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無邊無際的、溫暖的、仿佛浸泡在羊水中的黑暗。
    星瀾的意識就漂浮在這樣的黑暗裏，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方向，隻剩下一種近乎本能的、徹底放鬆的倦怠感。
    好累……
    從靈魂深處彌漫上來的疲憊，如同最沉重的棉被，將她所有的思緒、所有的感知都包裹、掩埋。她不想動，不想思考，甚至不想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隻想就這麽一直沉溺下去，沉溺在這片沒有痛苦、沒有危險、沒有算計的黑暗安眠之中。
    然而，在這片純粹的黑暗深處，卻並非完全的死寂。
    有一些細微的、斷續的、光怪陸離的碎片，如同深海中發光的水母，時隱時現地漂浮著，偶爾觸碰到她沉眠的意識邊緣。
    她“看到”了一片扭曲坍塌的灰黑色殘垣斷壁，感受到一種亙古的、令人窒息的沉寂與衰敗。那沉寂如同有生命般，想要將她同化、吞噬，讓她也化作永恒靜默的一部分……
    她“聽到”了尖銳刺耳的、仿佛能撕裂靈魂的月華破空之聲，感受到刺骨的冰寒侵入骨髓，右臂傳來碎裂般的劇痛……
    她“嗅到”了濃鬱的血腥味和混沌塵埃的腐朽氣息，混雜著青鸞那令人作嘔的、甜膩而惡毒的笑聲……
    還有……最後那一刻，貫穿天地的金色光芒，那熾熱霸道卻又溫柔包裹她的溫暖，以及……那聲低沉沙啞、帶著無盡顫抖的……
    “……瀾兒！”
    這個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深潭的石子，在她混沌的意識深處，激起了一圈細微的漣漪。
    瀾兒……
    是在叫她嗎？
    這個稱呼……好熟悉……是誰……
    她想不起來。
    但莫名的，這個聲音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又帶著一種……揪心的疼痛。
    好矛盾的感覺。
    她想睜開眼睛看看，看看是誰在叫她，看看自己到底在哪裏。
    但眼皮沉重得像是有千斤重，身體也如同被拆散後又胡亂組裝起來的木偶，每一個關節都充斥著無力與酸澀的疼痛，根本不聽使喚。
    算了……
    太累了……
    還是繼續睡吧……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再次徹底沉入黑暗的懷抱時——
    一股溫潤清涼、卻又磅礴浩瀚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力量，突然從她眉心、胸口、四肢百骸……身體的各個地方，悄無聲息地滲入。
    這股力量是如此的精純，如此的溫和，與她體內原本近乎枯竭、帶著灼痛和衰敗感的混沌神力截然不同。它更像是……更高層次的、蘊含著無限生機與秩序本源的能量。
    暖流所過之處，那些如同幹涸龜裂土地般的經脈，得到了最及時、最充分的滋潤。破損的裂縫被輕柔地撫平、粘合，滯澀堵塞的地方被溫和地衝刷、疏通，甚至連經脈壁都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堅韌而充滿彈性的薄膜。
    碎裂的骨骼被無形的力量精準地複位、接續，瑩瑩的金光縈繞在斷口處，促進著骨骼的快速愈合與強化。
    受損的髒腑被溫暖的生機包裹，如同浸泡在生命之泉中，內裏的淤血和暗傷被一點點化開、排出，新的、更加強韌的組織在快速生長、替代。
    凍傷壞死的右臂肌肉與皮膚，在暖流的滋養下，重新煥發了生機。冰寒褪去，麻癢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那是細胞在瘋狂分裂、修複的信號。扭曲變形的手指關節被柔和的力量一點點矯正、固定，破損的神經和血管也在緩慢而堅定地重新連接。
    更重要的，是她那黯淡萎靡、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混沌本源氣旋。
    當那股精純溫暖的淡金色能量觸及本源氣旋時，並未像外來力量通常那樣產生排斥，反而如同歸家的遊子，自然而然地融入進去。
    灰色的混沌氣旋，在吸收了這些淡金色光點後，旋轉的速度開始逐漸加快，雖然依舊緩慢，卻不再有那種隨時可能潰散的虛弱感。氣旋的顏色也不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灰暗，而是多了一絲溫潤的、內斂的淡金色澤，如同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透出的第一縷晨曦。
