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恐懼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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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撫司門前,早晨的烈日高懸。
熾熱的陽光將青石板地麵烤得滾燙,空氣因熱浪而微微扭曲。然而,這足以讓人汗流浹背的酷熱,卻絲毫無法融化此地深入骨髓的陰冷。張又冰與李自闡的對峙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李自闡以輕描淡寫的舊日恩情為盾牌,試圖消解她公事公辦的鋒芒。而張又冰則毫不猶豫地抬出“皇帝”這一權威,將問題重新拋回給李自闡。言語交鋒暫時告一段落,剩下的隻是意誌的比拚。
張又冰不再與他多費口舌,隻是上前一步。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充滿了壓迫感。她將手中那份蓋有刑部尚書鮮紅大印的公文再次遞出,那張薄紙此刻仿佛重逾千斤。
“李指揮使,請吧。”她的聲音冷如身後那柄【墜冰】劍的鋒刃,“陛下的案子,刻不容緩。”沒有憤怒,沒有焦躁,隻有一句冰冷的最後通牒。
她將所有壓力凝聚在這份代表朝廷法度的公文之上,以最純粹、最無可辯駁的官方程序,迫使李自闡做出選擇。
接還是不接?
李自闡看著張又冰那雙毫無波動的眼眸,看著那份幾乎遞到他臉上的公文,忽然笑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之笑,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有趣、最出乎意料之事。他那原本略顯平凡的臉上,因這笑容而瞬間生動起來,充滿了一種邪異的魅力。他側身讓開了通往鎮撫司無盡黑暗的道路,做了一個極為標準的“請”的手勢。那姿態優雅得如同邀請知己進入書房,品茗論道。
“張小姐,說得有理。”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卻多了一絲戲謔,“陛下禦批的案子,自然是天大的事。卷宗就在裏麵。不過……”他的話語頓住了,他那雙異常明亮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而詭異的光芒,“我錦衣衛的檔案重地,不是隨便什麽人能進的。想進去,可以,但得按我錦衣衛的規矩來。”他真正的目的顯露無疑。看似退了一步,實際上卻挖了一個更深更大的陷阱,等待著張又冰。
她看著他那勝券在握的樣子,看著他身後如深淵巨口般敞開的大門,忽然也笑了。這是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除了冰冷之外的表情,仿佛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天山之巔,瞬間綻放出一朵聖潔絢爛的雪蓮。那笑容美麗動人,以至於連毒辣的陽光似乎都失去了顏色。
張自冰看到她的笑容,先是一愣,隨即眼中露出深深的欣慰。
而李自闡,原本掛在嘴角的戲謔笑容,在張又冰如冰山解凍般的一笑中,微微凝固。他第一次感覺到局勢似乎有脫離他掌控的跡象。
“李指揮使,何必如此麻煩。”她的聲音不再冰冷,而是帶上了一種奇特的韻味,那是一種看透所有虛偽遊戲規則後剩下的純粹與直接,“你我都是為陛下辦事,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一個結果。”她收回了公文,緩緩放回袖中。她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充滿侵略性,如同一個頂級商人在評估一樁生意的價值,“不如,你開個價吧。要怎樣才肯將卷宗交給我?”
這句話如同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李自闡心頭。他那準備好的一肚子關於錦衣衛“規矩”的說辭,瞬間被這句粗俗直接卻直指問題核心的話堵得嚴嚴實實。
開個價?
她竟然跟堂堂錦衣衛指揮使、皇帝最信任的屠刀談“價錢”?
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但不知為何,他卻生不起絲毫氣來。因為他從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愚蠢與無知,而是一種極致的通透與自信。
她看穿了,她看穿了所有那些冠冕堂皇的外衣下,赤裸裸的利益交換與價值博弈的本質!她拒絕再玩那些虛偽的官場遊戲,選擇用一種最江湖、最直接、最有效率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李自闡沉默了。
這是自他出場以來,第一次真正的沉默。
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像是在重新認識這個有趣的女人。他發現,他錯了。他一直以為她是一把鋒利卻耿直的刀。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她不僅是一把刀,她更像是一捧水。無形無相,卻能適應任何容器,也能滴穿最堅硬的岩石!
