絲潮氣?北邊那幾座要命的流動沙丘,這半年又往前挪了多少步?我們都看得真真切切,一筆一畫,記在本子上,畫在了這張圖裏。”
    她抬手,輕輕拍了拍桌上那張凝聚了心血的地圖。
    牛皮紙粗糙的質感,炭筆勾勒的山川地貌,顏料標注的沙丘、水源、殘存植被,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清晰而珍貴。
    “晚上,就著這如豆的燈火,我和陳陽、和張教授,對著這張圖,反複琢磨、畫了又改、算了又算。”
    她的目光投向身旁同樣麵帶疲憊卻眼神專注的陳陽和張教授,三人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我們爭論過,為了一個井位的最佳選址,能吵到半夜臉紅脖子粗;我們也一起推演過無數次,假設過不下十種最壞的可能——水要是根本找不到怎麽辦?辛辛苦苦壘起的沙牆被一夜大風摧毀怎麽辦?拚盡全力種下的樹苗全部旱死怎麽辦?”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直麵殘酷現實的冷靜:“每一種最壞的結果,我們都想到了,想到了骨頭裏!越想,心裏越涼,但也越想,腦子越清醒!”
    突然,她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如同暗夜中的閃電,掃過全場,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與她年輕麵容不符的決斷力和強大的感染力:“但正是把這些最壞的結果都想透了,我才越發堅信,咱們金川村,不是沒救了!天無絕人之路,隻要咱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擰成一股繩,就一定能在這絕境中,殺出一條生路,守住咱們的家園!”
    “現在!”她手中的木棍重重敲在地圖的核心位置,發出“篤”的一聲脆響,震得篝火似乎都搖曳了一下,“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咱們要想活下去,要想把根留住,這場治沙保村的生死戰,必須同時打響,而且必須打好四個主戰場!”
    “這四個戰場,環環相扣,唇齒相依,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她的木棍依次重重地點在地圖上四個用不同顏色醒目標注的區域,聲音鏗鏘,如同戰鼓擂響,“任何一個環節掉了鏈子,咱們所有的努力、流下的血汗,都可能付諸東流,前功盡棄,滿盤皆輸!”
    話音剛落,台下便響起一陣抑製不住的騷動。有人倒吸冷氣,有人下意識地交頭接耳,焦慮和擔憂如同水麵的漣漪,再次擴散開來。
    四個戰場?聽起來就無比艱巨!金川村現在老弱婦孺居多,青壯勞力有限,能同時鋪開這麽大的攤子嗎?
    拾穗兒沒有急於平息議論,她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沉靜地注視著大家,給予他們消化這個驚人計劃的時間。
    直到議論聲漸漸平息,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充滿了更深的探究和期待,她才緩緩開口,木棍精準地指向地圖上那幾口用藍色圓圈標示、卻被劃上刺眼斜線的老井位置。
    “第一戰場,是決定咱們生死存亡的命根子工程,也是最最緊要的頭等大事:找水、蓄水、省水!”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
    “水!鄉親們!”拾穗兒的聲音再次拔高,幾乎穿透了風嘯,帶著一種震顫人心的力量,“咱們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咱們現在還能吊著命的這幾口老井,出水是一天比一天少,打上來的水,渾濁不堪,沉澱半天,底下是一層黃泥。喝到嘴裏,又苦又澀又鹹,喇嗓子!可就連這樣的水,也快隻夠人畜每天最低限度的飲用了,就這,還得嚴格限量!”
    她的目光如炬,灼燒著每一張感同身受、寫滿憂慮的麵孔:“可咱們要治沙,要固土,要種活那些能幫咱們擋住風沙的草和樹,要靠它們保住咱們的口糧田,能指望這幾口快要見底的老井嗎?”
    她猛地搖頭,答案不言自明。
    “不能!絕對不可能!”
    她斬釘截鐵,語氣中沒有絲毫幻想的餘地,“想靠這點水來澆灌咱們即將拚死種下的樹苗、鞏固咱們用血汗壘起來的草方格?那是癡人說夢,是杯水車薪,是畫餅充饑,是自欺欺人!”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痛徹心扉的清醒:“沒有水,咱們就是無根的浮萍,風一吹就散;就是離了水的魚,在幹涸的河床上蹦躂不了幾天!一切宏偉的計劃,一切辛苦的勞作,都將是沙上築塔,空中樓閣,注定一場空!所以,這第一仗,就是咱們的‘命脈之戰’!是決定生死存亡的一仗!這一仗,隻能勝,不能敗!而且要快,要爭分奪秒!”