    在這股強大而持續的暖流滋養下，星瀾原本如同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的生命之火，被穩穩地托住，然後，一點點地、堅定地……重新旺盛起來。
    意識深處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似乎也因此被驅散了一些，變得沒有那麽濃重，沒有那麽令人沉淪。
    星瀾感覺自己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冰湖底部，被一股溫暖的力量緩緩托起，向著有光的水麵浮去。
    身體依舊很重，很痛，但那種瀕臨死亡的冰冷與絕望感，正在逐漸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嚴密保護、被精心嗬護的……安全感。
    是誰……
    到底是誰……
    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拉住了她？
    在她墜落深淵的刹那，托住了她？
    這個疑問，如同黑暗中微弱卻執著的火苗，在她逐漸複蘇的意識裏，頑強地燃燒著，驅散著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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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更加努力地，想要睜開沉重的眼簾。
    想要……看一看。
    神陣之內。
    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時辰。
    岩壁下的凹處，星瀾依舊安靜地沉睡著，被那件玄金色鬥篷嚴密地包裹著，隻露出一張蒼白卻已恢複了些許血色的小臉。她的呼吸平穩悠長，胸膛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眉心不再緊蹙，長長的睫毛如同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出安靜的陰影。
    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陷入甜美夢鄉的少女。
    但守在她身邊的鳳臨，臉色卻比三個時辰前更加難看。
    不是疲憊，而是一種混合著凝重、疑慮與深深擔憂的蒼白。
    他依舊維持著將她半攬在懷中的姿勢，背脊挺直如鬆，不曾移動分毫。隻是那雙始終沒有離開過星瀾臉龐的金色眼眸裏，此刻正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
    在他的感知中，星瀾肉身的傷勢，在那滴本源神血和諸多靈藥的共同作用下，確實在以驚人的速度好轉。斷裂的骨骼已經初步接續，經脈修複了大半，髒腑暗傷被清除，凍傷的右臂也恢複了知覺，開始自我修複。生命氣息穩定而有力，甚至比昏迷前強盛了不少。
    這原本應該是值得欣慰的事情。
    但是……
    問題出在她的混沌本源，以及……神魂深處。
    那滴本源神血融入星瀾的混沌氣旋後，起初效果極佳，不僅穩住了瀕臨崩潰的本源，還極大地滋養和強化了它。鳳臨能感覺到，星瀾的混沌本源比之前更加凝實、更加渾厚，甚至隱隱多了一絲與他神力同源的、神聖而秩序的韻味。這對他而言，本是樂見其成的事情。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大約在一個時辰前，他開始察覺到一絲……不協調。
    星瀾的本源氣旋在吸收了神血力量後，確實在壯大，但其核心處，那股屬於她自身的、最純粹的“混沌”特性，卻似乎在發生某種……難以言喻的“變化”。
    並非被他的神力侵蝕或同化。
    而像是……兩種不同層次、不同性質的本源力量，在嚐試進行一種更深層次的、超乎尋常的“融合”與“蛻變”。
    這本是機緣，意味著星瀾的混沌靈根可能因此觸及更高層次的力量。