許久,李自闡那凝固的笑容才重新舒展開來。隻是這一次,他的笑意裏少了些許戲謔,卻多了幾分真正的欣賞與凝重。
“開價?”他輕輕咀嚼著這兩個字,搖了搖頭,“張小姐,你太小看我李自闡了,也太小看這鎮撫司了。我李自闡的忠誠,我錦衣衛對陛下的忠心,是無價的。”他先是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她那近乎侮辱的提議,將自己置於道德的製高點,然後話鋒一轉,“不過,你這個提議倒是提醒了我。既然張小姐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的‘規矩’,那我們就換一種更簡單、更公平的方式。”
他看著她,眼中閃爍著名為“興奮”的光芒,如同棋癡遇到了足以讓他全力以赴的對手。
“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打賭?”她挑了挑眉。
“對,打個賭。”李自闡緩緩點頭,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我錦衣衛詔獄之內,有一條‘判官路’。那是每一名錦衣衛百戶以上級別官員都必須走過一次的必經之路。路的兩旁關押著我錦衣衛成立數百年來所抓捕的最窮凶極惡的江洋大盜、魔道巨梟、叛國逆賊。他們的怨氣與殺意已凝為實質,足以讓任何心誌不堅之人當場崩潰發瘋。”他頓了一頓,直視她的雙眼,說出了賭約的內容,“賭約很簡單。你走進去,隻要你能從那條‘判官路’的盡頭完好無損地走出來,你想要的卷宗雙手奉上,我絕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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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陡然轉冷:“你若是失敗了,無論是中途退了出來,還是心神失守、瘋癲傻癡,你張又冰就欠我李自闡一個人情。一個隨時可以兌現的人情。如何?張小姐,敢賭嗎?”
這是一個無比陰險卻又無比公平的賭局!他將所謂的“規矩”包裝成對她的考驗。
贏了,她得到她想要的;
輸了,她將付出無法估量的代價!
一個來自錦衣衛指揮使的“人情”,幾乎等同於一張賣身契。他在賭她的膽量,賭她的意誌,更在賭她那不容受辱的驕傲!
張又冰看著他那雙充滿挑戰與算計的眼睛,笑了。笑得比剛才綻放的雪蓮更加燦爛,也更加危險。
“好。”她隻說了一個字,卻重如泰山。
賭局已成。
她與李自闡之間再無言語。空氣中隻剩下死寂的沉默與愈發灼人的日光。李自闡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如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著她冰冷而又決絕的身影。他在等她,等她邁出踏入深淵的第一步。
她的父親張自冰上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側。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無法掩飾的擔憂.
“又冰……”他的聲音有些幹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錦衣衛詔獄這四個字背後,代表著怎樣的恐怖、絕望與瘋狂。然而,她並未立即邁步,也沒有回頭安慰父親。
在這人間的煉獄門口,在那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深淵前,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這個動作突兀而平靜,仿佛她並非即將踏入一個能讓鬼神變色的修羅場,而隻是一個旅人在長途跋涉後,停下來享受片刻的寧靜。
李自闡原本嘴角掛著的玩味笑意微微一滯。他不明白她要做什麽,但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女人正在做著某種他無法理解卻至關重要的準備。
在她閉上眼睛的瞬間,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那灼人的日光、冰冷的殺氣、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與腐臭,如潮水般退去。她的意識沉入一片無盡的黑暗。這便是“判官路”的前奏,是錦衣衛詔獄數百年積累的所有負麵情緒的投影,是無數冤魂的哀嚎、罪犯臨死前最惡毒的詛咒,是絕望、痛苦、仇恨、瘋狂。這些足以將一個正常人的精神瞬間撕成碎片的元素,化作一張無邊無際的巨網,從四麵八方向她包裹而來!它們要汙染她的意誌,吞噬她的靈魂,將她變成這無盡黑暗的一部分。
然而,就在黑暗即將觸碰她的那一刻,她的心中亮起了第一縷光。那不是內力所化的光,而是記憶的光、信仰的光。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麵,那是安東府的清晨。一輪嶄新的紅日從海平麵上噴薄而出,將金色的光輝灑滿整個港口。碼頭上,沒有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的苦力,隻有一個個身著幹淨藍色工裝的男男女女。他們的臉上雖帶著勞作的汗水,但眼中卻閃爍著名為“希望”的光芒。他們高聲唱著,她雖覺得粗俗卻感覺充滿力量的歌曲,操縱著巨大的蒸汽起重機,將一箱箱貨物從如鋼鐵巨獸般的海船上吊裝下來。那無盡的黑暗,在這充滿朝氣與希望的光芒下,微微一滯。
