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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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輛由尋常青布篷罩著的馬車,排成一列,碾過凡塵坑窪不平的土路,吱吱呀呀地作響,緩緩而行。
拉車的馬匹亦是凡俗常見的駑馬,毛色混雜,顯得頗為不起眼。
車輪卷起的塵土,帶著一股貧瘠與荒蕪的氣息,與青雲門轄下那些靈氣氤氳、平整光滑的青石大道截然不同。
車隊漸漸遠離了那片清靈之地,朝著那七國戰火交織、血煞怨氣幾乎要凝結為實質的漩渦邊緣——葬星山脈行去。
越往七國邊境行進,眼前的景象便越發與宗門內的雲海仙山、靈泉飛瀑割裂開來,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殘酷真實。
道路兩旁,昔日或許炊煙嫋嫋、雞犬相聞的村落,如今大多隻剩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被焚毀廢棄的殘骸無聲訴說著兵禍的暴虐。
荒草蔓生,淹沒了田埂與院落,偶爾可見森森白骨掩映其間,也不知是牲畜的還是人的。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清甜的靈氣,而是一種混合了塵土、血腥、腐爛和某種深沉絕望的汙濁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偶有稀稀落落的流民拖家帶口,麵黃肌瘦、眼神麻木地從車隊旁蹣跚走過,看向馬車的目光帶著畏懼、警惕,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第一輛馬車內,端坐著一位身著素雅布衣、麵容清冷的女子。
她便是此行的主導者,化名“林掌櫃”的林清霜。
此刻林清霜收斂了所有金丹修士的威儀,將修為壓製在築基中期,但那雙深邃的眼眸透過車窗掃過沿途慘狀時,依舊銳利如劍,隱有寒芒閃動。
車轅上,充當車夫的是身形挺拔、麵容冷峻的築基初期護衛白子夜,他看似隨意地揮著馬鞭,實則周身靈覺已提升至極致,警惕著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
身材魁梧如鐵塔、抱著臂膀閉目養神築基初期的貼身保鏢刑三就坐在他身旁,即便壓製了修為,那身經百戰的煞氣依舊讓偶爾靠近的流民膽寒退避。
第二輛馬車稍顯擁擠。
車窗邊,一位氣質沉靜、目光如古井無波的煉氣後期賬房陳理,正默默注視著窗外飛逝的荒涼景象,指尖無意識地在膝上虛劃,似在推演著什麽。他對麵,一位神色淡漠、仿佛對周遭一切漠不關心的煉氣後期藥師莫無正襟危坐,懷中抱著一個不起眼的藥箱。
負責駕馭這輛車的,是此行明麵上的煉氣後期管事陸九淵,他一副精明幹練的商人模樣,偶爾回頭與車內人低聲交談幾句,安排著行程瑣事。
車內還有另一位煉氣中期藥師蘇半夏,她是莫無的“師妹”,顯得溫婉許多,正小心整理著幾隻裝有普通藥材的布袋,但偶爾看向窗外慘象時,眼中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忍。
第三輛馬車最為沉悶,裏麵堆放著一些行李雜物。
車轅上,坐著三人。
滿臉絡腮胡、身材壯碩的煉氣中期鐵匠趙鐵莽百無聊賴地擦拭著一柄看似尋常的短柄鐵錘。
趙鐵莽身旁,同樣高大卻沉默寡言的煉氣中期苦力趙鐵山抱著胳膊打盹,呼吸悠長。
還有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眼神靈動、嘴角總似噙著一絲玩味笑意的煉氣中期獸語者兼雜役楚藥,他看似隨意地叼著一根草莖,目光卻不時掃過路旁林間驚飛的鳥雀或竄逃的小獸,仿佛能與它們交流。
三輛馬車,十位修仙者,就這樣沉默地行駛在彌漫著烽火與死亡氣息的凡塵道路上。
車輪碾過的不再是路,而是一道仙凡之間巨大而悲涼的鴻溝。
葬星山脈那扭曲的輪廓,已在天邊隱約可見,如同盤踞的巨獸,等待著吞噬更多生靈,也隱藏著足以改變命運的古老秘密。
當青雲門幾人車隊在斷牆邊暫時停歇,在月色下草草紮營時。
官道上一些蹣跚前行的身影還在移動。
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難民匯成一股股看不到盡頭的灰色濁流,如同被無形鞭子驅趕的螻蟻。
他們的眼神大多空洞麻木,仿佛靈魂早已在接連的災難中磨損殆盡,隻留下一具具被饑餓、疲憊與絕望刻滿印記的軀殼。
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機械地拍打著孩子,那嬰兒的啼哭微弱得如同貓崽,她卻恍若未聞。
一位拄著樹枝的老人踉蹌了一下,發出沉重得幾乎聽不見的哀歎,仿佛那一聲便用盡了他全部的氣力。
