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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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輛青布篷馬車,如同三隻渺小的甲蟲,緩緩駛入葬星山脈那如同巨獸張吻般的入口。
    才剛跨過那道無形的界限,周遭天地陡然一變。
    外界的荒涼死寂被瞬間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壓在心頭的陰森詭譎。
    天空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昏晦的薄紗,光線黯淡扭曲,映得兩側嶙峋怪石如同蟄伏的妖魔。
    空氣中彌漫的也不再是尋常濁氣,而是徹底狂暴紊亂的天地靈氣,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瘋狂攪動,駁雜暴戾,根本難以引氣入體。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濃得化不開的血煞之氣,吸入肺葉,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腥甜,黏滯在喉頭,揮之不去。
    風中嗚咽著,不再是單純的風聲,而是無數怨念、嘶吼、絕望低語交織成的靡靡之音,無孔不入地鑽入耳廓,撩撥著神魂深處的不安。
    最前麵那輛馬車的車轅上,偽裝成築基初期護衛的白子夜眉頭緊鎖,他緊了緊手中韁繩,聲音壓低,卻清晰傳入車內:“掌櫃的,這地方的‘風’邪門,刮得人腦仁疼。”
    車簾微動,並未掀開,裏麵傳出林清霜刻意收斂了修為、顯得略顯暗沉的聲音,一如她如今偽裝的築基中期“林掌櫃”該有的凝重:“斂住心神,守緊靈台。這裏的怨煞惡念能蝕人心智,非比尋常。”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所有人加快速度,盡快穿過這片入口區。”
    “是。”白子夜應了一聲,回首朝後麵兩輛車打了個手勢。
    偽裝成苦力、身材魁梧的趙鐵山啐了一口,低聲對身旁扮作鐵匠的趙鐵莽嘟囔:“老弟,這鬼地方,靈氣吸不了就算了,還盡往腦子裏塞亂七八糟的東西,真他娘的憋屈!”
    趙鐵莽扛著一個沉重的工具箱,悶聲回道:“少廢話,留點力氣。真遇上東西,掄錘子的機會有的是。”他目光警惕地掃過周圍那些仿佛隨時會活過來的猙獰怪石。
    偽裝成雜役的楚藥看似低眉順眼地跟在車旁,耳朵卻微微動著,捕捉著風中除了怨念之外,是否夾雜著其他聲響——比如,某種潛行靠近的細微蹄音,或是鱗片摩擦過石頭的窸窣,他的稱號“獸語者”並非完全虛假。
    陳賬房陳理)和陸管事陸九淵)則坐在第二輛車上,兩人皆是沉默不語,一個手指無聲地在膝上掐算著什麽,另一個則目光銳利地透過車窗縫隙觀察外界,默默記下地形與異常之處。
    刑三,那位偽裝成築基初期的貼身保鏢,並未固定在某一輛馬車,而是身形看似隨意地遊離在三輛車附近,他的步伐輕盈,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時刻感知著最大範圍內的風吹草動。
    經過白子夜身邊時,淡淡丟下一句:“左側三裏外,有東西在窺伺,速度很快,意圖不明。”
    白子夜眼神一凜,微微頷首,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車隊在壓抑詭異的氛圍中,加快了速度,向著山脈更深處行去,仿佛正主動駛入一頭遠古凶獸的咽喉深處。
    車輪碾過焦黑龜裂的地麵,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碾碎骨殖般的細微聲響。
    “這地…”跟在車旁的苦力趙鐵山用腳蹭了蹭地麵,黑灰沾滿了他的鞋麵,他抬頭看向身旁的鐵匠趙鐵莽,聲音悶悶的,“這土顏色不對,像被魔血泡過又燒焦了,死氣沉沉的,踩上去心裏頭發毛。”
    趙鐵莽扛著工具箱,目光掃過地麵那些深不見底的裂縫,甕聲道:“閉嘴,看好腳下。裂縫裏說不定藏著什麽東西。”
    最前方馬車上的白子夜猛地一勒韁繩,馬車微微一頓,他指著前方一個巨大無比的深坑,那坑洞邊緣呈結晶狀,仿佛被可怖的高溫瞬間熔煉過:“掌櫃的,看前麵!好大的坑…這絕不是築基修士能弄出來的動靜!”
