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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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當真正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內心往往是卑微的。
會情不自禁地,無法控製地去考慮對方的感受,揣測對方對自己的想法。
反複掂量自己在對方心中究竟占據著怎樣的位置……
哪怕明知這些思緒毫無意義,隻會徒勞地耗費心神,但它們依舊在不經意間悄然滋生,纏繞心間。
師兄已經離開小院好幾天了。
這些紛亂的念頭,依舊會不受控製地闖入鹿野的腦海,打斷她的修煉,擾亂她的寧靜。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鹿野心底清楚,這些年來,白牧早已如同空氣和水一般,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了她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成為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直到這時,在品嚐了離別滋味的此刻,鹿野才後知後覺地湧上一股強烈的後悔。
後悔沒能在師兄臨走前,好好地,認真地再看他一眼。
後悔當時因為那點莫名的賭氣和矜持,沒有出門送行。
那一麵之後……下一次見麵,會是什麽時候呢?
一個月?一年?
還是……更久?
如果師兄真的在人類城市裏適應了新的生活,結識了新的朋友,甚至……遇到了讓他心動的人類女子……
那麽,他們這對師兄妹之間,本就因種族差異而顯得微妙的關係,未來能夠相聚的時光,恐怕隻會變得更加短暫和珍貴了吧?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感在漸漸彌漫。
然而,時間終究無法倒流。
此刻懊惱,除了徒增煩惱之外,似乎並沒有任何實際的用處。
日月交替,晨昏更迭。
時間在日複一日,看似與往常無異的山居生活中緩慢流淌。
鹿野努力按捺住內心關於師兄的雜亂思緒,強迫自己恢複到往日狀態。
可是,小院的生活一旦缺了師兄,就像是原本完整的拚圖缺失了最關鍵的一塊。
明明太陽依舊東升西落,師父依舊在喂雞,菜園裏的蔬菜依舊在生長,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繼續著,但那個斷去的角落,卻永遠突兀地停留在視線餘光裏,無聲地提醒著他的缺席,讓人無法忽視,心生掛念。
終於,在一次師徒二人沉默的間隙。
鹿野忍不住開口,問:
“師父……人類城市裏的生活,到底是什麽樣子?”
無限聞言,停下手中動作,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他雖然是人類,但生命軌跡早已與普通凡人迥異,對於城市的日常,他的了解大多來自於執行任務時的浮光掠影。
他回想著那些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那些亮著燈光的寫字樓和居民樓,努力總結道:
“上班,下班,睡覺。”
鹿野:“…”
她腦袋上緩緩冒出了一個無形的問號。
沒了?
就這三個詞?
上班,下班,睡覺……
聽起來……好像很無聊,很單調的樣子。
跟自己所想象的,師兄可能會經曆的豐富多彩的城市生活,似乎完全不一樣。
好吧,指望師父能給出一個符合她心理預期的答案,看來是她想多了。
然而,師父這個過於簡潔的回答,非但沒有解決她心中的疑問。
反而讓她內心對那個未知的世界更加好奇起來。
機會很快來臨。
一次,無限需要前往附近城市的會館處理一項任務。
鹿野主動提出想跟去看看。
等到跟著師父通過會館的傳送門離開,前往任務地點後,鹿野則獨自一人,懷著幾分忐忑和更多的好奇,步入了那座陌生的人類城市。
瞬間,她便被淹沒在了城市的洪流之中。
嘈雜的車鳴人聲,閃爍的霓虹燈光,琳琅滿目的商店櫥窗,熙熙攘攘的人潮……
這一切都與山間的靜謐截然不同,充滿了喧囂而蓬勃的煙火氣。
她看見了許許多多從未見過的新奇事物。
高聳入雲的大樓,穿梭不息的車流,巨大的屏幕……
同時,她也注意到了街上那些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人類女子。
她們穿著各式各樣,剪裁新穎,色彩繽紛的服裝,有的優雅,有的活潑,有的性感,風格各異,都格外引人注目。
鹿野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簡單樸素,甚至有些過時的衣物,覺得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
原來……這就是城市嗎?
這就是師兄現在所處的世界?
站在喧囂的都市街頭,鹿野心中忍不住再次遐想。
當師兄剛見到這一切時,會是什麽反應呢?
會和初來乍到的我一樣,感到新奇和無所適從嗎?
