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3撂挑子不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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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流火,暑氣漸盛。
    京城內外,卻因幾項新政的推行,呈現出一種不同於往年的忙碌與生機。
    各個官督商辦的工坊已步入正軌,隻是有些,比如像軍械這塊、被服統一這類,非一時半刻能見到顯著成效,需要時間的沉澱。
    然而,田地裏那一片片長勢喜人的莊稼,卻是實打實、肉眼可見的震撼。
    采用了“育秧移栽”新法的稻田,與周邊依舊沿用老法子、顯得有些稀稀拉拉的田地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新法稻田裏的禾苗,株距均勻,莖稈粗壯挺拔,葉片寬厚墨綠,在夏日的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遠遠望去,如同鋪開的綠色錦緞,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風吹過時,綠浪層層湧動,沙沙作響,看的人心口火熱。
    許多當初過於謹慎而不敢嚐試新法的農戶,如今站在自家田埂上,再看看那些采用了新法的皇莊或官員田莊,腸子都快悔青了。
    有人捶胸頓足,唉聲歎氣:“早知道……早知道就該信陳大人一回!這秧苗長勢,看著就比咱家的強上一大截!秋收怕是要多出好幾成糧食,翻倍都有可能啊!”
    不過,懊悔之餘,很快他們也想通了。
    “也就耽誤這一年!明年!明年開春,咱家一定用新法子!”
    “是啊,聽說照這樣下去,產量翻上一倍都不是夢!往後,總算能多吃幾頓飽飯了!”
    ……
    民間對新法的認可與期盼,如同田裏的禾苗,悄然生長。
    陳知禮偶爾下鄉巡視,看到這般景象,心中自是欣慰歡喜。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秋收時節,穀倉滿溢,不久的將來,全大珩百姓臉上都洋溢滿足笑容的場景。
    這一切的辛苦與操勞,似乎都值得了。
    然而,一股陰流不知從何時起,又開始在京城的茶樓酒肆、深宅後院悄然湧動、匯聚,最終化作無數帶著毒刺的風言風語。
    “聽說了嗎?那位陳大人,明明手裏早就有這些增產的好法子,為什麽偏偏藏著掖著,不早點拿出來?
    要我說,他若真有濟世之心,早在江南為官時,就該推行了!
    為何非要等到回了京城,還不是想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才獻出來?”一個聲音在茶館角落響起,帶著刻意壓低的神秘感。
    立刻有人附和,語氣酸溜溜的:“這還用說?自然是為了搏個‘從天而降’的大功勞,好讓皇上青眼有加,加官進爵唄!在地方上做,功勞哪有在禦前顯眼?”
    ……
    ……
    另一個話題,則直指獲利豐厚的顧家:“瞧瞧那香皂、白糖,如今賣得多火?日進鬥金都不止!
    可你們知道嗎?這生意的大頭,可都攥在顧家人手裏!說是官督商辦,我看哪,是官字兩張口,好處都讓自家人占了!這私心……嘖嘖,可不小啊!”
    更惡毒、更誅心的議論,則牽扯到了剛剛從軍營回來的顧蘇沐。
    “你們還不知道吧?顧家那位大老爺,顧蘇沐,在軍營裏一待就是四五個月,說是教軍醫什麽新的救治法子,開刀縫腸的!聽著是挺唬人。
    可我就納悶了,既然有這麽好的法子,為什麽不能早點拿出來,早點教?
    要是早個十年八年,咱們大珩在戰場上,得少死多少好兒郎?
    顧家這藏著掖著的,耽誤了多少性命?說句不好聽的,這跟害死人有什麽分別?”
    ……
    這些流言蜚語,如同瘟疫般迅速擴散,編造得有理有據,又恰好戳中了一些人嫉妒、猜疑的心理。
    他們無視了陳知禮勞心勞力所做的種種;
    無視了顧家獻出秘方、顧蘇沐深入軍營數月傳授技藝的付出;
    更無視了任何新技術從摸索到成熟、再到推廣所必須經曆的過程和時間。
    它們隻選擇性地看到“好處”和“延遲”,然後用最惡意的話語,編織成攻擊人的利箭。
    顧蘇沐風塵仆仆剛從軍營歸來,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息,更別提什麽賞賜和認可,就被這鋪天蓋地、顛倒黑白的汙蔑給炸懵了。
    他性子本就偏於內斂書卷氣,何曾經曆過這等陣仗?
    聽著外麵傳得越來越不堪的言論,他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坐在書房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覺得一股鬱憤之氣堵在胸口,難以排遣。
    他不避汙穢血腥,在軍營裏手把手地教,熬了無數個日子,隻為了能多救回幾條性命,怎麽到了這些人嘴裏,就成了居心叵測、延誤人命的罪人了?
    沒兩日,他很快就病倒了。
    陳知禮少年時就老成,情緒內斂,此刻在衙門裏聽到下屬吞吞吐吐的稟報,以及同僚那些意味深長、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他先是難以置信,隨即,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猛地竄了上來,直衝頂門!
    很快又聽到嶽父大人氣倒了,老爺子也在家沉默不語,他“啪”地一聲將手中的卷宗摔在桌上,震得筆架都晃了幾晃。
    他氣得手指微微顫抖。
    這些人!這些人隻知道躲在暗處搖唇鼓舌,他們可曾去過田間地頭,看看那新法育出的秧苗?
    可曾去過軍營傷兵營,體會過那些斷肢殘骸的痛苦與絕望?
    可曾知道為了將這些可能挽救無數性命和改善民生的法子推行下去,他們付出了多少心血,頂住了多少壓力?
    他不怕做事,不怕辛苦,甚至不怕得罪人。
    但他無法忍受這般無端的汙蔑,尤其是將髒水潑到了全力支持他的嶽家,這已不僅僅是針對他個人的攻訐,更是對他所推行事業的否定,對顧家醫者仁心的褻瀆!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冰寒徹骨的失望,瞬間淹沒了之前的些許成就感。
    他坐在值房裏,沉默了許久許久,窗外的日光從明亮變得昏黃。
    最終,他猛地站起身,臉上所有的憤怒都沉澱為一種極致的冷靜。
    他沒有去找人爭辯,沒有上書自陳。
    他知道,在這種刻意煽動起來的輿論麵前,任何辯解都可能被扭曲成欲蓋彌彰。
    他徑直回到書案後,鋪開一份空白的奏疏,研墨,提筆。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
    他寫得很慢,很認真,陳述了自己才疏學淺,不堪重任,近來又感身心俱疲,懇請皇上準予辭去戶部侍郎一職,歸家休養。
    沒有提及一句外麵的流言,沒有為自己和顧家做任何辯白。
    但這份在新政初見成效、本該大展拳腳之時遞上的辭呈,本身就是最激烈、最無聲的抗議。
    寫罷,他用印封好,然後平靜地喚來隨從,吩咐將這份奏疏即刻遞送入宮。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天空,心中一片沉寂。
    他不知道這份辭呈會引來怎樣的波瀾,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但在這一刻,他隻想用這種方式,捍衛自己以及家人那份不容玷汙的初心與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