    “這一仗,咱們要分四步走,步步為營,步步緊逼,一步也不能錯,一步也不敢慢!”她的木棍在地圖上有關水源的區域劃動著。
    “第一步,找水!”木棍點在那些代表推測水脈的虛線上,“要立刻請張教授和他的團隊,動用他們帶來的所有科學儀器,結合他們多年的經驗,像老中醫給垂危的病人號脈一樣,謹慎又急切地探查咱們腳下的土地!盡快勘測清楚,到底還有沒有活水,埋在多深,哪裏最有希望打出救命的深井!這是根基,是咱們所有計劃的起點,絕不能有半點馬虎和延誤!”
    “第二步,打井!”木棍重重落在幾個用紅圈標記的候選井位上,“一旦確定了井位,哪怕隻有五六成的把握,咱們也要豁出去,集中全村還能動員的一切力量,想辦法籌措資金、尋找設備。不管是向上級政府緊急求助、申請救災補助,還是咱們各家各戶想辦法,找親戚朋友拆借,甚至……甚至砸鍋賣鐵,變賣家裏僅剩的那點值錢的東西,也必須在明年開春、播種季節到來之前,打出至少一口出水量充沛的深井!這口井,就是咱們金川村能不能活下去的關鍵,是希望之泉!”
    說到“砸鍋賣鐵”時,台下許多人的眼眶紅了,但眼神卻更加決絕。為了活下去,為了家園,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第三步,蓄水!”她的聲音稍緩,但緊迫感不減,“在找水打井的同時,要立刻動員全村,清理、加固現有的每一個水窖。那些年久失修、滲漏嚴重的水窖,要連夜搶修;還要收集一切能蓄水的家夥什——破了的缸、裂了的甕、鏽跡斑斑的鐵桶、甚至結實的麻袋、塑料布,都不能放過!接下來的每一場雨,每一場雪,都是老天爺賞下來的救命水,是恩賜!一滴也不能讓它白白流走!雪水融化了要想法子引到窖裏,雨水下來了要千方百計存住!咱們要把能攢的水都攢起來,積少成多,以備不時之需!”
    “第四步,省水!”她的目光掃過每一戶村民的方向,語氣異常嚴肅,“從今天起,從現在起,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要把‘省水’這兩個字,刻在腦門上,烙在心坎裏!張教授和陳陽會盡快教大家滴灌、覆膜保墒這些最省水的種植法子。在日常生活中,洗菜淘米的水要留著喂豬飲畜,洗臉洗手的水要用來灑院子抑塵或澆灌屋角那點耐活的菜苗,洗衣服的水要用來拖地、衝茅廁!咱們要把每一滴水,都當成救命的油,不,比油更金貴十倍、百倍地來用!浪費一滴水,就是在掐斷一條活路,就是在犯罪!”
    這番關於水的論述,字字句句都戳中了所有村民的痛點和命門。
    是啊,水是命,沒有水,一切免談。之前被災難擊懵的頭腦,被恐慌和憤怒占據的情緒,此刻都被拾穗兒犀利而清晰的分析拉回到了最殘酷卻也最核心的現實問題上來。
    人群中響起了熱烈而沉重的議論聲,充滿了深切的憂慮和強烈的認同:
    “穗兒娃這話是掏心窩子的話啊!沒有水,真啥都白扯!”
    “可不是嘛!我那口井,前天打水,繩子都快放完了才見著點泥湯子……”
    “找水打井是正辦!我家還有幾根老山參,明天我就拿去鎮上看看能不能換點錢!”
    “對!我家還有頭半大的豬,也賣了!湊錢打井!”
    “家裏的破缸爛盆我明天就拾掇出來,該補的補,該糊的糊!”
    “以後洗臉水誰敢亂潑,我第一個不答應!”