    車簾掀開一角,露出林清霜半張凝重的臉,她目光掃過那巨坑,以及視野內隨處可見的類似瘡疤,聲音低沉:“是雷法,或者更高階的滅魔法寶…一擊之下,金丹修士也難逃魂飛魄散。”
    她頓了頓,視線落在不遠處一具半埋在黑土中、肋骨間還插著半截斷劍的枯骨上,“都小心些,這裏的殘骸…可能不止是殘骸。”
    中間馬車裏,蘇半夏臉色蒼白地縮回目光,她剛剛看到一顆嵌在焦土裏的骷髏頭,眼眶正對著車隊的方向。
    她下意識地靠近身邊的莫無:“師姐…那些白骨…他們好像都在看著我們…”
    莫無閉著眼,但眉頭微蹙,似乎在感知著什麽:“非是看你。是殘留的怨念與死氣在擾動你的神識。守心,勿被妄念所乘。”她手指微微掐訣,一層極淡的清輝籠罩了車廂,將那無形的怨念低語稍稍隔絕在外。
    蘇半夏沒想到你還有這天賦!演的不錯。”莫無神識傳音給蘇半夏。
    “我是真怕啊!”蘇半夏白了一眼莫無傳音道。
    “哢嚓”一聲輕響。
    護衛刑三不知何時已下車,他踩碎了一塊半埋的黑褐色碎片,彎腰撿起一片黯淡無光的金屬殘片,上麵刻滿了斷裂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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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破碎的法寶,靈性盡失,煞氣倒灌。”他指尖拂過殘片邊緣,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都別亂碰東西。這些東西,沾著不祥。”
    偽裝成賬房的陳理,透過車窗仔細觀察著那些坑洞的分布與走向,低聲道:“陸管事,你看這些衝擊痕跡,並非散亂無章,倒像是…某種合擊陣法所致,試圖封鎖什麽東西…”
    陸九淵麵無表情,但眼神深處計算的光芒飛速流轉:“嗯,封鎖線…然後被更強大的力量從內部強行撕裂、突破了。看那邊——”他指向幾處特別深邃的坑洞,“突圍點。煞氣最濃。”
    就在這時,楚藥突然停下腳步,耳朵微動,臉上浮現出一絲困惑和警惕:“…聲音不對。風裏的哭聲…好像扭曲了,斷斷續續的,像是…像是被什麽東西割裂了…”
    他話音剛落,所有人都隱約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並非聲音,也並非景象。
    而是某種更本質的東西正在變得“錯誤”。
    白子夜猛地抬頭看天,臉色微變:“天上的雲…飄動的軌跡不對勁!前麵那片空間的光線…怎麽在折射扭曲?”
    刑三身形一閃,已回到車隊最前方,他伸出手,緩緩向前探去,動作極其謹慎。他的指尖前方,空氣仿佛水波般蕩漾起來,光線在他手指周圍發生詭異的彎折。
    “不是陣法…”刑三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是空間本身…碎了。”
    林清霜深吸了一口那腥甜汙濁的空氣,緩緩吐出兩個字:“秘地。”
    車輪在焦黑龜裂的土地上艱難前行,不時發出令人牙酸的碾軋聲。
    “咦?”跟在車旁的苦力趙鐵山忽然停下腳步,瞪大了眼睛看著前方,“那石頭…怎麽自己浮起來了?”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塊頭顱大小的碎石正顫巍巍地脫離地麵,違反常理地懸浮在半空中,約莫一次呼吸的時間,又“啪”地一聲砸落在地,濺起一片黑塵。
    “這…”中間的馬車裏,蘇半夏緊張地抓住車窗邊緣,“這裏的東西都不受天道法則約束了嗎?”