緊接著,第二幅畫麵出現。那是安東府的鋼鐵工廠。衝天熔爐將夜空映照得一片火紅,鋼水如金色巨龍在模具中奔騰咆哮。沒有監工的皮鞭,沒有痛苦的呻吟,隻有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與工人們鏗鏘有力的號子聲。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將冰冷的鐵礦石鍛造成一根根支撐起一個新世界的鋼梁!黑暗中傳來無數充滿嫉妒與怨毒的嘶吼,它們無法理解這種不為金錢、不為權勢、隻為創造的喜悅。
第三幅畫麵接踵而至。那是安東府的學校,寬敞明亮的教室裏坐滿了孩子。男孩、女孩都穿著同樣的校服,挺直了小小的胸膛。他們在學習格物、算學,在學習這片土地的曆史,在學習一種名為“人人平等”的道理。他們的眼中沒有對權貴的畏懼,沒有對未來的迷茫,隻有對知識的渴望與對世界無窮無盡的好奇。那黑暗開始劇烈翻湧,那些由最純粹的惡意構成的怨念,在純淨的求知欲麵前,如同遇到克星,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一幅幅畫麵在她的腦海中飛速閃過,是紡織廠裏那些曾被視為魔門妖女的女工們臉上重新找回尊嚴的笑容;是衛生所裏藥靈仙子花月謠不計代價救死扶傷時聖潔的眼神;是新生居中曾經的江湖豪客、正邪兩道放下所有恩怨,圍坐在一起笨拙地學習讀書寫字時認真的模樣。
最後,所有的畫麵都定格在一張臉上。
那是楊儀的臉,新生居的社長,她的丈夫。
是他,一手締造了安東府這個奇跡的男人。他靜靜地站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央,目光堅定而深邃,仿佛能穿越時空,看到一個無比光輝燦爛的未來。他對她說:“又冰,記住。我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推翻一個皇帝,再換上另一個新的皇帝。我們要推翻的是這個人吃人、人壓迫人的舊世界。我們要建立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每個人都能通過自己的勞動有尊嚴地活著的世界。我們的信仰將如星星之火,終有一日燎遍整個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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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精神世界在這一刻轟然引爆。那些來自安東府的光輝記憶,那些充滿希望與力量的畫麵,在丈夫的誓言中融為一體,凝聚升華,化作一麵旗幟。那麵旗幟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冉冉升起,迎風招展,獵獵作響。鮮紅的顏色是她的【神?紅色血脈】天賦的具現化,是她不屈信仰的終極形態。
這就是她的心之長城,用新世界的光鑄就的最堅固的精神壁壘。那麵紅旗升起,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數百年積累的罪惡怨念發出淒厲的慘嚎,如遇烈日的冰雪般瘋狂消融退散。無盡的光從鮮紅的旗幟上綻放,瞬間驅散了她精神世界裏的所有黑暗。
在外界,鎮撫司門前,她緩緩睜開眼睛。
李自闡與張自冰同時感覺到她變了。
如果說之前的她是一柄鋒芒畢露、寒氣逼人的寶劍,那麽現在的她就是一片深海,表麵平靜,卻蘊含著顛覆世界的力量。她的眼神清澈如嬰兒,平靜如古井,而深處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那是信仰的火焰,足以將眼前的人間地獄化為白地。
鎮撫司滲透出的陰森煞氣依舊存在,但在三尺之外,仿佛遇到無形的屏障,被徹底淨化消融,再也無法侵入她的心神。李自闡臉上的表情消失了,銳利如鷹的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震驚。他清晰地感覺到她身上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卻不知道在短短幾十個呼吸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他明白,自己可能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親手為對手遞上了威脅自己的鑰匙。
張又冰看著他那張震驚的臉,嘴角微微上揚:“帶路吧。”她的聲音平靜淡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已不再是一個挑戰者的宣言,更像是一個巡視者對自己即將踏入的領地的通知。
李自闡的臉上寫滿震驚與難以掩飾的忌憚,肌肉微微抽搐。他精心布下的棋局與引以為傲的規則,在她麵前如同幼稚的沙盤,被她輕描淡寫且蠻不講理地推翻。她那句平靜的“帶路吧”對他而言已不是應戰,而是居高臨下的審判。
但她沒有給他從巨大衝擊中回過神的機會,她想要的不是平局,而是徹徹底底的勝利,是在大周皇朝最黑暗的心髒插上一麵屬於她和新世界的旗幟。她緩緩轉身,目光掠過父親張自冰那寫滿擔憂與驕傲的臉龐,投給他一個平靜堅定的眼神,仿佛在說:“爹,放心。這天下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困住我。”
張自冰讀懂了,緊握劍柄的手緩緩鬆開,眼中隻剩下無盡的自豪。他知道,女兒已經飛向一片他從未想象過的遼闊天空。
然後,她將目光重新投向依舊震驚的錦衣衛指揮使。
“李指揮使。”她的聲音不大,卻如重錘敲擊在李自闡的心上。
“你的賭局,我接了。現在,輪到我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讓李自闡第一次感到發自骨髓的寒意。
“若我走完判官路毫發無損,除了那份卷宗,我還要你李自闡欠我張又冰一個人情,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必須親自償還的人情。”
她頓了一下,每個字如燒紅的烙鐵烙印在李自闡的尊嚴上。
“你敢接嗎?”
