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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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憑陳理如何條分縷析,力陳那“水利發電站”化江河之力為靈能、澤被一方的諸般妙用,大長老那煌煌如天憲般的法旨,終究挾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轟然落下,將他所有辯駁盡數碾碎。
“耗費天材地寶,徒耗宗門資糧!” ——那冰冷的、回蕩在殿宇間的裁決之聲,便是明麵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陳理垂手立於階下,麵上恭敬未改分毫,然其低垂的眸底,卻有一縷洞悉的精光倏然閃過。他心中雪亮如鏡:什麽資糧耗費,不過是遮掩的幌子。大長老真正忌憚的,是這些構造奇巧、前所未見的“靈能造物”一旦矗立於光天化日之下,那過於顯眼的異芒,必將如黑夜明燈,引來八方覬覦的目光,乃至……掀起不可預料的紛爭禍端!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灑落案幾,陳理指尖輕撫茶盞邊緣,杯中靈霧茶已見底多時。茶香氤氳間,他抬眼望向窗外流雲舒卷,忽覺心頭微動。
這藏經閣有田師弟,我在這裏倒是愈發多餘了。陳理輕歎一聲,目光掃過書架上整齊排列的玉簡。每道竹簡都泛著溫潤靈光,連擺放的角度都分毫不差。案幾纖塵不染,連最易積灰的角落都潔淨如新。
他指尖在檀木案幾上輕輕叩擊,茶盞中的殘茶泛起細微漣漪。窗外流雲變幻,恍惚間似勾勒出故土輪廓。
是時候了。陳理忽然起身,青衫拂過案幾,帶起一陣清風。茶盞應聲而落,在案幾上轉了個圈,穩穩停住。這清溪鎮,也該回去看看了。
最後一字落下時,窗外流雲恰好遮住日頭,在閣內投下一片遊移的暗影。
此念所指,正是這具身軀原主的故鄉。 記憶中那模糊的故土輪廓與依稀尚存的親緣牽連,此刻變得格外清晰。 “無論如何,” 他低聲自語,眼中掠過一絲複雜卻堅定的神色,“既承了此身因果,家中親眷,總需照拂一二。”
任務殿內聲浪如潮,各峰弟子往來如織,衣袂帶起的靈風攪動著懸在穹頂的千盞琉璃燈。
九丈高的玄光玉璧矗立中央,其上金篆銀符明滅流轉,甲等誅魔令的血光與丙等采藥任務的青碧靈光交織成一片璀璨星瀑。
陳理一襲青衫踏入殿門,周身三尺卻似有無形壁障,喧囂人潮如分水浪般自然向兩側退開,竟無一人衣角能沾他身。
他足下未停,青玉地磚映著疾行的素履殘影,轉瞬已立在符令青玉案前。
案後當值的圓臉弟子正支著下巴打盹,腦袋一點一點,險些撞上堆疊如山的卷宗。陳理屈指在浸著墨香的沉鐵木案麵輕輕一叩——“篤。”
當值弟子猛地驚醒,袖口帶翻了半盞冷茶。
待看清眼前人,慌忙抹了把臉,擠出個笑,手腳麻利地掀開一方紫檀匣。匣內鋪著玄色絲絨,數十枚空白玉符列陣般排開,符體通透如冰。
“師兄是要接什麽任務?”當值弟子執起一杆青玉筆,筆尖懸在符上三寸,靈墨在尖端凝成一點顫巍巍的珠光。
案後當值弟子正埋首謄錄卷宗等待陳理回答。
“陳理,天水峰藏經閣。下山處理俗世親族事宜,去青溪鎮,歸期一月。”
青玉案後的當值弟子抬眼一怔,筆尖懸停半空:“陳師兄?您這是要……?” 目光掃過陳理腰間並無任務玉牌,他遲疑道,“辦私事?可如今藏經閣由您執掌,按規程……”
陳理神色平靜,指尖在案幾上輕輕一點:“此事劍大執事已然首肯,刑師兄與林師姐處,亦已打過招呼。”
當值弟子聞言,緊繃的肩膀瞬間鬆弛,臉上堆起近乎諂媚的笑:“哎喲!原來是大執事點了頭!您瞧我這記性,早該想到的!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他忙不迭取出一枚溫潤的空白玉符,靈力灌注指尖,迅疾地將陳理所述信息烙印其上,最後重重蓋下一枚流轉著“私”字靈光的印記,雙手捧起奉上:“符令您收好!下一處,您移步刑罰堂尋刑衛長便是!”
任務殿偏角的符令青玉案前,陳理指尖正拂過剛領取的冰魄符令邊緣。他抬眼掃過當值大弟子空蕩蕩的座椅,隨口道:“今日怎不見包師兄值守?”
案後低頭謄錄的當值弟子一頓。他飛快瞥了眼靈獸穀方向,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壓得比符紙摩擦還輕:“包師兄他…咳,去靈獸穀…呃…巡視飼靈了……” 尾音虛飄,眼神黏在卷宗上不敢抬。
陳理眉梢幾不可察地一挑。“巡視?還是去‘巡視’剛出籠的豬肉包?”