    群情激動,之前彌漫的絕望氣息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所取代。
    每個人臉上都少了幾分茫然,多了幾分具體的思量和躍躍欲試的衝動。
    這時,陳陽一步跨到拾穗兒身邊。這個從省城來的年輕技術員,臉上早已沒了初來時的書卷氣,取而代之的是被風沙磨礪出的粗糙和與村民同甘共苦的堅毅。
    他看著拾穗兒,眼神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歎、讚賞,還有一種堅定不移的支持。
    他朗聲開口,聲音洪亮,確保在場每個人都能聽清:“鄉親們!穗兒說得太好了!太對了!一針見血!水就是生命之源,更是治沙之本!她完全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和關鍵!”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語氣真摯而帶著強烈的責任感:“我這幾天也是寢食難安,天天跟著張教授跑野外,看著那幹裂的土地、枯死的草木,心裏像壓著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我腦子裏反複想的,就是水源這個天大的難題。我向你們保證,今晚散會後,我還會連夜給我的導師、給省水利廳的專家打電話、發郵件,他們是國內研究幹旱地區水資源的老前輩,一定有辦法給我們提供最專業的指導!”
    陳陽的話音剛落,張教授也激動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厚的、沾滿沙塵的眼鏡,快步走到前麵。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專家,臉上因為興奮和對拾穗兒的認可而泛著紅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拾穗兒同學剛才的這番分析和判斷,完全正確!無比精準!具有極高的科學性和前瞻性!”
    他毫不吝嗇地讚揚道,“說實話,我從事治沙和水資源研究幾十年,參與過不少項目,評審過不少方案,但像拾穗兒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麵對如此嚴峻的形勢,能提出如此清晰、係統、且直指核心的規劃,令我非常震驚,也非常欽佩!這不僅是勇氣,更是智慧!”
    他轉向村民們,神情鄭重,一字一句地承諾:“我帶來的設備裏,有簡易的電阻率儀、淺層地震儀等物探設備,雖然比不上大型勘探隊的精度,但在目前條件下,足夠我們對重點區域進行初步勘測。未來一段時間,我和我的團隊,將把絕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水源勘測這項最首要、最緊迫的任務上來!我們會爭分奪秒,對拾穗兒同學標記的幾個疑似水脈區域進行重點勘探,盡快圈定出幾個最有可能打出豐沛水量的深井靶區,為打井提供科學依據!”
    “同時,”張教授補充道,“高效節水灌溉技術的培訓和推廣,我們也會立即著手進行。滴灌、噴灌、覆膜保墒這些技術,原理不難,關鍵是掌握要領。我們會盡快製作簡易教具,手把手教會大家,確保每家每戶至少有一個明白人,讓每一滴寶貴的水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兩位專業人士的話,像是給村民們吃了兩顆定心丸。
    原本對找水打井這種“高科技”事情還有些畏難和懷疑的人們,此刻心裏踏實了許多。
    有了科學的指導,有了專業的技術支撐,有了陳陽和張教授這樣真心實意幫忙的人,那看似遙不可及的“希望之井”,似乎也變得清晰可見了。
    拾穗兒向陳陽和張教授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深吸一口氣,將木棍果斷地移向地圖上村落附近那片用深褐色精心標注的區域——那一千多畝在風沙中掙紮的耕地。
    “第二戰場,保命工程:死守咱們的‘口糧田’和‘生命線’!”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決絕。
    木棍點在那片代表金川村最後生存希望的土地上,那裏原本是肥沃的良田,如今已有大半被黃沙覆蓋,隻剩下邊緣地帶還頑強地露出一絲曾經的綠色。
    “這一千多畝地,是咱們金川村祖祖輩輩留下的基業,是咱們能不能吃上飯、有沒有未來的最後底線!絕不能再讓流沙往前推進一步!”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必須立刻、馬上,組織起全村還能動彈的人手,用最傳統的法子,也是最有效的法子——草方格,把它死死地護住,形成一道核心防護圈!”
    她詳細解釋道:“把咱們現有的、能找到的所有材料都利用起來——玉米稈、麥秸稈、舊的蘆葦簾子、甚至耐旱的芨芨草!按照張教授教的方法,打成標準的方格,一格一格鋪下去,用沙壓實。草方格能有效降低風速,固定流沙,為將來種草種樹創造條件。這是守住根本的第一步!”
    “但是,”她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語氣變得異常嚴肅,“鄉親們,我必須要跟大家說實話!這第二戰場能不能最終守住,咱們明年秋天,田裏能不能有點收成,不至於徹底絕收,關鍵就看第一戰場的水仗打得怎麽樣!”
