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6穆懷遠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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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府,書房。
    夜深人靜,隻餘書案上一盞孤燈,跳躍的火苗將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長,投在對麵的牆上,搖曳不定,如同他們此刻的心境。
    穆懷遠與穆雲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張小幾,上麵放著兩杯早已涼透的茶水,卻誰也沒有去碰。
    空氣凝滯了許久。
    最終,還是穆懷遠率先打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歎息聲中滿是疲憊、愧疚以及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兒子沉靜的臉上,聲音多少有些沙啞:
    “雲兒……你心裏,可怪為父?”
    他頓了頓,並不等兒子回答:“怪為父當年……終究是心軟,未能下死手,清理門戶,以致今日,留下這麽個禍害,讓你……讓穆家,受此無妄之災,清譽蒙塵?”
    這位在朝堂上從來遊刃有餘的老臣,第一次在兒子麵前,流露出深重的無力與自責。
    穆雲抬起眼,迎上父親的目光。
    那目光裏有血絲,有倦意,但更多的是無奈和心疼。
    他緩緩地搖頭,“父親何出此言?兒子從未有過此念。
    當年父親所做的一切抉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保全兒子一家,保全穆家的根基。
    若非父親當機立斷,雷霆手段,兒子一家哪裏有如今安穩的好日子過?……”他喉頭哽了一下,到底沒有說出那個不祥的字眼,轉而道,“至於穆霖、穆霏,他們再不成器,再混賬,身上終究流著父親的血,是父親的孩子。
    虎毒尚不食子,父親心存仁念,留他們性命,何錯之有?兒子……隻有感念,絕無責怪。”
    聽到兒子這番話,穆懷遠緊繃的肩膀鬆弛了一分,眼中閃過一絲慰藉。
    “當年……你母親生下你沒兩年,人就撒手去了。”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我那時總想著,若是續娶,來的新人不知根底,萬一待你不好,我在前朝忙碌,顧之不及,豈不委屈了你?
    穆霏他們的生母,隻是個良家出身的妾室,性子看著也還算溫順,還是……還是你母親在世時,親自點頭接回家來的,想著能多個人照顧你……誰知道……”他搖了搖頭,臉上掠過一絲自嘲與痛楚,沒有再說下去。
    有些內宅的陰私與人心的叵測,時至今日,再去深究已無意義,徒增傷感。
    他很快收斂了情緒,將話題拉回現實,壓低了聲音:“雲兒,此次風波,雖看似平息,但根源未除。
    二皇子守在皇陵,看似圈禁,卻依舊能攪動風雨,可見其勢力盤根錯節,並未真正的傷筋動骨。
    這次他如此做,無非是仗著……太上皇子嗣不豐,終究是親生骨肉,再大的過錯,也難下死手。
    何況此次行事,目的並非真要置你於死地,更多的是惡心人,出一口當年被你無意中撞破、壞了他大事的惡氣。”
    穆懷遠的目光變得銳利而清醒:“然而,皇上雖倚重我等,但君心難測。
    我穆家父子,一個掌吏部銓選,一個居大理寺刑名,同處高位,時間久了,難免引人側目,招致猜忌。
    為父……年紀大了,精力也大不如前,近來常感疲憊,是真的想歇歇了。
    再有不到十年,便是古稀之年,世上能活到這個歲數,已是少數。
    與其戀棧權位,將來可能不是好事,不如急流勇退,求個安穩晚年,也為你……騰出位置,穆家父子不能同時這樣久居朝堂高位的,不能!。”
    他看向兒子:“我想……就這兩日,便向皇上遞上辭呈,你看如何?”
    穆雲聽著父親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心中五味雜陳。
    既有對父親年老體衰的心疼,也有對朝局險惡的凜然,更有對父親為自己長遠計深的感激。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壓下翻湧的情緒,聲音有些發緊:“父親……您若覺得累了,想歇,那便歇吧。兒子隻願您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您退下來後,正好可以含飴弄孫,享享清福。
    之清、之涵那兩個小子,如今課業越發重了,知禮他公務繁忙,抽空指點他們功課已是難得,正需要您這樣學識等各方麵經驗豐富的長輩從旁督導管束。
    再者……”
    他頓了頓,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您不是總說身子骨不如從前嗎?正好可以讓顧老太爺還有知禮媳婦幫您好好調理調理。
    您看太上皇和太後,如今都對顧家的醫術信賴有加,聽說在莊子上調養了一個多月,氣色精神都好了不少。
    如今城裏多少高門大戶,都想著法子請他們幫著調理,隻是顧家如今謹慎,知禮媳婦又身懷六甲,暫時都婉拒了。您若是去,他們定會盡心。”
    穆懷遠聽到這裏,眼中果然流露出心動之色。
    到了他這個年紀,位極人臣的風光已然經曆,如今更在意的,反而是身體的康健與壽命的綿長。
    若能得顧家這樣的神醫世家精心調理,多活些年頭,看著兒孫成家成才,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撚著胡須,臉上難得地露出笑意:“你這小子……倒是會替為父打算。
    也罷,請辭後,為父就厚著臉皮,也去那佳宜莊上賴著住一陣,讓顧家祖孫給好好瞧瞧。
    隻是……知禮媳婦還有幾個月便要生產,此時去打擾,是否不便?”
    穆雲笑道:“父親多慮了。莊子上清淨,伺候的人手也足,您去了,正好也能跟顧老神醫做個伴,探討些養生之道。”
    父子二人又商議了些細節,書房內凝重的氣氛漸漸被平和取代。
    兩日後,一份言辭懇切、引咎自責的辭呈,由吏部尚書穆懷遠親自遞到了禦前。
    奏疏中,他以“治家無方,致庶子女構陷嫡兄,擾亂朝綱,無顏再居銓選重任”為由,堅決請求辭去吏部尚書一職,歸家思過。
    皇帝覽奏,並未立即準允,而是溫言撫慰,將奏疏留中不發。
    這是慣例,亦是帝王對重臣的挽留與尊重。
    然而,一個月後,穆懷遠去意已決,再次上書,言辭更為懇切堅決。
    這一次,皇帝在反複挽留未果後,終於歎息著準了他的辭呈。
    為表優容,不僅賞賜了大量金銀綢緞、珍玩古物,以示恩寵。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