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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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紹宗帶十名親兵護送侯景、劉貴來到劉家,劉父和高歡將慕容紹宗迎進客廳,劉父對慕容紹宗千恩萬謝,高歡靜觀慕容紹宗,心中暗自稱奇,此人虎背熊腰,臉方鼻正,眉宇間透露著高貴之氣,明眸中含蓄著敦厚之性。
    劉父令人端上一盤銀子,恭敬地遞給慕容紹宗說:“略表對貴軍搭救犬子的感激之情,請將軍笑納。”
    慕容紹宗拱手作揖說:“不敢,劉伯父已托這位高兄長,轉交給段戍主一百兩銀子,此銀子斷不能再收。”
    劉父再將盤子遞向慕容紹宗,十分誠懇地說:“聽小高兄弟講,將軍為救犬子,已將五十兩銀子留給了萬俟家,我劉家不能讓眾軍爺白辛苦一趟。”
    “劉伯父不必客氣,段戍主已賞賜眾兄弟了。”慕容紹宗一句平常的客套話,讓人聽得坦蕩又親和。
    “劉伯,慕容軍主既然如是說,也不需勉強,今後仰仗慕容軍主的地方還多著呢,到時再謝也不遲。”短暫的接觸,慕容紹宗就給高歡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高歡對他解救人質幹淨利落的手法也十分佩服,不由得稱讚說,“慕容軍主的‘城下之盟’著實高明,‘軟硬兼施’的手段也令人欽佩,萬俟仵酋長既吃了癟,又拿了銀子,心中憋氣也不好拿劉家發泄。”
    “當然不會,他最恨的是賀拔家。”這時,侯景插話說,表情十分篤定又帶著得意之色。
    “對,對,這次劉家能逃過一劫,還多虧了這位侯兄弟。”劉父這才想起一直在為劉家東奔西走的侯景,由衷地感謝說,“沒有侯兄弟的跑前跑後,劉家的茶葉早被萬俟家強買去了。此次的茶葉生意,我劉家雖沒有賺到什麽錢,但也保住了本,卻讓侯兄弟遭大罪了。然而,侯兄弟一文謝酬也不肯收,我心中著實過意不去。”
    “不用謝,當年你們劉家救過我兄妹,我應當報答;他們萬俟家當年迫害我侯家,我當然要報仇。可是,我小看了萬俟家,他們隻用拳頭說話,光用腦子對付不了他們,還是慕容將軍的拳頭硬,否則今天還不知會多慘。我手下要有幾百人馬,定要踏平了萬俟家!”侯景眼冒凶光,下意識地抬起右腳去踩左腳,可剛一踩上,又立即收回,扭頭歉意地對高歡說,“大哥,我聽你的,這就去投奔段戍主。”
    慕容紹宗端詳著侯景,見此人身體略顯單薄,卻如寒冷堅硬的薄刃單刀,渾身散發著殺氣,侯景的恩怨分明、快言快語,也很合自己的胃口。
    高歡略微皺起眉頭,心想:“萬景過於陰狠,將來會吃虧。”
    “爹,我也跟高大哥去戍城。”這一天的驚心動魄,刺傷了劉貴的心,也揉硬了劉貴的心,侯景的話更堅定了他以武力立身的想法,因而對父親高聲說。
    “去,去。”劉父眼神複雜地看著兒子,語氣卻堅定地說,“有你高大哥、侯兄弟作伴,還有慕容將軍關照,爹放心。反正這個世道,做生意也沒有前途。”
    劉家設晚宴款待慕容紹宗,酒席上侯景詳細詢問慕容紹宗是如何拿捏萬俟仵的,慕容紹宗也借著酒興大談自己如何“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如何“出其不意,攻其軟肋”,如何“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雙管齊下,恩威並用”。侯景聽得入神,當即就要拜慕容紹宗為師。
