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千層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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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帝與太上皇的聖旨如同兩塊巨石接連投入平靜的湖麵,在餘杭城中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久久難以平息。
    消息幾乎是在接旨的當日傍晚就不脛而走,傳遍了大街小巷。
    茶館酒肆、坊間鄰裏,無人不在議論這樁突如其來的大事。
    “聽說了嗎?陳大人要離開咱們餘杭了!要回京城去做大官了!”
    “聽說了,穆大人也要調走了!”
    “唉,方大人怕是也留不住嘍……”
    “這……這可怎麽好?咱們餘杭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光景,河道清了,賦稅輕了,連街上的乞兒都看不見了,慈幼院辦得那樣好……這都是三位大人苦心經營來的啊!”
    “是啊,舍不得啊!真是好官呐!換別的大人來就不知道什麽樣嘍!”
    ……
    百姓們的議論聲中充滿了不舍與感激。
    他們或許不懂朝堂風雲變幻,卻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三位年輕官員帶來的實惠與安寧。
    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彌漫在全城上空。
    就連慈幼院裏那些曾被陳知禮、盼兒夫婦時常探望關懷的孤兒們,也感知到了離別的氣氛。
    幾個年紀稍大、懂事些的孩子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引得更多孩子跟著掉眼淚,院內一時哭聲一片,嬤嬤們怎麽哄也哄不住,心裏也跟著發酸。
    他們記得那位總是溫柔帶笑的知府夫人,每個月都會帶著醫女姐姐給他們看診,記得那位會考校他們功課、給他們帶糖吃的知府大人。
    這消息也如一陣風般吹進了府衙各司曹。
    戶房內,鍾廣德正埋頭整理著舊年卷宗,聽到同僚們壓低的議論聲,手中的筆猛地一頓,一滴墨汁汙了紙頁。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眼神有些發直。陳知禮……和大姐他們,都要走了?
    一股極其複雜難言的滋味瞬間湧上他的心口。
    有震驚,有不舍,有悵惘,更有一種深切的、無法言說的感激。
    他想起了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若非顧家求情,上任知府大人將其流放北境磨練,否則就是按律問斬。
    後來陳知禮托人幫他找了人,兒子在那邊沒人再欺負他。
    如今,管家定期傳信回來,道兒子在北境條件雖苦,卻真的懂事了許多,不再是那個隻會鬥雞走狗、惹是生非的紈絝子。
    信中言道,陳知禮托人給兒子在軍屯找了文書職位,沒有危險,活輕,還能讀書練字。
    兒子現在除了認真完成軍屯事務,便是埋頭讀書,待人接物也變得和氣沉穩,仿佛脫胎換骨。
    三年過去,兒子如今已經年滿十六,如果表現好,還可以提前兩年回來,五年後也就二十有一,一切都還來得及。
    更現實的是,正因為陳知禮對他客客氣氣,沒有因他兒子之事厭棄他,仍讓他在府衙任職,甚至偶爾還會詢問一二,他身邊那些原本因兒子流放而疏遠、鄙夷他的同僚和所謂朋友,近年來又漸漸對他熱情客氣起來。
    他深知,這一切微妙的轉變,皆因陳知禮的態度。
    他如今仍是個從六品的小官,不溫不火,無功無過,就這樣一日日地做著。
    他早已接受了這份平淡,也深知這已是陳知禮能給予的最大限度的保全和照拂。
    如今,這尊護佑著他的“佛”,要走了。
    鍾廣德心裏空落落的,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情骨。他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隻是這席散得如此突然,讓他措手不及。
    但還是很安心,陳知禮這是調入京城,是升職,隻要一日顧家還認他這個親戚,陳知禮還是他的外甥女婿,其他人就不會把他怎麽樣,前提是他不能惹事。
    下衙歸家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宅子,而是繞道去了大姐的府上。
    他手裏提著一盒剛剛買的、大姐往日愛吃的桂花糕,站在顧府門前,卻有些躊躇不前。
    因著已故弟媳生前所做的種種,還有鍾清芳的胡攪蠻纏,鍾氏與娘家幾乎斷了往來,在父母去世後,更是鮮少回去。
    姐弟間的關係也因此疏遠冷淡了許多。
    門房認得他,通報了進去。
    鍾氏正在房中幫著清點準備進京的行李,聽聞弟弟來了,也是愣了片刻。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對丫鬟道:“請他去前廳稍坐吧。”
    鍾廣德提著那盒糕點,有些局促地站在前廳裏,想著小時候親密無間的姐弟情,他的鼻頭突然有些酸。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鍾氏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些許忙碌的痕跡。
    她看著這個多年疏遠的弟弟,神色複雜,語氣還算平和:“廣德,你怎麽來了?”
    鍾廣德有些尷尬地舉了舉手中的糕點:“下衙路過……記得大姐愛吃這個,就買了些……”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聽說……陳大人和你們,都要進京了?”
    鍾氏點了點頭:“是,知禮升任京官,太上皇也下了旨意宣召我們老爺子進京。我們舉家都要跟著去,就在六月二十日,還有五日。”
    她看著弟弟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失落與彷徨,心中也是一軟。
    終究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縱有再多隔閡,血脈親情難以徹底割舍。
    她走上前幾步,語氣緩和了些:“進來坐吧,別站著了。”
    鍾廣德受寵若驚般地跟著坐下,將糕點放在桌上,雙手似乎不知該往哪裏放:“走得……這麽急?”
    “聖命難違,旨意催得急。”鍾氏看著他,終是問了一句,“你……近來還好嗎?衙裏沒什麽為難之處吧?”
    鍾廣德連忙搖頭:“沒有沒有,一切都好,同僚們都……都很和氣。”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低聲道,“大姐,代我……代我謝謝陳大人。他的恩情,我……我沒齒難忘。”
    鍾氏看著他微紅的眼眶和真誠的神色,心中最後那點芥蒂也消散了。
    她知道弟弟這話指的是什麽。
    她輕輕歎了口氣:“你的心意,我會帶到的。知禮他……到底是你的外甥女婿,幫你一些也是應該的。
    往後你在餘杭,自己要多保重。宇宸、宇翰他們會留在江南,若真有難處,也可尋他們商量。”
    鍾廣德連連點頭,喉頭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
    姐弟二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言。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照進廳堂,拉長了光影,也照見了歲月與世事在彼此間劃下的溝壑,以及那溝壑之下,未曾徹底冷卻的血脈溫情。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但宴席散後,生活仍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