    莫無緩緩睜開眼,瞥了一眼那落地的碎石,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絲凝重:“空間褶皺處的尋常現象罷了。小心些,這意味此地法則極其脆弱,可能還有更大的詭異。”
    最前方馬車上的白子夜忽然低罵一聲,他舉起手中的羅盤:“掌櫃的,指南針徹底瘋了!磁針轉得跟風車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車簾掀開,林清霜探出頭,她先是看了一眼瘋轉的羅盤,又抬頭望向遠處那幾座在扭曲光線中搖曳不定的山峰輪廓,眉頭緊鎖:“不止羅盤失效。你們看遠處的山,像隔了一層晃動的沸水,輪廓都是飄忽的。在此地,我們的眼睛也會欺騙自己。”
    她話音剛落,刑三冰冷的聲音就從側前方傳來:“我們已經在繞圈子了。”他指著路邊一塊歪斜如犬牙的黑色怪石,石身上有一道新鮮的白痕,“一炷香前,我剛從這裏劃過標記。現在,我們又回到了這裏,在這片破碎的空間裏,沒有絕對的‘直行’,感覺,眼睛,甚至神識,都可能被扭曲。”
    陸九淵沉默地取出一個簡易的刻漏和測杆,試圖記錄軌跡,但片刻後他便搖了搖頭放棄:“不行,連時間的流速和空間的距離感都在變得混亂。常規方法完全失效。”
    就在眾人因這詭異的迷途而心生寒意時,一陣模糊卻無比淒厲的聲響突兀地灌入每個人耳中!
    那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就在身邊響起——金鐵劇烈碰撞的爆鳴、絕望瘋狂的喊殺、還有臨死前那撕心裂肺的慘嚎……聲音扭曲破碎,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冰冷和戰栗,仿佛一段古老的戰場記憶正在破碎的時空中不斷回放。
    楚藥則猛地抬頭,雙眼緊閉,側耳傾聽,臉上露出極度困惑的表情:“不是活物…也不是風聲…這聲音…沒有來源!像是從…從‘空’本身裏滲出來的!”
    白子夜握緊了刀柄,環顧四周扭曲的光線和焦黑的土地,聲音幹澀:“林掌櫃,這鬼地方…我們真的能穿過去嗎?”
    林清霜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因那戰場回聲而生出的悸動,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驚懼或凝重的麵孔,聲音沉穩卻不容置疑:“慌什麽!不過是些殘留的影像聲響,迷惑心神罷了!”
    “師兄,後邊還得告你來引路了!”林清霜傳音給後方馬車中的陳理。
    後方馬車上,賬房陳理手中那隻小巧的紫檀算盤並未發出聲響,指尖卻在算珠上無聲而快速地撥動,並非計算錢糧,而是在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記錄著每一次空間異常波動的類型、頻率和能量強度。
    他眉頭微鎖,並非因為恐懼,而是如同遇到了一個極複雜的演算難題,正在全力解析著這片混亂之地隱藏的規律。
    “嗯,一會兒我傳音給包子,包子你來指揮。”陳理傳音道。
    “好!”白子夜傳音確認。
    “怪不得連鳥都不見一隻…”苦力趙鐵山嘟囔著,緊張地環顧四周,“這鬼地方,除了咱們這種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還有那些被各國畫影圖形追捕的亡命徒,誰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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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偽裝成護衛的白子夜沉聲喝道,聲音穿透令人壓抑的寂靜,格外清晰,“都打起精神!跟緊!這裏的‘路’根本不算路!看好車馬,誰都別掉隊!”
