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你來一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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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遞上去的次日恰逢休沐,陳知禮便留在家中,陪著父母說話,逗弄日漸白胖的次子,看著嬌嬌圍著弟弟咿咿呀呀,又去顧家寬慰因流言而氣色不佳的嶽家眾人。
他麵上平靜,甚至還帶著些許溫和的笑意,但心中那根弦卻始終緊繃著。
他在等,等宮裏的反應,等那位年輕帝王的裁決。
他預想了多種可能:皇上可能會溫言撫慰,極力挽留,表示信任;
可能會斥責他沉不住氣,受不得委屈,將他罵個狗血淋頭,然後再給一個不大不小的交代,比如申飭一下傳播流言者,以此平息事態;
當然,也存在一種微小的可能,皇上不慣著他,幹脆順水推舟,準了他辭官歸家的請求。
若真如此,他雖然有遺憾,但也落得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無論哪種結果,他都準備坦然接受。
他陳知禮行事,但求無愧於心,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受這窩囊氣!
自己受些委屈倒也罷了,宦海浮沉本屬尋常。可顧家做錯了什麽?
顧家世代行醫,懸壺濟世,從不參與黨爭,不涉足名利,此次更是傾力相助,獻方、授藝,何曾礙著誰了?憑什麽要受這等汙蔑?
這兩日,他讓高澤留意著城裏的動靜,回報卻是那些風言風語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顯然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這手法,與上次構陷穆家時如出一轍,毫不顧忌,不要人命,卻很是惡心人。
即便不全都是二皇子殘餘勢力的手筆,也絕對脫不了幹係!
陳知禮心中一片冰寒,若皇上對此坐視不理,任由盡心做事的臣子被如此攻訐寒心,那這樣的官,不做也罷!
休沐日過去,隔日便是常朝。
陳知禮穿戴整齊官袍,如同往常一般,平靜地踏入宮門,肅立在文武班列之中。
他低眉垂目,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金鑾殿上,氣氛似乎與往日沒什麽不同。
皇帝端坐龍椅,神色如常,聽著各部院大臣依次奏報事務。邊關安穩,河工進展,錢糧度支……一切仿佛井然有序。
陳知禮的心卻漸漸沉了下去,因為皇上隻是聽著,偶爾詢問幾句,卻始終沒有提及他那份辭呈,也沒有說起任何關於流言的事情。
直到所有該奏報的事務都已完畢,按慣例該宣布退朝了,禦座之上的天子卻依舊沉默著,手指輕叩著龍椅的扶手,目光平靜地掃視著下方垂首肅立的群臣。
那沉默仿佛有千斤重,大家夥這才感覺不對勁了,所有人都惴惴不安,暗自猜測聖心何在。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皇帝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平靜:
“這幾日,朕聽說,城裏熱鬧得很啊。”他頓了頓,“說了陳家,又說顧家。眾位愛卿都在朝為官,消息想必比朕更靈通。
你們……誰來跟朕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輕易接話,觸怒天顏。
眾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有的人瞟向了站在隊列中間的陳知禮,隻見他身姿挺拔,麵色沉靜,仿佛局外人一般。
沉默持續了許久,久到幾乎讓人以為皇帝會就此作罷時,一個身影從禦史行列中站了出來。
正是那位以“敢言”著稱的方禦史。
他手持笏板,躬身道:“回稟皇上,臣……確實也聽聞了不少市井流言。”
他清了清嗓子,似乎努力讓自己的話顯得公允,“臣以為,無風不起浪。關於陳知禮陳大人之事,臣覺得那些話……也並非全無道理。”
他抬起頭,目光轉向陳知禮的方向,語氣變得有些銳利:“陳大人赴江南任職三年有餘,回京不過一年光景,便一下子拿出了這許多新奇方子,涉及農、工、商諸多領域。
臣愚鈍,實在難以相信,這些利國利民的良策,皆是陳大人回京這一年之內所想出來的。
既然如此,為何不能在前幾年,於江南任上便推行開來?乃至推廣到全大珩?
若能早幾年惠及百姓,豈不更好?此其一。”
“其二,關於香皂、白糖等物,其利甚厚。臣以為,此等關乎民生的生意,不該盡數交由顧家經營。
陳大人與顧家乃是姻親,如此安排,難免惹人非議,這私心……是否過重了些?”
他頓了頓,又將矛頭指向了顧家:“至於那些議論顧家之語,臣以為,也並非全然荒謬。
想我大珩,十年前仍是戰事不斷,將士傷亡慘重。
顧家行醫,不說百年,六七十年之底蘊總是有的。既有如此精妙之外科醫術,自然該早早報效國家,傳授軍醫,若早行十年,不知能挽救多少忠勇將士之性命!
