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混沌海後的第七天，鳳臨帶著星瀾，在距離混沌海入口約莫三千裏外的一處山脈深處，停了下來。
    這裏的景色很美，美得像是從山水畫裏直接拓印出來的。
    山不算太高，卻極有靈韻。幾座青峰錯落有致地環抱出一片平緩的穀地，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從穀地一側的石縫中汩汩湧出，唱著叮咚歡快的調子，穿過穀地，在另一頭匯入一個小小的、碧玉般的深潭。潭水滿溢，又化作細小的瀑布垂落崖下，升起朦朧的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穀地裏綠草如茵，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顏色素雅。幾株老樹虯枝盤曲，樹冠亭亭如蓋，投下大片舒適的陰涼。更妙的是，此地的靈氣雖不及大宗門的福地洞天那般濃鬱得化不開，卻也純淨充沛，帶著山野特有的清新自然，呼吸間令人心曠神怡。
    鳳臨在山澗旁選了一處地勢稍高、背風向陽的平地，抬手間，一座簡單卻精致的小木屋便悄然立起。木屋不大，隻有兩間房，用的都是附近山中最堅硬的鐵木，泛著溫潤的深褐色光澤。屋前用平整的青石板鋪了一小片空地，擺上了一張石桌和兩個石凳。
    沒有動用太多神通，一切顯得樸實而溫馨，像凡間山中隱士的居所。
    星瀾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在混沌海經曆了那麽多驚心動魄，見識了那麽恢弘又危險的景象後，這片寧靜祥和、充滿自然生機的山穀，簡直像是專門為她準備的療愈之地。
    “我們就在這裏住一陣子嗎？”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鳳臨，語氣裏滿是期待。
    “嗯。”鳳臨頷首，目光掃過山穀，金眸中帶著一絲滿意，“此地清靜，靈氣尚可，適合你穩固境界。我也需些時日，將混沌海所得徹底消化。”
    “太好了！”星瀾歡呼一聲，像個終於放假的孩子，立刻就在山穀裏撒歡般跑了起來。
    她赤著腳，踩在柔軟微涼的草地上，感受著草葉搔刮腳心的癢意，忍不住咯咯笑起來。跑到山澗邊，掬起一捧清冽的泉水撲在臉上，冰得她一個激靈，卻又覺得格外暢快。
    鳳臨站在木屋前，看著她歡快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他沒有跟過去，隻是走到石桌旁坐下，指尖在桌麵輕輕一點，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便出現在桌上。他又取出一個玉罐，拈起一小撮散發著清香的茶葉放入壺中，引動山澗活水，以指尖微不可查的金色火焰瞬間煮沸，然後靜待水溫稍降，才注入壺中。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遠離紛爭後的閑適與從容。
    星瀾玩了一會兒水，又跑去研究那些野花。她蹲在一叢淡紫色的小花旁，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嬌嫩的花瓣。指尖與花瓣接觸的瞬間，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溫潤生機的灰色氣流，從她指尖自然流出，滲入花莖。
    那叢淡紫色小花像是被注入了額外的生命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又顫巍巍地多開了兩三朵，原本就開放的花朵也更加舒展嬌豔，連周圍的草葉似乎都更綠了幾分。
    “咦？”星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她剛才隻是心念微動，想著“這花真好看，讓它開得更旺些吧”，體內的混沌之氣就自然而然有了反應。
    她又試著將手指移向旁邊一株有些蔫頭耷腦的狗尾巴草。心念集中，一縷更明顯的灰色氣流從指尖滲出，纏繞上草莖。
    那株狗尾巴草先是抖了抖，隨即像是久旱逢甘霖，迅速挺直了腰杆，枯黃的顏色褪去，換上鮮亮的翠綠，頂端毛茸茸的穗子也飽滿起來，在微風中得意地搖晃。
    “真的可以！”星瀾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得臉都紅了。她之前隻知道混沌之力可以用來戰鬥、防禦、修煉，卻沒想到，在融合了“混沌之心”、修為達到元嬰期後，她對這種最本源力量的掌控，已經細致到了可以影響生命、催發生機的程度！
    這簡直……太好玩了！
    她像個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開始在山穀裏到處“實驗”起來。
    她走到一棵老樹下，將手掌貼在粗糙的樹皮上，心中想著“枝繁葉茂”。溫和的混沌之氣緩緩渡入，老樹發出舒服的沙沙聲，幾條原本有些幹枯的細小枝椏上，竟然迅速抽出了嫩綠的新芽。
    她對著潭邊一塊光禿禿的石頭，想象著“石生苔蘚”。幾天後，那塊石頭上果然開始冒出星星點點的、絨毯般的青苔。
    最有趣的是操控天氣。她嚐試著將一小片混沌之氣凝聚在掌心上方，心意微轉，那團灰氣便模擬出雲朵的特質，漸漸變得濕潤。她對著自己頭頂輕輕一吹，一小片直徑不過三尺的微型“雲朵”便飄到她頭上，淅淅瀝瀝落下極其細微的、清涼的雨絲，隻打濕了她周圍一小圈草地和她自己，旁邊的鳳臨和石桌卻半點水星都沒沾到。
