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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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水的狂喜在金川村的山穀間回蕩了整整半日,直到夕陽把井台染成一片金紅,人們才從劫後餘生的亢奮中漸漸沉靜下來。
    井水還在汩汩地湧著,水位已漫到井口下三尺許,清冽的泉水泛著細密的氣泡,在暮色中閃著溫潤的光,像是大地睜開的一隻澄澈眼眸,欣喜地注視著這群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搏鬥的人們。
    狂歡退去,疲憊和現實的考量便浮了上來。井水雖好,但眼下這隻是一個裸露的泉眼,脆弱得經不起任何風雨。
    “不能讓井水就這麽敞著。”
    李大叔抹了把臉上尚未幹透的淚痕,也抹去了幾分疲憊,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滿塵土的褲腿,那褲腿上還沾染著挖掘時濺上的泥漿和趙老四留下的暗紅血跡。
    他走到井口邊,借著最後一絲天光,仔細打量著粗糙的岩壁。
    是啊,趙老四的血不能白流,這來之不易的水源,這全村人的命根子,必須得守住,而且要守得牢牢的!
    眾人紛紛圍攏過來,臉上露出了堅定的神色,七嘴八舌地應和著:“李大叔說得對,得把井砌起來!”“用石頭砌,砌得結結實實的,傳個百十年!”“明天就動手,咱們有的是力氣!”
    拾穗兒也站起身,晚風拂動著她額前淩亂的碎發,眼眶雖還紅腫著,眼神卻格外的清亮、堅定。
    她看向李大叔,聲音帶著連日呼喊和悲傷所致的沙啞,卻異常沉穩:“李大叔,砌井的事您經驗足,您來牽頭。”
    她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麵孔,最後仿佛穿過人群,望向了趙老四躺著的那個方向,“四叔還在屋裏躺著,這井是他用命換來的,咱們得把它砌得穩穩當當的,讓他醒了能看到一口像樣的井,一口配得上他付出的井。”
    提到趙老四,人群瞬間安靜了幾分,一種混合著悲傷、感激和責任的沉甸甸的情緒悄然漫上每個人的心頭。
    這時,桂花嬸子不知何時也默默地來到了井邊,她臉上的淚痕早已被夜風吹幹,隻剩下一種近乎平靜的堅毅。
    她手裏提著一個半舊的藍布包,走到李大叔麵前,遞了過去。
    “俺家老四,以前懂點木工活,村裏誰家蓋房砌牆,他都去幫忙,最會量尺寸、看水平。”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這裏麵是他平日裏常用的一把卷尺和幾根木工筆,還有他自個兒琢磨畫的一些圖樣。東西舊了,但或許能用得上,你們……盡管用。”
    李大叔雙手接過那個布包,感覺入手沉甸甸的,不僅僅是工具的重量,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他鄭重地點點頭,對桂花,也是對所有人說:“放心吧桂花,也請大家放心。
    俺們一定把這井砌成金川村最結實、最漂亮的井,讓老四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讓他放心!”
    當晚,村裏的男人們,特別是那些骨幹勞力,都聚到了李大叔家那間不算寬敞的堂屋裏。
    一盞煤油燈放在桌子中央,豆大的火苗跳躍著,投下昏黃卻專注的光暈。
    李大叔早年跟著師傅學過幾年石匠活,砌牆、壘壩、修橋補路的手藝在十裏八鄉都是出了名的紮實。
    他找來一張舊報紙,又尋了塊燒剩的木炭,就在桌麵上畫起了井的草圖。
    “咱們這口井,泉眼旺,水量足,井口不能太小,小了打水不方便,也不能太大,大了費石料,也不夠穩固。”
    李大叔一邊畫一邊說,木炭在報紙上留下粗獷的線條,“俺琢磨著,井口內徑留三尺正合適,剛好能順順暢暢地放下大水桶,兩個人同時打水也轉得開身。
    井壁要砌成圓形,圓形受力最好。而且,不能砌成直上直下的筒子,得有點收分,就是越往下,稍微往裏收一點點,這樣井身更穩當,像咱們站馬步一樣,下盤紮實。”
    “李大叔,石料從哪兒來?”