顧家遲遲未獻,直至今日,難免令人心生疑慮,是否……有待價而沽之嫌?”
這一番話,看似公允,實則刀刀見血,將市井流言包裝成了看似合理的質疑,在大殿之上公然拋出。
不少官員暗暗吸氣,偷偷去瞧皇帝的臉色,又看向陳知禮,隻見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眼神冰冷,卻依舊沒有出聲。
大殿之上,依舊是一片死寂,無人應和,也無人反駁。
陳知禮心中氣極反笑,正欲一步踏出,據理力爭,將方禦史這似是而非的言論駁斥個幹幹淨淨!
然而,就在他身形微動的刹那,禦座之上,傳來了皇帝的聲音,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反駁:
“方禦史。”皇帝的目光落在方禦史身上,“朕問你,陳知禮今年年歲幾何?為官幾載?”
方禦史一愣,不明所以,但仍恭敬回答:“回皇上,陳大人……應是二十有六,為官……七年。”
“嗯。”皇帝淡淡應了一聲,又問道:“那你呢?今年多大,為官多少年了?”
方禦史心中隱隱覺得不妙,但還是硬著頭皮答道:“回皇上,臣今年四十有七,為官……二十三年了。”
“好。”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些,“按你方才所言,陳知禮在大理寺的幾年暫且不提,他去江南三年,就該立刻、馬上想出這些增產、強軍、富民的方子,並且推行下去,否則,便是心存不良,故意留著到京城來立功?
而顧家,就因為他們行醫六七十年,所以就該樣樣精通,甚至顧家人從娘胎裏一出來,就該什麽都會,什麽都懂?否則,便是故意藏私,待價而沽?”
皇帝的目光如同冷電,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群臣,最後定格在臉色發白的方禦史身上:“還有!顧老神醫與陳夫人嘔心瀝血研製出來的方子,做出來的生意,賺了錢,其中七成純利上交給了朝廷,自己留下三成,就成了私心過重?就該白白送給別人?
方禦史,朕來問你,若是你,或是你的嶽家,有此等能日進鬥金的秘方,你可願意毫無保留地獻出來?
朕也可以交給你嶽家做,隻要你們能賺大錢,並且將七成利潤上交國庫,自己隻留三成。
陳知禮二十多歲,就想出來並上交這麽多好方子,你快五十了,當官二十多年,上交兩個好主意不為出奇吧?”
方禦史被這一連串詰問逼得冷汗涔涔,腿肚子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皇上……皇上息怒!臣……臣家中,哪裏有此等好方子……臣的嶽家,也不會做生意……臣,臣並非說那些流言全對,是……是……”
他支支吾吾,已是語無倫次,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夠了!”
皇帝猛地一拍龍案,霍然起身!
積壓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噴發出來。
“你們自己沒本事!想不出安民富國的好法子!做不出利國利民的好東西!卻像那紅了眼的賭徒,嫉妒、眼紅真正有本事、肯做事的人!躲在暗處,煽風點火,搖唇鼓舌,用些莫須有的罪名,來攻訐忠良,寒功臣之心!”
他怒視著跪倒在地的方禦史,以及下方那些或低頭或色變的臣子,聲音冰冷如鐵:
“你們可知,顧家上下,因這等無稽之談,氣病了好幾人?
你們可知,一心為國、勞苦功高的陳知禮,被你們逼得遞上了辭官奏疏?
這就是你們想看到的?讓我大珩的棟梁之材,寒心離去?讓那些願意為朝廷、為百姓出力的人,望而卻步?”
皇帝的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怒極。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火,目光轉向一直沉默挺立的陳知禮,語氣緩和了些:
“陳知禮!”
“臣在。”陳知禮出列,躬身應道。
“你的辭呈,朕不準!”皇帝斬釘截鐵道,“朕會給你,給顧家一個交代!絕不會讓背後興風作浪、構陷忠良之輩好過!”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朕知道你這半年很累,不這些年都很累,朕準你兩個月假期,回去好好陪陪你父母妻兒,寬慰顧家長輩。
但你想就此撂挑子不幹?門都沒有!”
皇帝的目光掃過滿朝文武,聲音朗朗:“陳知禮,你給朕聽著!這大珩的江山,這天下的百姓,還需要你效力!你還得給朕再幹二十六年!想偷懶?休想!”
這番話,如同雷霆之後甘霖,既表明了皇帝徹查此事、維護功臣的決心,也表達了對陳知禮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倚重。
陳知禮心中百感交集,那股因汙蔑而生的鬱氣,在這雷霆震怒與堅定維護中,終於消散了大半。
他深深一揖,聲音沉穩而有力:“臣……領旨謝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