如果說之前的反擊是驚雷,此刻的宣言就是顛覆天地的海嘯。她反客為主,將他那陰險的賭約原封不動地加倍奉還,要他用自己和整個錦衣衛的尊嚴為她的勝利做背書。
這已不是挑釁,而是征服,是新世界的戰士對舊世界最頑固的暴力機器發起的征服戰爭。李自闡的瞳孔驟然收縮,滔天怒火從心底竄起,身後的空氣因他泄露的恐怖殺意而變得扭曲粘稠。
他是誰?他是李自闡,女帝最信任的刀,整個大周官場聞之色變的活閻王。何時有人敢當麵折辱他?何時有人敢將錦衣衛視為隨意下注的賭資?然而,那足以讓高手肝膽俱裂的殺意,在接觸到她的平靜目光時,如春雪遇驕陽,瞬間消融。
她的眼中沒有畏懼和退縮,隻有深不見底的平靜,仿佛他的怒火在她看來不過是無聊的清風拂麵。李自闡的怒火被這極致的平靜澆滅,他看著她,死死地看著她,聰明絕頂的大腦瘋狂運轉。
接還是不接?
不接,他與錦衣衛將成為整個京城的笑柄,連六扇門一個女捕快的賭約都不敢接,他之前的威嚴與布局將化為笑話。
接?他心中的直覺瘋狂報警,告訴他眼前的女人是無法戰勝的怪物,他沒有勝算。他陷入兩難的絕境,是她為他親手打造的絕境。
許久,李自闡繃緊的臉鬆弛下來,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充滿苦澀無奈,卻又帶著棋逢對手的興奮。他知道,他沒得選。從她凝聚心之長城的那一刻起,賭局的主動權已不在他手。
“好!好一個張又冰。”他聲音嘶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他整理略顯褶皺的衣袖,仿佛進行神聖的儀式,對她微微躬身。那不是下屬對上司的禮節,而是棋手對足以讓他賭上一切的對手的最高敬意。
“在下這輩子最敬佩的隻有兩種人,能人與義士。”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張小姐之前為父查案,不惜硬闖錦衣衛,此為‘義’。今日敢與我對賭,以意誌為注,不知算不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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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受了,以最體麵的方式接受了近乎羞辱的賭約,將賭局重新定義為對她的考驗,配得上“能人”二字的最終測試。李自闡即便身處下風,依舊能在方寸之間找到維護尊嚴的餘地。她心中對這個男人也生出一絲真正的欣賞,他是一個合格的對手。
“是不是能人。”她嘴角勾起自信的笑容,“李指揮使,很快就會知道了。”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邁步,昂首挺胸地走進敞開的地獄之門。她的身影挺拔堅定,仿佛不是走向黑暗,而是黑暗恭敬地迎接它的女王降臨。
李自闡看著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許久未動,臉上的苦澀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狂熱。
“來人!”他沉聲喝道,“開啟詔獄所有禁製!傳我命令!今日,我要親眼見證傳說的誕生,或者奇跡的隕落。”
她站在通往地獄的階梯入口,身後是建武十三年八月十六日上午,毒辣如火的驕陽。光線熾烈,將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直直投入麵前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仿佛連接兩個世界的纖細橋梁。她停下腳步,緩緩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被陽光統治的世界。她看到刺目的光線,看到在光線下被熱浪扭曲的空氣,看到父親張自冰寫滿驕傲與擔憂的臉,也看到李自闡因震驚而略顯僵硬的臉。他們都屬於這個光明的世界,一個即將被她用雙手徹底顛覆的舊世界。
然後,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那不是之前雪蓮綻放般的驚心動魄的笑,而是一種充滿極致輕蔑與淡淡憐憫的微笑。就像掌握了微積分的大學者在看一個為了一加一等於二而沾沾自喜的孩童。她在憐憫他們,憐憫他們貧瘠的想象力。他們以為世間最恐怖的是詔獄內積累數百年的黑暗與怨念,以為意誌的較量是在人為製造的恐怖氛圍中看誰撐得更久。
這是多麽可笑可悲,他們從未見過真正的力量,從未理解過真正的信仰。