    “哈哈哈！”星瀾被自己這“人工降雨”逗樂了，站在那微型雨幕裏轉了個圈，發梢和衣角沾了細細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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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夠了催生和降雨，她又開始嚐試形態變化。心念一動，周圍的混沌之氣便被她引動，在身前凝聚，時而化作一隻撲扇著翅膀的灰色小蝴蝶，顫巍巍地飛向花叢；時而化作一隻圓滾滾、毛茸茸的灰色小兔子，在她腳邊蹦跳兩下又散開；時而化作一條靈活的小魚，在空中“遊”上一段。
    她甚至用混沌之氣“捏”出了一隻惟妙惟肖的小麻雀，控製著它飛到附近一棵大樹的枝頭，對著樹上真正的靈雀嘰嘰喳喳叫了幾聲，惹得那隻靈雀歪著頭，疑惑地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氣息有點奇怪的“同類”。
    鳳臨煮好了茶，給自己倒了一杯，淺碧色的茶湯在白瓷杯中微微蕩漾，清香嫋嫋。他沒有喝，隻是端著茶杯，目光一直追隨著山穀裏那個歡快的身影。
    看她小心翼翼地催生花草，眼中閃爍著新奇與得意的光芒；看她玩心大起地給自己弄了個“人工小雨”，在細密的水絲裏笑得像個孩子；看她用混沌之氣“捏”出各種小動物，自得其樂地和真正的鳥兒“交流”……
    金色的眼眸裏，盛滿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縱容的溫柔。那溫柔如同春日化開的溪水，潺潺流淌，將他平日裏那身清冷疏離的氣息衝淡了許多。
    他喜歡看她這樣。
    喜歡看她無憂無慮、充滿活力的樣子。喜歡看她對自己新獲得的力量充滿好奇和探索欲。喜歡看她在這片寧靜的山穀裏，像個最普通的少女一樣，為一點點小小的發現和樂趣而雀躍。
    這讓他覺得，自己帶她離開混沌海，來到這裏的決定，無比正確。
    她應該有這樣輕鬆快樂的時光。在經曆了那麽多陰謀、危險、生死考驗之後。
    他端起茶杯，湊到唇邊，正準備淺啜一口。
    就在茶杯邊緣觸碰到下唇的瞬間——
    他的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住了那麽一刹那。
    極其短暫，短暫到若非一直盯著他看，幾乎無法察覺。
    杯中平靜的淺碧色茶湯，因為這一頓，漾開了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
    鳳臨的眉心，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蹙起的弧度很輕，很快又平複，仿佛隻是被茶水的熱氣熏了一下眼睛。
    但他的眼神深處，那一池映著星瀾歡快身影的溫柔春水底下，有什麽冰冷沉重的東西，悄然滑過。像深潭底部蟄伏的陰影，雖然未曾浮出水麵，卻已攪動了水底的平靜。
    他不動聲色地將那口茶咽下。茶水清潤微甘，是上好的靈茶，此刻喝在嘴裏，卻似乎多了點別的滋味。
    他放下茶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溫潤的杯壁，目光依舊落在星瀾身上，看著她正試圖用混沌之氣“捏”出一隻更複雜的小狐狸，卻因為控製不熟，小狐狸的尾巴總是散開，惹得她跺腳噘嘴，又鍥而不舍地重新嚐試。
    他看著她臉上那專注又有點小懊惱的神情，唇角又不自覺地微微揚起。
    可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最深處。
    那裏，藏著一絲極淡、卻揮之不去的……隱憂。
    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心湖上，不重，卻持續地搔刮著，帶來一種細微的、無法忽視的不安。
    他知道這不安來自哪裏。
    混沌海核心一戰，他看似輕易擊潰了玄皓化身，與星瀾聯手淨化了大陣隱患，自身消耗也很快恢複，甚至因為新生神力的運用而實力更有精進。
    但隻有他自己清楚，在調動那新生神力、發出那絕殺一擊、以及後來長時間維持護罩、為星瀾護法引導時……體內那處萬年來始終未曾真正愈合的、最核心的舊傷，那被玄皓硬生生抽走一半本源神印後留下的、如同黑洞般不斷緩慢侵蝕他剩餘生機的“空洞”，曾被隱隱牽動。
    當時戰況激烈，心神緊繃，他強行壓了下去，並未表露分毫。
    事後調息，表麵也恢複了七八成，看起來與往常無異。
    可有些東西，一旦被觸動，便像啟動了某個無法逆轉的倒計時。
    這兩日，獨自調息時，他偶爾會感到心髒位置傳來一絲極其隱晦的、仿佛什麽東西正在緩慢碎裂開來的細微聲響。那不是聽覺上的聲音，而是直接作用於神魂本源的感知。伴隨而來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生命力正從某個看不見的缺口悄然流逝的虛弱感，雖然極其微弱，轉瞬即逝，卻真實存在。
    更讓他心頭微沉的是，他發現自己對新融合的、帶著混沌意蘊的神力掌控，似乎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滯澀？不是力量減弱，而是在運轉到某些極其精微、需要完美控製的關鍵節點時，會有一刹那的“不聽使喚”，仿佛那股新生力量與他原本的神魂烙印之間，還存在著一層極淡的、尚未完全彌合的隔膜。
