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李氏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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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城外溫泉別院回來後的幾日,連靖國公府的下人們都察覺到了大小姐鄭晴的不同。
    她本就清冷寡言,如今更是常常獨自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望著庭院裏尚未吐綠的枝椏出神。
    那雙慣常平靜無波的眼眸裏,時而掠過一絲恍惚,時而浮起幾許難以捉摸的悵然。
    手中的書卷,往往許久不曾翻動一頁。
    貼身丫鬟小心翼翼地奉上她平日裏最愛的雨前龍井,卻見她隻淺淺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連晚膳也隻用了幾筷子清淡小菜,便推說沒有胃口。
    這種反常的靜默和顯而易見的低落情緒,自然瞞不過時刻關心女兒的國公夫人李氏。
    李氏出身名門,性情溫婉中帶著世家主母的練達。
    女兒寡居三年,性情愈發沉靜,雖現在回到娘家生活,家人愛護,衣食無憂,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暮氣沉沉,是她心頭最大的痛。
    女兒難得願意出門散心,她本滿心歡喜,誰知回來竟是這般模樣?
    這日午後,李氏端著一碟新做的、女兒幼時極愛的桂花糖蒸粉糕,走進了女兒獨居的小院。
    “晴兒,”李氏將精致的碟子放在榻邊小幾上,挨著女兒坐下,溫聲細語道,“這兩日看你悶悶的,可是在別院住得不舒坦?還是路上勞累了?”
    鄭晴回過神,微微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母親多慮了,女兒很好,隻是……隻是回來路上,吹了點風,有些懶怠罷了。”
    她垂下眼睫,避開了母親探究的目光。
    李氏哪裏肯信。
    她拉起女兒微涼的手,輕輕拍了拍:“在娘麵前,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你這孩子,從小心思就重。
    有什麽心事,說出來,娘替你參詳參詳?總好過一個人悶在心裏。”
    溫暖的掌心包裹著女兒微涼的手指,帶著母親特有的安撫力量。
    鄭晴心頭那點隱秘的、連自己都覺荒誕的思緒,在母親關切的目光下,如同被陽光照射的薄冰,開始悄然融化。
    她沉默了片刻,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終於,仿佛下定了決心,她抬起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低低地開了口:
    “母親……女兒回城那日,在城門口……見到了一個人。”
    李氏心中一凜,麵上卻不露聲色,隻柔聲道:“哦?什麽人讓我的晴兒這般牽念?”
    鄭晴的臉頰微微泛起一層極淡的紅暈,如同雪地上暈開的胭脂。
    她斟酌著詞句,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是……大理寺正,陳知禮陳大人。他當時正要出城送家人,被衙役匆匆叫回……”
    她停頓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瞬間——青衫磊落的官員,俯身對著車窗內妻兒時,那無奈、歉疚、卻又溫柔得能融化堅冰的笑容。還有他瞬間收斂笑意,策馬疾馳時那份銳利如刀的威嚴。
    “女兒……女兒隻是覺得,”趙晴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種近乎迷茫的困惑,“他……他對著家人笑的樣子……很不一樣。還有他轉身離去時的樣子……也……尤其是他那側顏,很有幾分像我那,我那可憐的夫君。”
    她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那種瞬間的悸動和強烈的吸引力,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餘波至今未平。
    李氏靜靜地聽著女兒斷斷續續、帶著羞澀和困惑的訴說。
    當聽到“大理寺正陳知禮”這個名字時,她心中便已了然。
    這位陳寺正,曾經破了趙慎殺子案,年前破了忠勇伯府那樁轟動京城的大案,正是風頭無兩的時候。
    自家老爺下朝回來也曾提過幾句,讚其年少有為,明察秋毫。
    待聽到女兒最後那句關於“笑容”和“樣子”的形容,李氏心中便徹底明白了女兒這兩日異樣的根源。
    她看著女兒難得流露出的、屬於年輕女子的迷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心中百味雜陳,既有心疼,也有深深的憂慮。
    李氏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輕輕撫摸著女兒的手背,仿佛在給她一點時間消化自己的情緒。
    待鄭晴眼中的迷茫稍稍退去,李氏才緩緩開口,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清醒:
    “晴兒,娘明白了。” 她直視著女兒的眼睛,“那位陳寺正,娘也聽說過。能得陛下和朝野讚譽,破獲那樣的大案,確是個有本事、有擔當的年輕人。
    而且……” 李氏頓了頓,語氣平靜地陳述著事實,“據說,他容貌也生得極好,風姿卓然,在京城一眾年輕官員中,亦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鄭晴聞言,眼中似乎亮了一下,但李氏接下來的話,卻如同冬日裏的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那點微弱的火光。
    “但是,晴兒,”李氏的聲音加重了幾分,帶著母親特有的、保護性的嚴肅,“你要記住,他已經成家了!他的夫人,是江南顧家的掌上明珠顧盼兒!
