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悲傷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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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雲市郊,南山陵園。
    這裏遠離市區的喧囂,鬆柏蒼翠,靜默無聲,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更襯得此地莊嚴肅穆。
    初夏的陽光已經帶上了一絲熱度,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清掃幹淨的水泥小徑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然而,這暖意盎然的陽光,似乎無法穿透籠罩在蔣明安周身那層無形卻厚重的悲涼。
    他提著一個略顯陳舊的竹籃,步履蹣跚,那條在十年前追凶中留下的傷腿,讓他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吃力,身影在空曠的陵園裏顯得格外孤獨而沉重。
    他沿著青石板鋪設的小徑,緩慢而堅定地走向深處,最終在一處明顯比周圍墳墓規製更大、打理得也更整潔的合葬墓前停住了腳步。
    墓碑是黑色大理石材質,擦拭得一塵不染。
    上麵鑲嵌著一張彩色瓷像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端莊秀麗,眉眼溫柔,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依偎在她身邊的,是一雙年幼的兒女。
    女孩大約十歲左右,紮著羊角辮,笑容天真爛漫;男孩約七八歲,虎頭虎腦,對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露出掉了一顆的門牙。
    他們的笑容永遠定格在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也定格在了蔣明安心中最痛徹心扉的那一刻。
    蔣明安緩緩放下籃子,佝僂著身子,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冰涼的墓碑,指尖在那三張笑臉上流連,仿佛想透過冰冷的相片,再次感受到那份早已逝去的溫暖。
    這位年近六十、經曆過無數風雨、以鐵漢形象著稱的老警察,此刻眼圈迅速泛紅,渾濁的雙眼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水汽,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他蹲下身,開始從籃子裏往外拿東西,動作緩慢而鄭重,像是在進行一項極其重要的儀式。
    嘴裏喃喃低語,聲音沙啞而充滿了無盡的思念:“雪梅…我來看你們了…帶著孩子們愛吃的…在那邊,你們…你們一切可還好嗎?錢夠不夠花,有沒有人欺負你們……”
    他小心翼翼地擺好三牲祭品——那是妻子生前愛吃的鹵味,兒子最喜歡的醬鴨,女兒念叨過的桂花糕。
    然後,他拿出香燭,用微微顫抖的手劃燃火柴,橘黃色的火苗舔舐著香燭,青煙嫋嫋升起,帶著特有的檀香氣息,在寂靜的墓前繚繞不散。
    他又點燃了厚厚一疊紙錢,跳躍的火光映在他寫滿風霜與悲傷的臉上,忽明忽暗,那濃得化不開的悲慟,仿佛隨著青煙彌漫在周圍的空氣中,連陽光都顯得黯淡了幾分。
    他用袖子,一遍又一遍,極其仔細地擦拭著墓碑和照片,仿佛怕一絲灰塵玷汙了親人的容顏。
    看著照片上妻子溫柔的笑容和孩子們燦爛無邪的臉龐,他的思緒不受控製地墜入了十年前那個血腥而黑暗的深淵……
    十年前,他蔣明安也曾擁有一個羨煞旁人的美滿家庭。
    妻子謝雪梅溫柔賢惠,將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女兒蔣曉曉聰明伶俐,是班上的文藝骨幹;兒子蔣曉軍活潑可愛,是他的開心果。
    彼時,他是青陽區分局意氣風發的刑警大隊長,事業蒸蒸日上,家庭幸福和睦,人生似乎圓滿得無可挑剔。
    然而,這一切的幸福,都因為一起震驚全省的“武裝部盜搶案”而徹底粉碎。
    一夥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深夜潛入區武裝部彈藥庫,盜走了兩支56式衝鋒槍、三把54式手槍以及數百發子彈!
    案件性質極其惡劣,全省震動,警方布下天羅地網全力偵查。
    但這夥歹徒仗著手中有了強大的火力,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在短短時間內連續作案,搶劫、殺人,造成多名無辜群眾和民警死傷,甚至悍然搶劫了一家銀行,社會影響極其惡劣!
    時任刑警大隊長的蔣明安,義無反顧地衝在了抓捕最前線。
    他憑借豐富的經驗和過人的膽識,帶領隊員們與這夥悍匪展開了殊死較量。
    經過一番驚心動魄的追捕與槍戰,他親手擊斃了一名負隅頑抗的主犯(後來知道是團夥頭目的親弟弟),並成功抓捕了另外兩名同夥。
    但在最後一次圍捕行動中,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大腿,留下了伴隨他餘生的殘疾和走路時這無法掩飾的蹣跚。
    他本以為,案件至此已接近尾聲,剩下的就是追捕最後一名在逃人員。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僥幸逃脫的、名叫許樹明的悍匪,因其親弟弟被蔣明安擊斃而懷恨在心,將瘋狂的報複目標鎖定在了他的家人身上!
    在一個蔣明安還在醫院養傷的傍晚,這個喪心病狂的惡魔,持槍闖入了蔣明安位於老城區的家中……
    當蔣明安拖著傷腿,接到噩耗趕回家時,看到的已是人間地獄般的場景。
    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女兒、活潑的兒子,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永遠地離開了他。
    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家,瞬間變成了冰冷的靈堂。
    香燭的青煙依舊繚繞,紙錢燃燒的火焰漸漸微弱,蔣明安完全沉浸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充滿了血腥與絕望的記憶裏,老淚縱橫而不自知。
    除了蝕骨的悲傷,還有更深沉、更折磨人的自責與愧疚,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如果我當時再謹慎一點…如果我能早點抓住他…如果我沒有當這個刑警隊長…雪梅,曉曉,小軍,是我沒用,是我沒保護好你們啊……”
    十年了,整整十年!那個雙手沾滿他家人鮮血的惡魔周樹明,至今仍然逍遙法外!