    這隔膜，或許正與他那缺失的本源神印有關。
    新的力量帶來了新的可能，卻也像一麵鏡子，更清晰地照出了那陳舊傷痕的猙獰與頑固。
    鳳臨垂下眼睫，遮住了金眸中一閃而過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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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讓星瀾察覺。
    他的小丫頭剛剛突破元嬰，得了混沌之心，正是最開心、對前路充滿信心的時候。她像個終於飛出巢穴、初次領略天空廣闊的小鳥，正該是自由歡快、無憂無慮的年紀。
    那些沉重的、冰冷的、關乎生死存亡的隱憂，不該這麽早壓到她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至少……在她擁有足夠的力量和心理準備之前。
    他端起已經微涼的茶杯，將剩餘的茶湯一飲而盡，仿佛要將那絲不安也一同咽下。
    再抬眼時，他眼中已恢複了平靜，甚至帶著淺淺的笑意，朝著正好成功“捏”出一隻活靈活現的灰色小狐狸、正得意洋洋朝他揮手的星瀾，微微頷首示意。
    星瀾見他終於“欣賞”到自己的傑作，更是開心，操控著那隻混沌之氣凝成的小狐狸，邁著優雅自以為）的步伐，蹬蹬蹬跑到石桌旁，仰起頭，對著鳳臨“嗷嗚”叫了一聲，雖然無聲，那姿態卻學了個十足。
    鳳臨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伸出兩根手指，虛虛點了點那小狐狸的腦袋。
    小狐狸晃了晃腦袋，隨即“噗”地一聲輕響，化作一縷灰色氣流，消散在空氣中。
    “啊！我的狐狸！”星瀾不滿地叫起來，跑回石桌邊，一屁股坐在另一個石凳上，鼓著臉看他，“我好不容易弄出來的！”
    “有形無神，徒耗心力。”鳳臨淡淡點評，又給她倒了一杯茶，“玩夠了便喝口茶，靜心調息片刻。對新力量的掌控，需張弛有度，細細體悟其中韻律，而非一味追求形態變化。”
    星瀾知道他說得對，剛才那一通玩鬧，雖然開心，也確實消耗了不少心神。她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清涼的茶湯入腹，帶來一絲寧靜。
    她放下杯子，托著腮，看著鳳臨。他正望著山穀遠處緩緩流動的雲霧，側臉在午後的陽光下鍍著一層柔和的光邊，俊美得不似凡人，卻又因為那份寧靜的神情，而多了幾分真實的煙火氣。
    “鳳臨，”她忽然輕聲開口，“這裏真好。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不用打打殺殺，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算計人心。隻有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還有他在身邊。
    鳳臨轉過頭，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依戀和向往，心頭微軟，那絲隱憂似乎也被衝淡了些。
    “會有的。”他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動作帶著難得的親昵，“待諸事皆了，尋一處你喜歡的山水，建一座這樣的木屋，種些花，養些雀兒，你想如何便如何。”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承諾般的篤定。
    星瀾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點頭：“嗯！說定了！到時候我要在屋後種一大片花田，什麽花都種！還要在潭邊搭個秋千！你負責煮茶，我負責催花！”
    她已經開始興致勃勃地規劃起“退休生活”。
    鳳臨聽著她嘰嘰喳喳的設想，唇邊的笑意真切了許多。
    “好。”他應著，目光柔和。
    或許，為了這樣的未來，眼前這點隱憂和挑戰，也算不得什麽了。
    他總會有辦法的。
    為了她，也為了……他們共同期許的、安寧的未來。
    隻是，當他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自己擱在石桌上的手背時，似乎看到皮膚下有一道極其淡薄、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金色細痕，一閃而逝，快得像是陽光晃眼造成的錯覺。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握住了茶杯。
    山穀裏，陽光正好，微風不燥。山澗叮咚，靈鳥啁啾。星瀾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跟他描述她理想中的花田要種哪些珍稀品種，聲音清脆悅耳，充滿了生機。
    一切，都寧靜美好得如同世外桃源。
    隻有鳳臨自己知道，在這寧靜的表象之下，那關乎性命的倒計時沙漏，其流淌的速度，或許正在悄然加快。
    但他什麽也沒說。
    隻是又給她續了一杯茶，聽著她歡快的聲音，將那份沉重的隱憂，更深地埋進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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