    她的木棍在水源區和口糧田之間畫了一條清晰的連線:“有了水,哪怕隻是初步有了穩定的水源,咱們紮下的草方格才能發揮真正的作用!草方格裏的草籽才有可能發芽、生長,慢慢形成真正的綠色活屏障;有了水,咱們才能在拚死保住的核心田地裏,補種一些像穀子、糜子、沙棘這類特別耐旱的作物,才能看到一抹綠色,才能聞到糧食的香味,才能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底氣,才能活下去!”
    “所以,守護口糧田,和找水打井,必須同步進行!”
    她強調道,思路清晰,“咱們要分頭行動,齊頭並進!年輕力壯的主要跟著勘探隊找水、籌備打井的前期工作;老人、婦女和半大的孩子,隻要還能動,就先動手,從田邊開始,紮草方格,清理田裏的流沙!咱們要跟流沙搶時間,跟老天爺搶生機,分秒必爭,不能浪費一點工夫!”
    台下立刻有人大聲響應:
    “穗兒放心!紮草方格這活兒我們能幹!明天天不亮我就帶娃他娘去地裏!”
    “我家院裏還有好幾垛去年的玉米稈,都沒舍得燒,正好派上用場!”
    “我雖然腿腳不利索,但坐著捆草繩子、遞遞秸稈沒問題!算上我一個!”
    “對!咱們婦女能頂半邊天!不能光等著!”
    看到大家被調動起來的積極性,拾穗兒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她點點頭,目光中充滿讚許,隨即,她的木棍堅定地移向了地圖上方,那片用刺目紅色標注、代表著威脅源頭的區域——村落西北和北麵那幾座巨大的、正在不斷移動的流動沙丘。
    “第三戰場,阻擊戰:鎖住風口,固定流沙!”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冷峻,帶著臨戰的肅殺之氣。
    木棍指向那幾個用紅色箭頭標示、仿佛張著巨口的沙魔源頭。
    “大家都清楚,那就是這次差點把咱們金川村吞掉的罪魁禍首!它們不光毀了咱們的家,現在還在一步步朝著咱們保命的口糧田、朝著咱們未來要打井的地方逼近!必須把它們攔住,釘死在外麵!”
    “我們要在這幾個最主要的風口地帶,利用沙袋、秸稈網格,建立一道堅固的防線。”
    她的木棍在地圖上畫出一道長長的、弧形的屏障標記,“這裏,風最猛,沙最活,流動性最強,所以工程量最大,用工最多,而且——最苦、最累、最危險!”
    她環視著村裏的年輕人們,語氣誠懇而帶著托付重任的莊重:“這道防線,需要咱們村最強壯的勞力頂上去!我知道,這意味著要頂著能把人吹跑的狂風,迎著打在臉上生疼的飛沙,在沙丘上艱難作業。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流沙困住,甚至……有生命危險。”
    她頓了頓,看到以王虎子為首的幾個年輕人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表情,心中稍安,繼續說道:“但為了守住咱們剛剛規劃好的家園,為了咱們的老人孩子能有一個不再擔驚受怕的未來,我希望,懇請咱們村的漢子們,能挺身而出!再苦再累再危險,也得把這道防線,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死在沙地上!絕不能讓沙魔,再往前踏進一步!”
    “我去!”王虎子第一個吼了出來,他梗著脖子,胸膛挺得老高,“我年輕,有的是力氣!風口再凶,還能凶過咱們金川村爺們兒的決心?我不怕!”
    “算我一個!”
    “我也去!不就是吃沙子嗎?老子跟它拚了!”
    “還有我!守不住沙丘,我都沒臉回來見爹娘!”
    一時間,二三十個青壯年勞力紛紛站了出來,揮舞著拳頭,聲音洪亮,充滿了保衛家園的豪情和視死如歸的勇氣。
    他們的熱血,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拾穗兒看著這些可敬的鄉親,眼眶再次發熱。
    她強壓下翻湧的情緒,用木棍最後在村落周邊、房前屋後、未來的草方格內部區域緩緩劃過,留下充滿生機的綠色印記。
    “第四戰場,未來工程:見縫插綠,恢複生態!”