    王強迫不及待地問道,他的手掌白天磨破的地方已經纏上了搗碎的草藥,散發著淡淡的青草氣息,但眼神裏滿是急於貢獻力量的迫切。
    “咱們村附近好像沒有現成的好石料。”
    “嗯,這是個關鍵。”
    李大叔用木炭點了點草圖的下方,“咱們後山,不是有片青石坡嗎?那裏的石頭,是正經的青石,質地堅硬,耐風化,更耐水泡,是砌井壘牆的上好材料。就是……開采起來不容易,那石頭強得很。”
    “不怕它硬!”
    王強揮了揮拳頭,牽動了手上的傷,咧了咧嘴,但眼神依舊堅定,“再硬的石頭,還能有咱們的決心硬?”
    “說得好!”
    李大叔讚許地點點頭,隨即開始分配任務,“明天一早,天蒙蒙亮就動身。所有年輕力壯的後生,都跟我上青石坡,開山取石!家夥事都帶齊全了,大錘、鋼釺、鐵鎬、撬棍,一樣不能少。婦女們在家也有重任,篩沙子、和泥,這砌井的泥漿好比人身上的肉,要把石頭骨頭粘在一起,含糊不得。泥要和得勻、摔得熟。孩子們嘛,”
    他看了看窗外,“也別閑著,幫忙撿拾合用的碎石子,大的拳頭大小,小的雞蛋大小,都要,砌井填縫離不開它們。再就是幫忙遞個工具,送送水。咱們分工合作,各司其職,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爭取半個月內,把這井砌得漂漂亮亮!”
    “半個月?李大叔,是不是太急了點?”村裏一位年紀稍長、性子沉穩的老陳叔皺了皺眉,提出了疑慮,“那青石坡我去過,石頭是真好,可也真難啃。一錘下去,火星子直冒,石頭卻不見動靜。開采、打磨、運輸,每一步都是硬仗。砌井更是細活,講究個慢工出細活,急了怕出紕漏啊。”
    李大叔理解老陳的擔心,但他目光掃過眾人,語氣異常堅定:“老陳哥,你的顧慮在理。但咱們現在等不起啊。老四還躺在那裏,這井早一天砌好,他的心就早一天安穩。地裏的莊稼苗,更是張著嘴等水喝,晚一天澆水就多一分減產的風險。這口敞著的泉眼,也讓人心裏不踏實。咱們是不能等,也等不起。隻要大夥兒齊心,力氣使對地方,沒有辦不成的事!”
    這番話擲地有聲,說到了每個人的心坎裏。
    眾人不再有異議,臉上都露出了破釜沉舟般的決心。
    第二天,東方剛剛泛起魚肚白,雞叫第一聲,沉寂了沒多久的金川村再次沸騰起來。
    漢子們吃過簡單的早飯,便扛著沉甸甸的鐵鎬、鋼釺,拿著長長的撬棍和粗麻繩,浩浩蕩蕩地向著後山的青石坡進發。
    腳步聲踏在晨露未幹的土路上,沙沙作響,充滿了力量感。
    後山的青石坡,地勢陡峭,怪石嶙峋。這裏的青石經過千萬年的地質擠壓和風化,質地異常堅硬,顏色呈深青色,表麵粗糙,棱角分明,像一頭頭沉默而倔強的野獸,嵌在山體之中。
    王強年輕氣盛,體力恢複得也快,第一個衝到坡前,選中了一塊突出明顯、半人高的巨石,吐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掄圓了胳膊,一鐵鎬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咚!”一聲沉悶巨響,如同敲在了一口實心的大鍾上,鐵鎬被猛地反彈回來,震得王強虎口發麻,胳膊酸痛,再看那青石,隻在表麵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白印,連個碎屑都沒崩下來。
    “嘿!這石頭,可真他娘的硬!”
    王強甩了甩震得發麻的胳膊,既有些氣餒,又激起了不服輸的勁頭。
    李大叔不慌不忙地走過來,經驗豐富的他早已料到會是這樣。
    他拍了拍王強的肩膀:“小子,別跟它硬碰硬。這青石看著渾淪個兒,其實裏頭有紋理,有性子。你得先找準它的紋路,順著紋理下家夥,事半功倍。”
    他蹲下身,仔細查看那塊青石,用手摸索著表麵的裂紋和顏色深淺的變化,然後拿起一根尖頭的鋼釺,對準一處細微的縫隙,“來,強子,用大錘,照著我這釺子頂,穩著點勁,一下一下來,別慌。”
    王強換上了更沉的大錘,深吸一口氣,瞄準鋼釺頂端,用力砸下。
    “咚!咚!咚!”