    那位顧小姐,娘雖未曾深交,但也略有耳聞,溫婉賢淑,醫術精湛,做的一手無與倫比的藥膳,且與陳寺正鶼鰈情深,育有麟兒。
    他們夫妻恩愛和睦,是京城不少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李氏看著女兒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不忍,卻不得不把話說透:“再者,顧家雖非高官顯宦門第,但在江南根基深厚,世代行醫,救死扶傷,聲望極高。
    其祖父顧四彥,更是人人敬重的老神醫,連宮裏的貴人都禮敬三分。
    顧家在江南乃至整個大珩的影響力,非同小可。
    陳寺正能有今日,除了自身才幹,與顧家的支持也密不可分。
    他夫妻二人,是真正的青梅竹馬,情比金堅。”
    李氏語重心長地總結道:“所以,晴兒,娘知道那陳寺正或許生得一副好皮囊,氣質也與眾不同。
    但你要明白,這世上長得好的男子多了去了。
    你不過是遠遠見了他一麵,甚至未曾交談一句,這點心思,不過是乍見之下的微瀾,當不得真,更不值得你為此傷神。”
    “你是靖國公府的嫡小姐,身份尊貴,即便……即便如今寡居在家,也自有你的尊榮和體麵。
    萬不可因一時恍惚,生出些不合時宜的念頭,徒惹煩惱,甚至……有損清譽。
    更何況女婿早已經沒了,就是有幾分像那也絕不是他。”
    李氏最後的話語,帶著鄭重的提醒和告誡。
    鄭晴靜靜地聽著母親條分縷析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敲打在她剛剛泛起一絲漣漪的心湖上。
    母親的分析冷靜而殘酷,卻句句在理,無可辯駁。
    是啊,他已經有了深愛的妻子和美滿的家庭。
    顧盼兒……那個在車窗裏抱著孩子、溫柔淺笑的女子,確實與他無比般配。
    顧家的背景……更是她無法忽視的現實。
    而自己呢?一個深居簡出的寡婦……
    那些悸動和恍惚,不過是自己困頓孤寂歲月裏,乍見一縷不屬於自己的暖陽時,產生的可悲錯覺罷了。
    “母親……” 鄭晴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更多的卻是認命的清醒,“女兒明白了。是女兒……一時糊塗,讓母親擔心了。”
    她緩緩抽回被母親握著的手,指尖冰涼。
    臉上那抹因回憶而起的微紅早已褪盡,隻剩下慣常的蒼白和清冷。
    她微微側過臉,重新望向窗外蕭索的庭院,眼神空洞,仿佛剛才那一場短暫的心緒波動從未發生過,又或者,被她強行壓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李氏看著女兒瞬間恢複的、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的側影,心中一陣揪痛。
    她明白,女兒是聽進去了,但也因此,那顆剛剛似乎有點活泛的心,又被更深地鎖了起來。
    她輕輕歎了口氣,將那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往女兒麵前推了推:“吃點吧,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鄭晴沒有回頭,隻是極輕地“嗯”了一聲。
    李氏知道,有些心結,不是幾句話就能解開的。
    她默默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
    留趙晴一人,在空曠寂靜的房間裏,獨自咀嚼著那份剛剛萌生、便被現實無情掐滅的、苦澀的悸動。
    窗外,寒風掠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輕響。
    鄭晴閉上眼,那個在城門下帶著溫柔笑容策馬離去的青色身影,卻在她緊閉的黑暗中,愈發清晰起來。
    她的夫君也曾經是京城最負盛名的狀元郎,也曾經對她情深似海,可惜兩人成親不過兩個月,一個孩子都不曾留給她,就在一場意外中離她遠去了。
    留給她的隻有無邊徹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