隊伍中偶爾傳來傷者壓抑的、從齒縫間漏出的呻吟,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不成曲調,卻譜成了一曲令人心頭發緊、喉嚨哽咽的悲愴亂世哀歌。
“快些走!天黑前要趕到下一個落腳點!”隊伍前方,有人用幹澀的嗓子嘶啞地喊了一聲,卻激不起多少回應。
官道上,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難民匯成一股股灰色的河流,向著他們認為可能安全的方向艱難跋涉。
他們眼神空洞麻木,臉上刻滿了饑餓、疲憊與絕望的印記,仿佛早已失去了對未來的所有希冀。
嬰兒無助的啼哭、老人沉重的哀歎、傷者壓抑的呻吟,交織在一起,譜成一曲令人心頭發緊的悲愴亂世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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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終安靜跟隨著隊伍的蘇半夏,袖中的手總會不自覺地攥緊。
粗布的衣袖下,指甲幾乎要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可下一刻,那緊繃的手指又緩緩鬆開——仿佛每一次掙紮,都在她心中刻下一道無聲的裂痕。
蘇半夏終是無法視而不見。
於是,在眾人圍著篝火分配幹糧、低聲交談,或蜷在車架旁勉強入睡的間隙,蘇半夏悄無聲息地離開。
蘇半夏步履輕得像掠過地麵的風,身影沒入黑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塵。
蹲下身,在一位倚著殘壁喘息、奄奄一息的傷兵手邊,放下一小瓶最普通的金瘡藥和一塊用幹淨布包好的餅。
快步走向一個縮在母親懷裏不住發抖的孩子,將一小袋清水和幾塊幹糧塞進那婦人龜裂的手中,不等對方開口,便已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隨即轉身隱回黑暗。
蘇半夏的動作極輕、極快,仿佛從未出現過。
當重回車隊火光所能照見的範圍,重新戴上那副慈悲溫和的蘇醫師麵容時,蘇半夏那雙總是漾著暖意的眼眸深處,無聲地漫上一層更深、更重的陰影。
那是不忍,是無奈,更是一種清醒的痛楚——明知所能救不過萬一,卻仍無法背過身去。
蘇半夏什麽都沒有說,悄悄整理了一下微微皺起的衣襟,將藥箱重新扶正。
路途在死寂與喧囂的交替中繼續延伸。
焦土的氣息愈發濃重,道路兩旁出現粗糙設立的關卡哨所。
那些以粗木和尖刺胡亂搭建的柵欄後,站著三三兩兩的兵士,甲胄破舊,眼神如同淬毒的鉤子,混雜著長期緊繃帶來的警惕、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毫不掩飾的、對油水的貪婪。
兵士的刀劍並非安然入鞘,而是出鞘半寸,冰冷的鋒刃在昏沉的天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寒光,對任何試圖通過的人與車駕投去審視與懷疑的目光。
“停下!從哪來?往哪去?運的什麽貨?”盤問聲粗魯而沙啞,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了的弓弦,似乎一點細微的火星,一次多餘的眼神交匯,就能瞬間引爆一場血腥的衝突。
車隊成員皆屏息凝神,由“陸管事”上前,堆起世故的笑容,熟練地遞上路引文書,偶爾還要巧妙地塞過幾塊碎靈銀,低聲解釋著:“……都是些不值錢的粗貨,往前方換些藥材……”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盤查間隙,眾人會遠眺到地平線上某處突然騰起滾滾濃黑的煙柱。
隨風隱約傳來模糊卻撕心裂肺的喊殺聲與金鐵劇烈撞擊的銳響,間或夾雜著低階法術碰撞產生的沉悶爆鳴——那意味著不遠處的山穀或廢墟後,正有小股部隊在激烈交鋒,生死相搏。
護衛打扮的白子夜和刑三下意識地交換一個眼神,手更貼近腰間的武器。
車隊並未在原地停留多久,在繳納了足夠的“買路錢”並接受了又一番盤查後,粗糙的木柵欄被不耐煩地推開。
“走!快走!別擋著道!”兵士揮著手,目光卻仍貪婪地掃過車隊那幾輛看似滿載的貨車。
車輪再次吱呀作響,碾過坑窪不平的土路,載著眾人深入這片被血與火浸透的土地。
車隊的十人,無一不是青雲門內位高權重、修為通天之輩,早已見慣了風雨波瀾,甚至他們之中就有人親手締造或平息過遠比眼前這片焦土更為宏大、更為酷烈的殺伐場麵。
仙門之爭,動輒山崩地裂,法術的光輝能照亮半個天際,其規模與威力,遠非凡人戰爭可比。
然而,昔日他們高踞雲巔,所見或是壯闊的法術對撞,或是宏大的戰略布局。何曾如此刻這般,如此近距離地、幾乎毫無隔閡地浸染於凡塵最底層、最直接的苦難與戰爭的殘酷氣息之中?