    當夜,高歡、侯景、劉貴三兄弟就隨慕容紹宗來到戍城,段長常安排高歡當了一名隊主,將侯景、劉貴編入自己的親兵隊。不久後,賀拔家和萬俟家的“茶葉鬥法”故事就在懷朔鎮傳開了,人們津津樂道,賀拔家分文未出就白得了一百兩銀子,萬俟家出大錢出大力卻是白忙一場;男人女人們談及賀拔家大公子的夫人賈氏和萬俟家大管家賀保山之間的曖昧關係,更是樂此不疲,好事者竟千方百計地想去一窺那隻叫“賀寶”的白貓,更有促狹鬼見到白貓就叫“賀寶”。萬俟仵對賀拔家恨之入骨,他親手殺死從賀保山家抓來的那隻白貓,開膛破肚,將一片書寫著“奸夫**”的綢子塞進貓腹中,令人扔進賀拔將軍府。賈氏呼天搶地,詛咒汙其清白的人,哭訴未得一文銀子的冤情。賀拔度拔將軍罵賈氏辱沒了門風,想要讓賀拔允休掉賈氏。賀拔允懷疑賈氏將撈到的銀子私藏在其堂弟賈顯智那裏,厭惡她撒潑打滾的胡鬧,對其越來越冷淡。
    一年後,段長常為增加高歡的閱曆,讓他當往來於京城洛陽和邊鎮的信使,侯景也成了段長常親兵隊的一名小隊長。侯景一有空就去找慕容紹宗,向他討教兵法,慕容紹宗也很喜歡侯景,侯景機智過人,一點就通,不僅能舉一反三,而且時常會有些奇妙的想法,令慕容紹宗感到新奇有趣,慕容軍主頗有教學相長的感覺,從中受益匪淺。
    段長常的族兄段榮來戍城探望族弟,段榮是肆州(今山西省忻州市)刺史爾朱榮的法曹參軍,也是真定侯婁提的孫女婿,奉爾朱榮之命,前來聯絡段長常戍主。段氏兄弟分賓主坐定後,段榮小聲對段長常說:“兄弟,刺史大人認為近期朝廷恐怕有大變故,領軍將軍元叉深得胡太後的寵幸,炙手可熱,然而清河王元懌等朝中元老十分排斥領軍將軍,雙方已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刺史大人已得到元叉的信任,他想向元叉推薦你當懷朔的鎮將。”
    段長常的心跳加速,鎮將是他夢寐以求的職務,可他長期駐守邊塞,遠離權力中心,攀不上朝廷的當權者,能當上戍主還多虧了眼前這個族兄,是他求爾朱榮刺史運作得來的,如今刺史又要推薦自己當鎮將,他豈能不激動,然而自己對朝廷的局勢隻是霧裏看花,不甚了了,攀上元叉這條線,是福是禍還未可知,於是他穩定住情緒說:“謝謝兄長的好意,感謝刺史大人的栽培,小弟願追隨兄長,唯刺史大人馬首是瞻。”
    段榮見段長常語氣平淡,知道族弟還有所保留,然而族弟的穩重仍令他欣慰,段榮微笑地說:“剛才說的是公事,我還有一件私事相托。”
    “兄長盡管吩咐,凡是兄長的事,都是小弟我自己的事。”段長常敬重感激這位族兄,因而也是由衷地願意為族兄效力,自是欣然地承諾。
    段榮麵帶尷尬地笑問:“我老丈人的寶貝幺女兒,兄弟可知?”
    “婁內幹司徒的小女兒婁昭君?她有什麽事?”段長常雖是詢問的口氣,但心中大體猜出族兄要托付的事。
    段榮顯得有些無奈地說:“想必兄弟也聽到些我這個小姨子的拒婚奇聞吧?我丈人雖是個掛名司徒,但富甲一方,家中牛馬數不勝數,錢財堆積如山,婁昭君又是我老丈人的心肝寶貝,生得眉清目秀,有多少權貴公子傾心羨慕,有多少富家子弟眼饞心動,求婚的人絡繹不絕,踏破了門檻,可我那奇葩小姨子來者不問,一概拒絕。”
    “怕是要等神仙下界吧!”段長常調侃說,他早聽說這個千金小姐眼界極高,性情孤傲,一般人降服不了。
    “唉,哪來的神仙呀!都二十了,容顏易老啊!我丈人愁得茶飯不思,我內人也心急火燎,整日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可那個小仙女卻仍然孤芳自賞,若無其事,仿佛如意郎君就在窗前。丈人、內人把壓力都推到我身上,好像是我耽誤了他們家‘萬金小姐’的終身大事。”段榮愁眉苦臉地說。
    段長常差點笑出聲來,瞧族兄陰雲密布的臉,好像是被圍困已久的城池,他用手捂著嘴說:“我這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有的是,可都是粗魯的凡界漢子,怎配得上你老丈人家的小仙女!”