    她的聲音變得柔和,充滿了憧憬,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片綠色。
    “等前麵三個戰場穩住陣腳,水源有了初步保障,沙牆築牢了,口糧田暫時守住了,咱們就要開始更長遠的規劃——見縫插針地種樹、種草!”
    “種什麽呢?就種那些咱們本地土生土長、最耐旱、最耐貧瘠,能在沙地裏紮下根去的品種。”
    她如數家珍,“沙棗,果子能吃,樹幹能做材;梭梭,固沙能手;花棒、楊柴,長得快;沙棘、檸條,既能固沙,果子還有經濟價值……咱們要因地製宜,什麽容易活就先種什麽,什麽長得快就多種什麽!咱們要在村子外圍種上寬寬的防護林帶,在田埂上、渠邊上種上固沙林,在房前屋後、院子裏種上果樹和耐活的花草。咱們要讓金川村,一步一步,重新變回那個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的家園!”
    說到動情處,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眼神無比明亮:“但我必須再強調一次,”她的語氣重新變得嚴肅,木棍再次點向水源地,“種什麽?什麽時候種?怎麽種才能活?這一切,都得聽水的指揮!水到哪裏,綠色才能到哪裏,希望才能到哪裏!絕不能盲目,不能蠻幹,不能浪費一滴寶貴的水資源!所有的種植計劃,都必須、也一定要在張教授和陳陽的科學指導下進行!咱們要確保種下一棵,就能活一棵,種下一片,就能綠一片!”
    “這第四戰場,是咱們的希望工程,是給子孫後代積攢的福澤。”
    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帶著穿越時間的力量,“也許,咱們這一代人,看不到金川村完全變回綠水青山的那一天。但隻要咱們今天開始種,堅持下去,一年年地種,一代代地護,總有一天,咱們的孫子、重孫子,就能在這片被咱們用血汗澆灌出來的綠色土地上,安居樂業!咱們今天流的每一滴汗,吃的每一口沙,都是在為他們鋪路!”
    四個戰場,層次分明,邏輯嚴謹,從解決當下生死攸關的水源問題,到守住生存底線的口糧田,再到抵禦外侮的防風固沙,最後到重建家園的生態恢複。
    既有迫在眉睫的生死掙紮,也有中期堅韌的陣地防禦,更有長遠美好的綠色夢想。拾穗兒的規劃,不僅直麵了最殘酷的現實,更給出了一條清晰可見、充滿智慧且可操作的行動路徑。
    她站在那裏,身形在火光映照下算不得高大,卻像一棵深深紮根於沙地的梭梭樹,沉穩、堅韌,散發著令人心安的磅礴力量。她以其超凡的遠見、清晰的思路和不可動搖的信念,成功地將一幅看似不可能實現的治沙藍圖,深深地刻進了每一位鄉親的心裏。
    篝火依舊在劈啪燃燒,寒風依舊在曠野呼嘯,但打穀場上的氣氛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絕望的陰霾被驅散,恐慌的情緒被撫平,取而代之的是被點燃的鬥誌、升騰的希望和空前團結的決心。
    每一張臉上都煥發出光彩,每一雙眼睛裏都閃爍著對未來的期盼。
    之前的焦慮、恐慌、迷茫,都化作了此刻的堅定、決絕與同舟共濟的溫情。
    李大叔猛地站起身,由於激動,聲音有些沙啞:“穗兒娃!你就說吧,具體咋幹?咱們都聽你的!你說怎麽幹,咱們就怎麽幹!”
    “對!聽穗兒的!”
    “金川村能不能活,就看這一搏了!”
    “拚了!”
    群情激昂,聲音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直衝雲霄,仿佛連呼嘯的寒風都被這股眾誌成城的氣勢所懾服。
    拾穗兒看著眼前這一幕,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但這淚水,不再是絕望和悲傷,而是激動、是欣慰,是感受到巨大責任和信任的熱流。
    她知道,最艱難的動員時刻過去了,接下來,將是更加艱苦卓絕的奮鬥。
    但此刻,她心中充滿了信心。
    她抬起手,輕輕擦去眼淚,目光再次掃過全場每一張堅定的麵孔,用盡全身的力氣,清晰地說道:
    “好!那咱們就說定了!從明天,不,從此刻起,金川村治沙保村大戰,正式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