他現在……在這個新的世界裏,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不對……
為什麽我無論看到什麽,想到什麽,最終都會聯想到師兄呢……
鹿野有些氣惱地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不爭氣的念頭驅逐出去。
但內心的情緒,似乎擁有著自己的意誌,在悄無聲息地左右著她的行為。
當時,她做了一個決定。
她決定,去師兄常駐的那個叫龍遊的城市看一眼。
不是跟蹤。
僅僅隻是想……
了解一下他離開小院後的生活狀態。
看看他過得好不好,適應不適應。
僅此而已。
才不是……想他了呢。
他當初走得那麽幹脆利落,頭都不回一下……
我憑什麽要想他?
現在隻是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罷了。
帶著這樣想法,鹿野借助會館的便利,第一次獨自乘坐了那種叫做火車的事物,輾轉來到了龍遊市。
那時的龍遊,遠不如後來那般繁華。
城區範圍小了一倍不止,路上的汽車也不算多,稱得上熱鬧的大型商場,用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鹿野並沒有徘徊多久,她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龍遊會館的所在地。
沒有冒失地闖入,甚至沒有靠近。
隻是選擇在會館外圍,一個既能觀察到出入口,又不易被發現的角落,靜靜地守候著。
等待著那道刻印在心底的熟悉身影映入眼簾。
沒有讓她等待太久,那個身影便出現了。
白牧……好像沒有任何變化。
與以前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鹿野就像一道無聲的影子,默默地隱藏在角落,觀察著白牧在龍遊的生活軌跡。
看到他一個人去市場買菜。
看到他傍晚時分會在附近的公園遛彎,偶爾會和下棋的老大爺聊上幾句,或者獨自一人拿著魚竿在河邊坐上半天。
看到他有時會走進那個叫“電影院”的黑乎乎的房子,一待就是很久。
還看到他最常做的,是泡上一杯清茶,拿著一張報紙,在躺椅上一躺就是小半天,神情安逸。
吃飯,睡覺,瞎溜達,遛彎,下棋,釣魚,嘮嗑,看電影,看報紙……
他的生活,規律,平淡,甚至……有些過於悠閑了。
似乎完全沒有因為離開小院,因為離開……我……
而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所以……
我對於師兄而言,真的就是如此……可有可無嗎?
他之前在小院裏對自己的所有關心和照顧,真的……僅僅隻是出於師兄這層身份所附帶的責任嗎?
帶著一顆仿佛被浸泡在冰水裏的心,鹿野沉默地回到了山間小院。
她努力地想讓自己不被師兄那看似毫無影響的生活狀態所刺痛,試圖重新找回那個清冷自持,不為外物所動的自己。
對方似乎根本不在意你,你為什麽還要在這裏自作多情,念念不忘?
鹿野,你能不能爭點氣?!
明明……
明明答案都已經擺在眼前了!
他的生活沒有你,依舊圓滿。
既然明知道最終的答案很可能不是自己心中所期盼的那樣,為什麽還一定要去揭開那層薄紗,讓自己徹底難堪呢?
沒有任何意義啊!
她試圖用理性說服自己。
師兄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他的一切都合情合理。
自己也沒有做錯任何事,隻是有時……無法控製自己的心。
所以,為什麽要讓自己顯得如此卑微?
為什麽……會感到如此不甘心?
而且,從邏輯上看,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嗎?
人類回歸人類社會,妖精留在山林修煉。
師兄履行了作為師兄的責任,現在去追求他自己的人生。
合情合理。
鹿野不止一次地坐在鏡前,撐著腦袋,怔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她感覺……自己真的不像自己了。
現在的這個鹿野,和以前那個鹿野。
除了名字相同,內在……似乎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了。
自己,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
鹿野覺得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當時間悄然流轉到白牧離開後的第二年時,鹿野深刻地感覺到,這一年光陰,比她過去任何一個十年都要漫長,難熬。
明明經曆的事情屈指可數,單調重複,但那種內心深處的焦灼和等待,卻讓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清晰而磨人。
在內心深處,鹿野清楚地知道這一切反常的根源究竟是什麽。
隻是她始終不願意,或者說,不敢去正視那個答案。
然而,情感如同地下奔湧的岩漿,不會因表麵的壓抑而消失,隻會在漫長的時光中不斷積累能量,直到某個臨界點,轟然爆發。
晚霞是愛意,漸晚漸濃。
煙花是心動,愈演愈烈。
這些被強行按捺的情緒,並不會被時間消磨,隻會沉澱得越發沉重。
鹿野明白,如果自己永遠無法給這份糾纏於心,無法言說的情感一個明確的答複,那麽無論過去多久,她的內心都將永遠被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所折磨。
哪怕那個答複的最終結果,並不由自己決定……
甚至可能是最壞的那種……
但是,如果連這一步都不敢邁出去,那麽這一切,永遠都隻會是內心無謂的幻想,最終折磨的,隻有自己。
她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來自白牧的,幹脆利落的答案。
終於,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鹿野取來了信紙和筆。
當筆尖懸在紙張上方時,她卻再次猶豫了。
她有些害怕。
害怕麵對那個最壞的結果。
如果……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萬一連現在這層師兄妹的關係都難以維持了吧?