她毅然轉身,將充滿陽光與腐朽的舊世界拋在身後,邁開腳步,踏上通往地獄的第一級台階。仿佛踏入另一個維度,一股陰冷潮濕、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與鐵鏽味,還有無數生靈在絕望中腐爛的惡臭,如無形之牆狠狠撞在她的身上。這是“判官路”給她的第一個下馬威,它要用最純粹的感官衝擊摧毀她的防線,讓她嘔吐、顫栗,產生最原始的恐懼。任何一個養尊處優的人,哪怕心誌再堅定,在這一瞬間都會出現遲滯與不適。
但她沒有,她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因為在黑暗與惡臭吞噬她的那一瞬間,一首她無比熟悉的歌謠在心中嘹亮地響起。那是她的社長、她的夫君楊儀在安東府鋼鐵工廠裏,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中,教工人們唱的一首粗野直白卻充滿無盡力量的號子。
“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心中響起第一句歌詞,歌聲雄壯,充滿開天辟地般的豪邁。
什麽是力量?是詔獄裏幾個魔道巨梟臨死前的怨念嗎?不,力量是安東府成千上萬的工人用雙手將荒蕪的鹽堿地變成偉大的工業城市,那是改造世界、創造未來的磅礴偉力。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蓋成了高樓大廈!修起了鐵路煤礦!改造得世界變呀麽變了樣!”
她腳步沉穩有力,一步一步堅定向下,眼前仿佛出現安東府的景象,拔地而起的高樓、延伸向遠方的鐵路、將整個世界聯係在一起的電報網絡。與日新月異、創造奇跡的偉大事業相比,眼前數百年來一成不變、隻知道用痛苦與死亡彰顯存在的詔獄顯得渺小不值一提。她在向下走,但精神卻在向上升騰。
“發動了機器,轟隆隆地響!舉起了鐵錘,響叮當!造成了犁鋤,好生產!造成了刀槍,送前方!”
耳邊仿佛響起熟悉的機器轟鳴聲與鐵錘敲擊聲,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交響樂,是生產的號角、進步的讚歌。詔獄裏的鬼哭狼嚎、怨念嘶吼,在這代表先進生產力的宏偉樂章麵前,如蒼蠅嗡嗡叫般可笑微不足道。她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石階在微微顫抖,那不是恐懼,而是共鳴,是古老的土地為她心中來自新世界的戰歌而顫抖。她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穩,清脆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地底通道中回蕩,形成奇特的韻律,那是進行曲的韻律。
“哎嘿哎嘿,嘿呀!咱們的臉上發紅光!咱們的汗水往下淌!為什麽?!為了求解放!為什麽?!為了求解放!哎!嘿!哎!嘿!為了全天下徹底解放!!!”當最後一句歌詞在心中唱響,她那由信仰鑄就的鮮紅旗幟在精神世界裏猛地展開。
無形卻撼動山河的磅礴意誌從她身上轟然爆發,那意誌熾熱純粹,充滿徹底砸碎一切不公的革命豪情。通道裏數百年的陰冷怨念與煞氣在意誌麵前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如冰雪投入熔爐,瞬間蒸發。
整個地底通道為之一清,雖然依舊黑暗,但侵蝕人心的負麵能量已蕩然無存。她用信仰與戰歌,將通往地獄的路硬生生變成通往個人加冕典禮的紅地毯。
終於,她走完最後一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這裏是巨大的環形地底空間,一條三尺寬的石板路蜿蜒通向對麵的小石門。石板路兩旁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上開鑿出密密麻麻的洞窟,每個洞窟都用玄鐵欄杆封死。
這裏就是“判官路”,她能感覺到洞窟裏投來的充滿瘋狂、嗜血、貪婪與暴虐的目光。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凶殘的野獸,是李自闡為她準備的最後考驗。
而此刻,他們安靜得詭異,因為他們也感覺到了無法理解卻又讓他們靈魂深處顫栗的存在降臨。她站在“判官路”的起點,沒有急著走上去,隻是靜靜地站著。她知道李自闡在看著她,也知道這場好戲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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