“噗!” 那弟子手一抖,玉筆尖在卷宗上拉出長長一道墨痕。他手忙腳亂去捂,袖口蹭得滿臉墨漬,活像隻掉進硯台的狸貓,漲紅著臉結巴:“陳、陳師兄慎言!包師兄那是…是體察靈獸膳食!對!體察!” 聲音越拔越高,引得附近幾個弟子側目。他猛地縮脖,幾乎要把腦袋埋進卷宗堆裏,隻露出一對通紅的耳朵尖。
此時靈獸穀內一隻油紙包從琉璃瓦縫隙悄然遞出,肉香混著七葉參的苦辛味絲絲縷縷飄散。白子夜的聲音氣若遊絲:“老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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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理出了任務堂趕到刑罰堂。
刑罰堂內燭火昏沉,玄鐵澆鑄的牆壁滲著森森寒意。濃重的禁製威壓凝滯如鐵,混雜著一縷揮之不去的陳舊血腥氣。
當值的刑衛身披玄鐵重甲,麵容隱在陰影裏,唯有一雙眼冷若寒星。刑三今日並未當值。
那刑衛見陳理入內,手中布滿暗紅符文的玄鐵羅盤幽光流轉,聲線似冰棱相擊:“陳師兄,刑師兄已有交代。請出示下山符令與身份玉牌。”
陳理依言遞上。刑衛將符令和玉牌置於羅盤上方。羅盤指針瘋狂轉動,發出低沉的嗡鳴,射出數道紅光掃過陳理全身。
玄鐵羅盤上血紋明滅,刑衛凝目細察數息,冷硬道:“身份無誤。因果線未染汙濁…無重罪錄檔,亦無緝令在身。”視線掃過符令朱砂印刻的“私”字,鼻腔裏逸出聲輕哼:“青溪鎮?醃臢凡塵。記牢了——莫生事,莫染孽因。否則……”玄鐵護腕包裹的手指緩緩抬起,指向幽暗深處猙獰刑架的輪廓。
陳理垂目,指尖在袖中卡尺紋路上輕輕一按:“謹記。”
執事堂內天光清朗,陸九淵正端坐案前翻檢玉冊。
抬眼瞥見人影入門,他霍然起身堆起熱切笑容,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去:陳師兄!您竟親自來了! 雙手已接過那枚下山符令,這等歸鄉瑣事,遣個外門弟子跑腿便是,何勞您移步?
陸九淵引著陳理回到青玉案後,臉上堆笑更盛。
他小心翼翼開啟案頭一方雕著瑞獸的寒玉匣,匣內靈光微漾。隻見他先撚起一枚薄如蟬翼的玉符,符身雲紋如水波流轉,恭敬遞上:“陳師兄,此乃‘雲蹤符’,需貼身佩戴。它自會烙印您所行軌跡,歸山時必得查驗。”
他壓低聲音,指節在符麵一抹,帶起細微漣漪,“萬莫動那屏蔽或損毀的念頭,裏頭嵌了刑罰堂的‘玄機引’,稍有異動,那邊的追魂鍾怕是要震得山響。”
指尖又探入匣中,取出一枚青白溫潤的圓形玉玨,質地似凝脂,內蘊柔光。
陸九淵掌心托著玉玨,如同捧著一輪小月,語氣帶上幾分鄭重:“這‘護身玉玨’可是保命的好東西。師兄隻需注入靈力,便能激發三次堪比金丹初期的護身靈罩。”
他拇指在玉玨邊緣摩挲了一下,“若真遭逢生死大劫,它亦能自行護主一次……隻是這寶貝煉製不易,宗內庫藏也有限,師兄千萬省著用。”他抬眼覷著陳理神色,話裏話外透著珍貴。
將兩件法器輕放陳理麵前案上,陸九淵身體微微前傾,笑容裏帶上了幾分熱切:“對了師兄,此去路途雖不算遙遠,可代步的靈獸還是要備一隻吧?靈獸殿豢養的‘白鶴最是溫馴神駿,師弟我豁出這張臉去,也能為您討來一隻上品的!不過嘛……”他搓了搓手,略顯歉意,“按規矩,得勞煩您親自去靈獸殿畫個押,領了那馭獸的‘同心契’才成。”
陳理接過兩件法器指尖拂過冰涼滑膩的雲蹤符,符內流轉的靈紋軌跡在他感知中纖毫畢現,結構精巧卻也帶著不容置疑的監視烙印。
目光落在那護身玉玨上,溫潤表象下蘊含的能量波動在他眼中被迅速拆解——三次金丹初期的防護?能量轉化效率似乎還有提升空間……至於那白鶴,他腦中瞬間回想道上次與林清爽和刑三探查乘坐白鶴,最後還是決定否決,不行,此次是私事不能浪費那些白鶴。
陳理指尖在青玉案沿輕輕一叩,搖頭道:“陸師弟費心,靈獸便免了。山道崎嶇,步行反倒便宜,正好沿途觀覽風物。”他袖袍微動,已將案上兩件法器納入掌中。
陸九淵臉上笑容不減,拱手道:“師兄雅意,步行體悟天地亦是修行。那師弟便不多言了,隻盼師兄一路順遂,切莫誤了歸期。”他手指在記載歸期的玉冊上不著痕跡地輕叩兩下,提醒之意隱在熱絡之下。