    他緊緊牽著領頭馱馬的韁繩,那馱馬不安地打著響鼻,蹄子每一步落下都顯得猶豫不前。
    白子夜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不斷掃視著前方看似平坦的焦黑色地麵。
    “左側三步,地麵下三寸,空間褶皺紊亂,繞開!”他頭也不回,低聲命令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車隊立刻隨之調整了方向。
    白子夜再次抬手止住車隊,他凝神感知了片刻,才緩緩指向一個略有弧度的方向:“從這邊繞,前方百丈,有一處極不穩定的空間裂隙,雖肉眼不可見,但一旦誤入,怕是金丹也要被撕碎。”
    整個車隊,在這片詭異莫測的山脈中,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如同在巨獸布滿利齒的唇舌間行走,每一步都潛藏著未知的危險。
    就在車隊繞過一處被雷火劈碎的巨大岩壁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爭執聲,打破了死亡地帶的寂靜。
    隻見前方狹窄的裂穀入口處,兩撥人馬正在對峙。
    一方是七八個服飾雜亂、眼神凶狠的散修,手中的兵器閃爍著不祥的光芒,顯然是臨時組成的鬆散聯盟。
    另一方則是一支規模不大的商隊,幾個護衛正緊張地護著一輛載貨的板車。
    雙方的焦點,都集中在裂穀深處一道地縫中——那裏生長著一株通體幽藍、形狀如同鬼手的奇異靈草,正散發著濃鬱的陰屬性能量波動,在這片被血煞充斥的環境中顯得格外醒目。
    “放屁!這株幽魂草明明是我們兄弟先發現的!”一個臉上帶疤的散修頭目厲聲喝道,手中長刀指向商隊管事,“識相的趕緊滾開,否則別怪爺爺們刀下無情!”
    商隊管事是個精瘦的中年人,雖然臉色發白,卻仍強自鎮定:“這位好漢,總有個先來後到。此草確是我家夥計先……”
    “少廢話!”另一個散修不耐煩地打斷,手中法訣一捏,一團幽綠色的火焰在掌心跳躍,“這葬星山脈哪來的規矩?拳頭大就是道理!你們這些跑商的肥羊,也配跟我們爭機緣?”
    散修們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
    在這種地方,一株成熟的陰屬性靈草價值連城,足以讓他們冒險一搏。
    商隊護衛們立即收縮陣型,雖然人數劣勢,卻迅速結成一個簡單卻有效的防禦戰陣。
    三名持盾護衛在前,兩名長槍手居後,還有一人手中捏著符籙,隱隱有靈光流轉。
    戰陣一成,頓時散發出一股鐵血肅殺之氣,顯然是經曆過真正戰陣的老兵。
    “嘖,是邊軍的‘三才守陣’。”散修中一個看似頭領的枯瘦老者眯起眼睛,抬手止住了躁動的手下,“硬衝的話,就算能拿下,我們也得折損人手。”
    散修們頓時猶豫起來。
    他們本是臨時湊在一起的烏合之眾,誰都不願為了一株靈草率先拚命。
    一時間,場麵僵持不下,隻有那株幽魂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著誘人的幽光。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異變突生——
    一陣毫無征兆的狂風猛地刮起,卷起地麵的沙塵與碎石,形成一個混亂的靈氣旋渦。
    這旋風怪異無比,不僅卷得人睜不開眼,其中更夾雜著葬星山脈特有的狂暴靈力和殘留的血煞怨念。
    “小心!是葬星陰風!”散修中有人驚叫。
    下一刻,那旋渦猛地擴大,恰好從對峙的雙方中間席卷而過。
    散修們組成的鬆散陣型瞬間被衝得七零八落,修為稍弱的直接被卷倒在地,慘叫著滾出老遠。
    商隊那邊雖然結陣防禦,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靈氣衝得陣型晃動,幾個護衛勉強穩住腳步,卻已是狼狽不堪。
    待旋風掠過,沙塵漸漸平息,那株幽魂草依然在裂縫中輕輕搖曳。
    但散修們已經東倒西歪地散落在各處,有的甚至被吹到了數十丈外。
    “晦氣!”那個刀疤散修從地上爬起來,吐掉嘴裏的沙子,恨恨地瞪了商隊一眼,卻見對方陣型已然重整,隻得咬牙道,“我們走!”
    散修們互相對視一眼,終究不敢再冒險,罵罵咧咧地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山岩之間。
    商隊眾人這才鬆了口氣,急忙上前小心地采集那株靈草。
    後方青布馬車中,白子夜冷冷地收回目光,低聲道:“不過是群烏合之眾。”
    陳理的指尖在算盤上無聲地撥動了兩下,淡淡道:“葬星山脈中,最危險的從來不是這些人。”
    車隊再次緩緩啟動,繞過那片剛剛發生衝突的區域,繼續向著山脈深處行去。
    仿佛剛才那一幕,隻是這片死亡之地司空見慣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