到那時,又該怎麽辦?
連遠遠看著他的資格,都會失去嗎?
帶著這種複雜難言的心緒,她開始落筆。
明明心中翻湧的疑問和情感,核心隻是那麽幾句話。
然而,筆下的文字卻不由自主地變得複雜而冗長。
她字斟句酌,寫了天氣,寫了修煉的進度,寫了師父的近況,寫了院裏那棵樹又結果了……
寫了許多許多無關緊要的瑣事,仿佛在借此拖延著,不敢觸及那個最核心的問題。
寫到後來,連她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寫些什麽了,隻是固執地讓筆尖在紙上劃動。
好在最後。
在信紙的末尾,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還是將那幾句盤桓在心頭已久的話,用簡短而清晰的語句寫了出來。
她希望,能在師兄那裏,得到一個回答。
無論是好是壞。
等待與空想,往往是最令人煎熬的。
鹿野已經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她也知道,如果當著師兄的麵,那些話她或許永遠都無法宣之於口。
用這種書信的方式,似乎成了她唯一有勇氣采取的嚐試。
也……隻能這樣了。
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幾天後,回信終於送到了鹿野手中。
她迫不及待地攤開了那折疊整齊的信紙。
目光無比認真地在字裏行間搜尋著,尋找著那個她期盼了太久的答案。
然而——
沒有。
信紙上,師兄回應了她信中提到的所有瑣事。
唯獨,對她最後那幾句的詢問,避而不談,隻字未提。
就像是……他壓根沒有看到那幾行字一樣!
但這顯然不可能!
那幾句話如此清晰地寫在信紙的末尾!
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
沒有答案,就是他的答案。
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拒絕。
他選擇了回避,用這種不置可否的方式,維持著表麵上的和平。
鹿野真的氣極了。
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在無限一臉懵懂的注視下,鹿野飛快地跑出了小院,徑直衝進了後山茂密的樹林裏。
那封被她死死攥在手裏的回信,早已在她無意識的用力下,皺皺巴巴地扭成了一團,上麵的字跡模糊不堪,根本無法辨認出原樣。
“砰!砰!砰!”
鹿野發泄般地用力捶打著身旁一棵無辜的老樹,拳頭砸在粗糙的樹上,傳來一陣陣鈍痛,但她仿佛感覺不到。
“膽小鬼,膽小鬼……”
她低聲罵著,聲音憤怒。
“膽小鬼!”
“你以為這樣沉默,就是為我好嗎?”
“你以為這樣回避,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嗎?”
“你以為你做的,是對的事情嗎?”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拳頭已經通紅,那棵粗壯的老樹,也被她的拳頭砸出了一個大洞。
鹿野沉重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激動的心情久久未能平複。
在極致的憤怒過後,深沉的疲憊席卷了她。
她默默地停下動作,看著自己通紅的手,又看了看那棵被打爛的樹。
嘴角莫名地扯起,輕輕的笑著。
真是……被氣笑了。
也好。
師兄,再見!
不對,是再也不見!
白牧——
你真的是煩死了!
…………
第三年,她向會館提出申請,加入了妖靈會館。
並且主動要求常駐在距離龍遊市頗為遙遠的一座分會館。
同時,憑借著天生敏銳的感知能力,她加入了感知組。
後來,因為能力出眾,在短短的年月裏就晉升為感知組組長。
也是在那一年,鹿野收了一個徒弟,為他取名為澤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