    但鳳臨卻敏銳地感知到，在這種“融合蛻變”的過程中，星瀾那原本純粹而充滿無限可能的混沌本源內部，那絲之前被他發現並暫時壓製的、詭異的“沉寂”道韻，不僅沒有被驅散或淨化，反而像是受到了刺激，變得……更加活躍，也更加隱蔽了！
    它不再像之前那樣，如同附骨之疽般盤踞在本源外圍，試圖侵蝕。
    而是悄然地、更深地“嵌入”了星瀾的本源結構之中，如同最細微的裂紋，滲透進正在融合蛻變的灰色與淡金色光芒裏，成為了這種“變化”的一部分，難以分割！
    鳳臨嚐試用神識更精細地去探查、去剝離，卻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無從下手！
    那“沉寂”道韻的本質層次極高，而且極其詭異，它似乎並非單純的負麵能量或詛咒，而更像是一種……接近於“道”的、殘缺的“意境”或者“規則”烙印！此刻它與星瀾正在蛻變的本源以及自己的神血力量糾纏在一起，強行剝離，很可能會嚴重幹擾甚至破壞星瀾的本源蛻變，造成不可預知的後果！
    這發現讓鳳臨的心沉到了穀底。
    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難纏的東西。它到底是什麽？從何而來？為何會出現在星瀾體內？是她在混沌海中遭遇了什麽，還是……更早之前就埋下的隱患？
    種種疑問，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頭。
    而另一個讓他憂心的情況，則發生在星瀾的神魂層麵。
    在“紫府蘊神丹”和他持續的神魂安撫下，星瀾損耗的神魂之力得到了補充，原本的虛弱與黯淡已經大為改善。她的意識應該正在從深沉的昏迷中逐漸複蘇。
    但鳳臨卻發現，她的神魂似乎“沉浸”在了一種極其特殊的、深度自我修複與感悟的狀態中，對外界的感知被降到了最低。這不是壞事，有利於她徹底恢複神魂的損傷，甚至可能因禍得福，在神魂層麵有所精進。
    然而，在這種深度沉靜的神魂狀態裏，鳳臨隱約捕捉到了一些極其細微、卻令他莫名不安的“波動”。
    那些波動並非源於星瀾自身的神魂，而更像是……某種“回聲”？或者“印記”？
    斷斷續續，模糊不清，仿佛隔著重重水幕。
    他努力去辨析，隻能勉強捕捉到一些極其破碎的“意象”——灰黑色的古老廢墟、冰冷的月華、尖銳的疼痛、瘋狂的殺意、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靜”……
    這些破碎的意象，與那“沉寂”道韻隱隱呼應。
    鳳臨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幾乎可以確定，星瀾在與他失散期間，必定遭遇了超出他想象的、極其特殊和危險的事情。這些事情不僅給她帶來了肉體的創傷，更在她的本源和神魂深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充滿未知風險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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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現在，這些“印記”正隨著她的傷勢恢複和本源蛻變，開始顯現出來。
    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但鳳臨絕不允許有任何潛在的危險，威脅到她的安全和未來。
    他必須弄清楚這一切！
    想到這裏，鳳臨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
    他不再僅僅滿足於被動的治療和守護。
    他要主動探查，弄清楚星瀾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那詭異的“沉寂”道緣和神魂中的破碎印記究竟是怎麽回事！
    隻見他緩緩抬起左手，並指如劍，指尖再次凝聚起一點極其凝練、卻不再霸道、反而充滿了玄奧探測意味的金色光暈。
    他打算以自身神識為引，融合這縷探測神光，在不驚擾星瀾沉睡神魂的前提下，嚐試更深入地“接觸”和“解讀”她神魂深處那些破碎的印記，追溯其來源。
    這是一個極其精細且危險的操作。星瀾的神魂本就處於深度修複的敏感期，稍有不慎，就可能對她的神魂造成二次傷害，甚至可能引動那詭異的“沉寂”道韻產生不可預測的反應。
    但鳳臨沒有猶豫。
    他必須這麽做。