    盡管國際刑警組織發布了紅色通緝令,有線索表明他可能潛逃到了東南亞一帶,但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抓捕工作一次次陷入僵局。
    還有不到一年,他蔣明安就要退休了。
    他知道,如果不能在退休前將許樹明緝拿歸案,告慰妻兒在天之靈,這將是他這輩子永遠無法彌補、無法釋懷的巨大遺憾和心病。
    時間在極致的悲傷中仿佛失去了意義。
    他不知道自己在墓前呆立了多久,半個小時?或許更久?直到身旁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沉穩的身影默默地站定,才將他從那片無邊無際的痛苦海洋中暫時拉回現實。
    “小恒,你來了。”
    蔣明安沒有回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悲切,輕聲說道,他甚至不需要看,就知道來的是誰。
    章恒麵色肅穆,對著墓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然後,他拿起一疊紙錢,就著尚未完全熄滅的火堆點燃,看著新的火焰升騰起來。
    他又抽出三炷香,點燃,雙手持香,舉至額前,恭敬地拜了三拜,才將香穩穩地插入香爐之中。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敬意和哀思。
    看到師傅依舊沉浸在巨大的悲傷與自責中難以自拔,章恒心中一陣酸楚。
    他輕聲安慰道:“師傅,您別太悲傷了,保重身體要緊,師娘和弟弟妹妹在天有靈,也肯定不願看到您這樣折磨自己。”
    蔣明安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模糊的眼睛,這個年近六十、經曆過無數生死的硬漢,此刻聲音哽咽,充滿了無力感:
    “小恒…我對不住她們娘仨啊…是我沒保護好她們…我更沒用的是,十年了…十年了啊!還有一個凶手,至今…至今還讓他逍遙法外…我…我愧對她們啊……”
    關於師傅的往事,章恒以前確實知之甚少。
    他隻是隱隱覺得奇怪,師傅年紀不小,為何孩子當年那麽小?
    那條瘸腿又是怎麽回事?
    參加工作後,偶爾從一些老刑警零星的、帶著惋惜的談論中,他拚湊出一些模糊的信息,但並不完整。
    直到幾天前,他休完產假剛回局裏上班,偶然與紅旗路派出所所長陳成興聊起師傅的近況,才從這位與蔣明安共事多年的老同事口中,聽到了這段被歲月塵封、卻依舊鮮血淋漓的往事。
    陳所長講述時那沉重的語氣、對蔣明安遭遇的深切同情、以及對凶手許樹明咬牙切齒的痛恨,都讓章恒深受震動,也終於明白了師傅心底那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有多深,那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日夜不息的痛苦與煎熬。
    聽說師傅今天獨自來了陵園,章恒處理完手頭的工作,立刻就趕了過來。
    看著師傅佝僂的背影和布滿淚痕的臉,章恒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責任感。
    他語氣堅定,仿佛在立下一個莊重的誓言:“師傅,您放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家夥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們也一定會把他抓回來,繩之以法!”
    然而,十年的失望與等待,已經讓蔣明安不敢再抱有過多的希望。
    他緩緩地、近乎絕望地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難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他躲在國外,像泥鰍一樣滑…恐怕…恐怕是沒什麽希望了……”
    “不,師傅!”章恒的目光異常銳利和堅定,他有一種源自直覺的強烈預感,“事在人為!我覺得一定有希望!您要相信我,我一定會想辦法,竭盡全力,將那個姓許的家夥抓回來,讓他跪在師娘和弟弟妹妹的墓前懺悔!”
    其實,在聽陳成興講述完整個案件後,一個大膽的念頭就在章恒心中萌生:事情過去正好十年,那個許樹明,會不會因為時間久遠而放鬆警惕,或者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悄悄潛回國內呢?
    這種直覺來得毫無道理,卻又異常清晰。
    正是基於這種直覺,他才敢在師傅麵前做出如此肯定的承諾。
    蔣明安看著徒弟眼中不容置疑的堅定光芒,那死寂多年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蕩開了一絲微弱的漣漪。
    盡管他依舊不敢抱太大希望——畢竟對手狡猾異常,又遠遁海外,國際刑警組織掌握的信息也極其有限——但章恒的這份心意和決心,還是讓他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祭奠完畢,許是章恒堅定的話語起到了一些安慰作用,蔣明安心頭的沉重似乎減輕了一分,臉上的悲戚之色也稍稍緩和。
    臨近中午,章恒小心地攙扶著師傅,一步一步地離開了這片承載了太多悲傷的墓地。
    回去的路上,章恒專注地開著車,目光凝視著前方不斷延伸的道路,內心卻遠不如表麵這般平靜。
    那個念頭在他腦海中越發清晰:“十年了…時間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孫老四,你真的會以為風頭已過,悄悄潛回來嗎?”
    他微微握緊了方向盤,眼神變得銳利如刀。
    “嗯,直覺告訴我,很有可能!”
    “隻要你這惡魔敢踏上這片土地,隻要你還活著…無論你藏得多深,躲得多遠,我章恒發誓,就算掘地三尺,也定要將你揪出來!”
    “師傅心中的這塊巨石,您背負了十年的血海深仇,就由徒弟我來幫您搬開,給您,也給師娘和弟弟妹妹,一個最終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