那彌漫在空氣裏、幾乎凝成實質的衝天怨念,那縈繞在廢墟之上、冰冷絕望的死氣,那一個個具體而微、在戰爭巨獸無情碾壓下如同草芥般破碎湮滅的生命……
這一切所帶來的衝擊,並非磅礴的力量威壓,卻是一種更細微、更黏著、更無孔不入的窒息感。
它仍不免在這些大能者古井無波的心境中,投下了一顆顆細微的石子,泛起了層層擴散、無法忽視的真實漣漪。
他們沉默著,隨著車隊,繼續前行。
青篷馬車在焦土與廢墟間艱難前行,車輪碾過碎石與枯骨,發出吱嘎的哀鳴,如同這片土地無聲的控訴。
沿途所遇,盡是潰敗後失魂落魄的散兵遊勇、裝備簡陋的地方巡邏隊,以及各懷心思、據守關卡的守軍。
他們的軍械粗劣不堪,鏽跡斑斑的長矛與卷刃的刀劍似乎訴說著資源的匱乏;甲胄更是殘缺不全,皮甲破裂,鐵片鬆動,難以提供真正的防護。
隊伍陣型鬆散,行進間毫無章法,彼此缺乏呼應,顯是缺乏訓練。
他們眼中的神色——少有銳氣與鬥誌,多是深入骨髓的麻木,或是掩藏不住的恐懼,僅憑著一時的血勇與龐大的人數勉強維持著表麵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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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遇到此類盤查,管事陸九淵便會立刻迎上前去。
他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略帶謙卑的笑容,聲音洪亮又不失恭謹,熟練地應對著每一次詰問。
“軍爺辛苦!小號是從南邊來的,運些粗布雜糧,混口飯吃……”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側身,巧妙地將一小袋靈銀碎幣塞入對方小隊長的掌心。
“一點茶水錢,不成敬意,還請軍爺行個方便。”
他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那微不足道的“好處費”往往能換來一聲含糊的點頭和柵欄的短暫開啟。
馬車繼續深入。
車簾微晃,偶爾顯露出車內人沉默的側影。
蘇半夏的目光掠過窗外一片狼藉的田野,輕輕歎了口氣;白子夜的手指無意識地叩擊著劍鞘,眼神銳利如鷹;刑三則始終閉目,仿佛一切與外無關,唯有微微繃緊的下頜顯露出他並非真的無動於衷。
這輛看似普通的青篷馬車,便在這片被烽火與苦難反複灼燒、仿佛連天空都染上一層灰燼顏色的土地上,沉默而堅定地,向著那未知而危險的目的地,一路前行。
在這片被戰火反複犁過的焦土上行走,麻煩如同荒野中的餓狼,總在不期然間嗅著味道撲來。
一日黃昏,夕陽如血,將稀疏枯林的影子拉得老長。
車隊正欲尋一處背風的土坡歇腳,前方塵土突然大作,一隊約二三十人的潰兵從殘垣後湧出。
他們丟盔棄甲,衣衫襤褸,眼中交織著絕望與貪婪,如同發現獵物的鬣狗,死死盯住了這支看起來貨物不少、護衛卻不多的“肥羊”。
“攔住他們!把車和貨留下!”為首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嘶啞地嚎叫,揮舞著一把豁口的彎刀,帶頭衝了上來。
其餘潰兵也發出雜亂瘋狂的叫喊,一窩蜂地湧來,試圖以人數優勢碾壓這支看似普通的商隊。
根本無需林清霜或陸九淵下令。
就在潰兵衝至車隊前十數步時,一道冷冽的劍光如同暗夜中驟然亮起的寒星,倏忽一閃!
衝在最前麵的幾個潰兵隻覺頭皮一涼,幾縷枯發被齊根削斷,飄飄落下。
與此同時,一股凝練如實質的冰冷煞氣猛地從另一側爆發開來,仿佛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潰兵的心頭。
那氣息並不磅礴,卻尖銳如冰錐,直刺靈魂深處,讓他們瞬間血液幾乎凍結,四肢僵硬。
白子夜不知何時已立於車隊前方,長劍並未完全出鞘,隻露出三寸青鋒,在血色夕陽下泛著幽光。
他眼神冷冽,掃過潰兵,如同看著一群死物。
刑三則依舊沉默地守在馬車旁,隻是微微抬起了頭,鬥笠下的目光如萬年寒冰,被他掃視的潰兵無不駭然倒退,仿佛被毒蛇盯住。
“滾。”
一個字從白子夜唇間吐出,不高,卻帶著毋庸置疑的殺意。
潰兵們的瘋狂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熄滅。他們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兩個氣息陡然變得無比危險的男人,哪還敢有半分搶劫的念頭?
發一聲喊,比來時更快地丟下武器,狼狽不堪地轉身逃入枯林深處,眨眼消失不見。
車隊周圍恢複了死寂,隻餘下風吹過荒原的嗚咽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