    為了她，再危險也值得。
    他將指尖緩緩移向星瀾的眉心，動作輕緩得如同在靠近一件一觸即碎的琉璃藝術品。金色的探測神光在他指尖吞吐不定，與星瀾眉心處那因為本源神血融入而隱隱散發出的、混合了灰金兩色的微光，產生了極其微弱的共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及星瀾眉心皮膚，探測神光即將探入她識海的前一刹那——
    異變突生！
    不是來自星瀾體內。
    而是來自……神陣之外！
    “嗡——！！！”
    一直平穩運轉、隔絕內外的淡金色神陣光膜，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發出一陣沉悶而急促的嗡鳴！
    光膜之上流轉的龍鳳虛影驟然變得凝實、躁動，發出無聲的咆哮，仿佛遭遇了強敵的侵襲！
    緊接著，一股龐大、混亂、充滿了暴戾與貪婪氣息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的海嘯，從神陣上方的混沌迷霧深處，轟然壓下！狠狠衝擊在神陣的光膜之上！
    “哢嚓……哢嚓……”
    令人牙酸的、仿佛琉璃碎裂的細微聲響，從光膜的數個節點處傳來！整個神陣的光芒瞬間明滅不定，陣紋劇烈閃爍，竟隱隱出現了不穩的跡象！
    這變故來得太快，太突然！
    鳳臨的動作驟然僵住，指尖的金色探測神光瞬間收斂，轉為淩厲的戒備。他猛地抬起頭，那雙一直沉浸在疼惜與擔憂中的金色眼眸，在抬起的瞬間，便已化作了兩輪冰冷燃燒的太陽！所有對星瀾的溫柔與專注，在這一刻盡數轉化為對突發危機的、絕對冰冷的警惕與……沸騰的殺意！
    什麽人？！
    竟敢在他布下的神陣外窺伺、衝擊？！
    是混沌海中的頂級凶物？還是……青鸞背後勢力的餘孽，甚至……玄皓的爪牙？！
    無論是誰，在這個時候打擾星瀾的療傷，驚擾她的沉睡，都——該！死！
    鳳臨周身的氣息，以他為中心，轟然爆發！
    不再是之前那種內斂的、溫和的守護之力。
    而是屬於萬鳳神君的、久違的、足以令天地變色、神魔辟易的——浩瀚神威！
    金色的神焰虛影在他身後驟然升騰，隱約化作一尊頂天立地的威嚴鳳影，仰首發出一聲無聲卻震蕩靈魂的清越鳳鳴！強大的神力波動如同風暴般席卷開來，瞬間穩住了即將出現裂痕的神陣光膜，並將那股從外部襲來的恐怖威壓，狠狠頂了回去！
    “何方宵小，藏頭露尾，給本尊——滾出來！”
    鳳臨的聲音，如同蘊含著九天神雷的律令，冰冷而威嚴，穿透神陣光膜，朝著威壓襲來的迷霧深處，轟然傳去！
    聲浪所過之處，連濃稠的混沌迷霧都被短暫地排開、淨化！
    然而，迷霧深處，除了那股依舊存在、並因為他的反擊而變得更加狂暴和憤怒的威壓之外，並沒有任何回應。
    隻有一種更加清晰的、如同洪荒巨獸盯上獵物般的、充滿了純粹毀滅與吞噬欲望的……意誌，牢牢鎖定了這片區域，鎖定了神陣，更鎖定了……神陣內，氣息“誘人”的星瀾！
    “吼——！！！”
    一聲低沉、嘶啞、仿佛能引動神魂共振、充滿了無盡混亂與饑餓感的咆哮，終於從迷霧極深處，隱隱傳來！
    伴隨著這聲咆哮，上方的混沌迷霧開始瘋狂地旋轉、匯聚，形成一個巨大無比的、漆黑如墨的漩渦！漩渦中心，兩點猩紅如血月、巨大如房屋的“眼睛”，緩緩浮現，冰冷無情地“注視”著下方金光流轉的神陣，以及陣中那個散發著令它無比渴望的“美味”氣息的……存在！
    僅僅是這“注視”，所帶來的精神威壓和混亂侵蝕，就讓神陣的光膜再次劇烈波動起來！
    鳳臨的眼神，徹底冰冷下來。
    他緩緩將懷中的星瀾，以更加安穩、絕對保護的姿態，往岩壁內凹處輕輕挪了挪，確保她完全處在自己身後和岩壁的雙重保護之下。玄金色鬥篷上的符文光芒大盛，自發形成更厚實的光罩。
    然後，他站起了身。
    玄衣拂動，金色的神焰在他周身靜靜燃燒，將他俊美無儔卻冰冷如霜的臉龐映照得宛如神隻臨世。
    他擋在星瀾與那恐怖存在之間，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亙古神山。
    目光如電，直視迷霧漩渦中那雙猩紅的巨眼，沒有絲毫懼意，隻有一片森寒刺骨的……殺機。
    不管來的是什麽。
    不管它有多強。
    想要傷害她，先——踏過他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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