    “不必說笑,我也是被逼無奈,內人說她的小妹從小就喜愛騎馬射箭,說不定就偏偏鍾情於粗獷的軍中漢子,兄弟就在營中挑幾個人品不差、身體強壯的血性漢子,去撞撞桃花運,說不定歪打正著,豈非美事!”段榮說完像是卸下一副重擔,臉上的烏雲也隨之消失。
    “好吧,小弟就矮子裏挑將軍,送幾位‘將軍’去接小仙女拋的繡球。”長年在軍中過著單調的生活,段長常能遇到這種趣事,心情格外愉悅,話說得也就風趣起來了。
    “對,對,我們派人去接繡球,她不拋,可怪不得我這個當姐夫的,家中的嘮叨鬼也不能再強人所難了。”段榮會心一笑地說。
    “兄長,我營中真有一位合適的人選,恒州慕容家族的慕容紹宗,紹宗謙厚忠實、武藝超群、氣度不凡,或許婁昭君能看上。”段長常嘴上講的是慕容紹宗,心中想的卻是他最看重的高歡,可惜高歡家境貧寒,配不上婁家。
    “兄弟說的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後?”段榮挺直身體問。
    “正是名門之後,在小弟這擔任軍主。”段長常端正坐姿回答。
    “昭君能相中他當然好,門當戶對。但兄弟還是多挑幾個,不要拘泥門第。”段榮對這次做媒並不抱多大希望,能給丈人、夫人有所交待就行。
    “行,多選幾個,給兄長的老丈人看,讓兄長的小姨子挑。”段長常明白族兄的心思,但他真希望這根紅線能牽成。段長常心想:“戍城真有婁家的乘龍快婿,自己也能靠上這個名門望族,如果高歡沒去京城送信就好了。”段長常不知是自己偏愛高歡,還是冥冥之中覺得高歡和婁昭君是天生的一對,所以感到特別的遺憾。
    段長常以拜謁段榮參軍的名義,帶著慕容紹宗、侯景、劉貴等十幾名“出類拔萃”的下屬來到婁家,段參軍陪著婁家主人、自己的老丈人婁內幹司徒接待段戍主等人。段長常的屬下對婁氏的顯赫、婁家的富有早有所聞,婁司徒雖未著官服,但衣著華美、步態雍容,盡顯富貴顯達的本色,隻是迎接賓客的笑容尚不能舒展開眉頭,掩飾不住內心的憂鬱。段長常領著眾部下向婁司徒恭敬施禮,婁司徒端莊還禮。段戍主一一介紹部下,婁司徒認真聽、仔細端詳,介紹到慕容紹宗時,婁司徒和藹地問:“令尊令堂身體可好?”
    慕容紹宗拱手說:“謝司徒大人垂問,家父家母身體無恙。”
    “令尊令堂曾否為公子定下婚約?”婁內幹仍保持著長輩慈祥的語氣,但急迫的心情已全然顯露。
    段長常與段榮四目對視,各自莞爾一笑。
    婁司徒問得突然,慕容紹宗未反應過來,稍微愣神,已而不自然地回答:“尚未有約。”
    婁內幹聽後,滿意地笑了,似乎一點也沒有發現慕容紹宗不自然的表情。段長常憋住笑,來回觀賞著二人的麵部變化。段榮注視著慕容紹宗,目光凝聚,若有所思。
    雙方一番客套之後,段榮將眾人引到婁家的私人校場,說想見識見識各位的刀馬功夫。眾人走近校場,但見一個矯健的身姿正在飛馬射箭,馬兒疾馳如箭,箭飛如電,眨眼間已有三支箭命中靶心。眾人禁不住叫好。段長常觀那馬上身影,健壯不失清秀,敏捷不失柔韌,英武不失妖嬈,他暗自點頭,心中歎道:“真乃人傑!”
    慕容紹宗緊盯著那匹駿馬,它通體赤紅,如一團飛馳的火焰,又如赤龍翱翔天際,馬首寬大高昂,長鬃炸裂,如烈日四射的光芒,身上似有火球滾動,起伏的肌肉如海浪一般,一浪拍湧著一浪如天雷滾滾,四肢如飛輪交替,連成了一片閃光,蹄不著地,如飛鳥掠水。慕容紹宗驚歎道:“好一匹赤兔寶駒!”