陳理略一頷算作回應,轉身步出執事堂門檻時,他左手狀似隨意地拂過腰間儲物袋。
神識如細流探入袋中空間,掠過幾瓶丹藥、幾塊靈石,確認並無半片鐫刻宗門功法的玉簡——那些烙在識海深處的“靈能陣圖”與“水力推演”,此刻卻比任何禁術玉簡更灼燙。
山風卷起他素青道袍的下擺,帶來一絲凡塵煙火氣。
清溪鎮…… 這個地名在心間滾過,帶著原身記憶裏潮濕的青石板路和炊煙的味道。
他腳步微頓,目光投向山門之外。此去,那具身軀的凡俗之名——“陳理”,將不再是一個淡漠的名字,而是一副必須重新披掛、承載著血緣與舊債的沉重甲胄。山風掠過他沉靜的眉眼,仿佛也帶起了一絲凡塵的喧囂。
萬丈玄玉雕琢的山門牌坊矗立雲海,其上“青雲”兩個古篆吞吐著凜冽清輝。值守弟子玄衣銀絛,如兩尊石像立在翻湧的雲霧邊界。見陳理走近,左側弟子手掐法訣,一道探查靈光自其眸中射出,掃過陳理周身氣機。右側弟子則上前一步,掌心向上,聲音在罡風中紋絲不亂:“師兄,符令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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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理自袖中取出那枚流轉著微光的《下山符令》與天水峰身份玉牌,穩穩置於對方掌心。值守弟子指間靈光一閃,符令上的雲紋與玉牌內的氣息瞬間共鳴,發出低沉的嗡鳴。右側弟子凝神感應片刻,又仔細核驗符令上“青溪鎮”、“一月為限”的朱砂烙印,這才抬首,目光如電:“驗明正身。陳師兄,請。”
他側身讓開一步,露出其後隱約可見的、蜿蜒向下的青石階,以及階下那遙遠而模糊的凡塵煙火輪廓。罡風卷著山下的暖濕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泥土與草木的微腥。
“謝過。”陳理微微頷首。他並未立刻舉步,而是最後回望了一眼。目光穿透重重殿宇飛簷,落在秘傳閣所在的雲深之處,隨即,他不再猶豫,一步踏出。
素青道袍的下擺拂過冰冷的玄玉門檻,身影瞬間沒入那豁開的雲霧通道。
——
山風卷起素青道袍的下擺,陳理駐足於萬丈雲崖之巔。
腳下層雲翻湧如海,清溪鎮三字在唇齒間無聲碾過,帶著泥土與陳年木梁的氣息——那是原身骨髓裏鏽蝕的鄉愁。
袖中那柄青銅卡尺貼著腕骨,冰涼而沉實。他指腹緩緩摩挲過尺身上微凸的玄奧刻痕,陽光穿過指縫落在精密的青銅遊標上。
陳理的目光掠過雲海,投向凡塵深處。山風將他束發的青帶吹得獵獵作響,袖中卡尺的冰涼觸感卻異常清晰。他指尖無意識地在尺身遊標槽上滑動,發出極細微的“哢噠”輕響,如同撥動記憶深處生鏽的門栓。
原身殘存的影像在意識中明滅:
昏暗灶間,油燈如豆,父親佝僂著腰在編竹篾,粗糙的手指被篾條割出道道血痕,卻將一枚裹著糖霜的山楂果偷偷塞進少年“陳理”手心,枯瘦的臉上擠出一點笑紋:“給你妹留半顆……”
暴雨傾盆的夏夜,茅屋四處漏雨。母親把僅有的幹草堆全裹在一個瘦小顫抖的身軀上,自己縮在角落,濕透的鬢發貼在蠟黃的臉頰,卻還輕聲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
最後一麵是村口的老槐樹下,小妹牙牙學語,眼睛卻亮得驚人:“嘎嘎...抱抱!”
記憶的潮水退去,隻餘一片冰冷的灘塗。父母墳頭的荒草,怕是早已高過小妹了。陳理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映著蒼茫雲靄,無悲無喜。
“可惜……” 這聲歎息幾乎散在風裏,並非哀慟,更像是對一樁懸而未決事務的確認,“債主已逝,這賬簿……便隻剩最後一筆未銷了。” 他指腹重重碾過卡尺末端最精密的刻度。小妹——這個僅存在於模糊記憶和血緣契約中的“變量”,是原身留下的最後一道待解方程,一個無法用符陣推演、無法用靈能計算的“人”之因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