    沉悶而有節奏的敲擊聲開始在青石坡上回蕩,這聲音不像在土石上挖掘那般鬆散,而是帶著一種金石相交的脆硬,傳得很遠,震得人心髒都跟著一起跳動。
    鋼釺在李大叔穩穩地把握下,一點點鑽進石縫,每一次錘擊,縫隙似乎都擴大了一絲。
    汗水從王強的額頭、鬢角不斷滲出、滴落,砸在腳下的石頭上,瞬間蒸發。
    周圍的其他人也各自找準了目標,在李大叔或其他有經驗的老人指點下,開始了艱難的“啃石頭”工程。
    一時間,青石坡上錘聲陣陣,號子聲此起彼伏。
    “嗨——喲!嗨——喲!”
    每當一塊大石需要挪動時,眾人便一起喊著號子,合力用撬棍撬,用肩膀扛,用繩索拉。
    青石沉重無比,最小的也有百十來斤,大的更是需要四五個人才能勉強移動。
    繩索深深地勒進肩膀的肌肉裏,汗水浸濕了破爛的衣衫,腳步踉蹌,但沒有人退縮。
    每成功采下一塊規整的石料,人群中就會爆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仿佛打贏了一場小小的戰役。
    開采下來的石料,還需要初步的修整。
    用鏨子和手錘,將過於尖銳的棱角敲掉,大致敲打出相對平整的砌築麵。
    這個過程同樣費時費力,石屑飛濺,不小心打到臉上生疼。
    但漢子們幹得一絲不苟,因為他們知道,石頭打磨得越平整,砌起來的井壁就越穩固,李大叔的要求也越嚴格。
    運輸更是考驗體力和協作的環節。
    從青石坡到村口的井台,有一段不短的距離,而且多是崎嶇不平的山路。
    對於巨大的石料,他們采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滾木。
    砍來碗口粗的硬木,墊在石頭下麵,前麵的人用繩子拉,後麵的人用撬棍推,旁邊的人不斷將後麵的滾木移到前麵,循環往複,石頭便在“吱吱嘎嘎”的聲響中,緩慢而堅定地向著村莊移動。
    對於稍小一些的石塊,則用粗木杠兩人抬著,沉重的壓力讓木杠發出不堪重負的彎曲聲,抬杠人的腰也深深地彎了下去,腳步沉重地踏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
    與此同時,村莊裏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婦女們把村裏最大的曬穀場清理出來,支起好幾口大鐵鍋,燒起滾燙的熱水。
    然後將從河邊運來的沙子,倒進一個個大木盆或者幹脆鋪在地上的席子上,用清水一遍遍淘洗,濾掉泥土和草根,直到沙子呈現出幹淨的金黃色。
    桂花嬸子帶著幾個年長、有和泥經驗的婦人,在井台附近找了一處平整空地,開始了和泥的工作。
    這是砌井的“粘合劑”,至關重要。
    她們按照李大叔交代的比例,將優質的黃土、珍貴的石灰(這是村裏以前存下來修祠堂剩下的)以及淘洗幹淨的沙子混合在一起,加入適量的水,然後用木杵、鐵鍬反複捶打、翻拌。
    這泥團要和得軟硬適中,既有黏性又不沾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力氣。
    桂花嬸子做得格外認真,仿佛要把自己對丈夫的期盼和全村人的希望,都揉進這每一團泥巴裏。
    孩子們的身影也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中間。
    他們提著小竹籃,挎著小簸箕,認真地在家門口、道路旁、山坡下撿拾著大小合適的碎石子。
    小栓柱也跟在孩子們中間,他小小的身影跑前跑後,小臉曬得黑紅,額頭上掛著汗珠,眼神卻異常專注。
    他不太說話,隻是默默地撿起一塊塊石子,小心地放進籃子裏,他知道,爸爸為了這口井流了血,他也要為這口井盡一份力,哪怕這力量很小很小。
    太陽緩緩升高,又漸漸西斜。金川村的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口即將誕生的新井添磚加瓦。
    汗水浸透了衣裳,疲憊侵襲著身體,但看著井台邊越堆越高的青石料,看著和好的大堆泥料,看著孩子們撿來的成堆碎石子,一種創造的喜悅和期待,衝淡了所有的辛苦。
    選石、運石的第一天,就在這緊張、勞累卻又充滿希望的節奏中過去了。而更艱巨的砌築任務,還在後麵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