    似聽到了慕容紹宗的讚歎,赤馬一聲長鳴,人立而起,騎手緊貼馬背如騰身上樹。馬的前蹄落地,草地似有振動,慕容紹宗再看赤馬,額頭棱角分明,雙耳堅挺如豎立的短刀,大眼圓睜似一對銅鈴,不怒而威,長尾垂地,有如紅旗倒樹,四蹄站定,又似一座赤銅雕塑,有巍峨高聳、泰山壓頂的氣勢。劉貴發現馬上是一位秀發美女,他想到侯琴,侯琴麵容嬌嫩,這姑娘長相俊美;侯琴身體纖弱,這姑娘體形緊實;兩人都眉清目秀,侯琴清秀令人憐愛,這姑娘清秀中透著剛毅;侯琴長發及腰,誘人伸手撫摸,這姑娘短發垂肩,讓人浮想聯翩;侯琴回眸顧盼,憂鬱之情浸人心房,這姑娘目光堅定,端莊之勢令人肅然起敬。
    姑娘翻身下馬,一緊身打扮的婢女跑過去拉住韁繩,姑娘大大方方地向眾人拱手致敬,然後昂首闊步地走出校場。婢女將赤馬牽到校場中央,放下韁繩,跑向段長常眾人,笑盈盈地說:“小姐說了,各位英勇好漢,誰能騎上這馬在校場跑上一圈,馬就歸誰,小姐還另贈送五百隻羊、一百頭牛。”
    幾句話激沸了這群青年軍人的心,好一匹寶馬,好一筆獎賞,若贏得姑娘的芳心,還有天大的好事。一名小校按捺不住,率先衝進校場,小校剛接近赤兔,赤兔扭身輕跑兩步,就將小校甩出一截,小校再跑向赤兔,赤兔又輕盈地一個躲閃,小校又被晾到了一邊,小校再次靠近,赤兔再次遠離,一人一馬在草地上你來我往幾十個回合,小校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也始終都無法衝近赤兔,隻能垂頭喪氣地放棄。另一小校汲取教訓,故作若無其事、慢慢悠悠地接近赤兔,赤兔對他不予理會,低頭悠閑地啃食青草,小校自以為得計,可小校離馬還有兩三個箭步遠時,赤兔似乎在不經意間移到了一下,又拉開了與小校的距離;不論小校是靠近馬頭,還是繞到馬尾,不論是從左側還是從右側,小校都不能縮短這兩三個箭步的距離,小校想突然發力衝過去,可剛要起身,赤兔已機警地躲開,這位小校也敗下陣來。三名壯小夥子一起跑進校場,三人采取包抄的策略,從三麵將赤兔包圍,赤兔哼哧哼哧地打了幾個噴嚏,似乎在說:“小樣,人多就管用?”三人剛要縮小包圍圈,赤兔幾步優雅的跳躍就衝出了包圍圈,三人反複嚐試都無果而終。
    段榮瞧著身邊神情專注的慕容紹宗,微笑著問:“慕容軍主,不上場一試身手?”
    慕容紹宗趕緊禮貌而莊重地回答:“回段參軍,此馬性聰且烈,不可強力征服,隻可培養感情,以親密而收服。在下倉促間,絕無可能降服此桀驁不馴的寶馬烈駒。”
    段榮滿意地點點頭,心想:“此君穩重睿智,是個有用之材。”
    侯景對劉貴耳語了幾句,劉貴點頭後,大步走進校場,距馬十幾步遠就站立,他挺身直視著赤兔,良久未動。赤兔伸長脖子,鼻中噴氣,好像在問:“這人想幹什麽?”
    “嗷嗚…”突然劉貴仰天發出狼嚎的長鳴。
    赤兔昂首嘶鳴,前蹄不安地踩踏草地。
    長鳴未落,劉貴又猛地橫切著赤兔翻轉跳躍,赤兔好奇,駐足觀望。正在此刻,一個敏捷的身影從赤兔的側後,撲向赤兔,騰身一躍,騎上烈馬。赤兔遭此突襲,驚躍而起。那身影緊貼馬背,雙手環抱馬頸。
    “侯景當心!”慕容紹宗大聲驚呼。
    “真帥!”剛才那個向眾人通告的婢女,站在自家小姐身後小聲讚歎。那小姐隻是含笑注視。
    赤兔劇烈跳躍未能甩掉背上的人,又猛烈地前踢後蹶,上下振蕩,那身影被拋起又落回,像尚未斷線的風箏。赤兔憤怒旋轉,狂甩身軀,那“風箏”終被甩脫。可“風箏”僅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就再度飛起,貼上馬背。赤兔鼻孔噴出白汽,口中發出嘶鳴,如被激怒的猛獸,狂奔而起。
    劉貴驚若木雞,呆立校場,段氏兄弟和眾軍兵都屏住了呼吸,那婢女心提到了嗓子眼裏,雙手緊拽著小姐的衣服,那小姐緊鎖眉頭。
    赤兔飛馳中驟然急停,陡然騰空,遽然墜地,猝然旋轉,動作之劇,幅度之大,令侯景頓然腹中翻江倒海,他突然頭昏目眩,身體一軟,墜落下馬。然而侯景的左腳卻纏掛在馬鐙裏,身體倒懸在馬身上,赤兔再次狂奔,侯景的頭拖曳在草地上,像犁地的耒耜。
    “不好!”慕容紹宗大喊一聲衝進校場。
    “阿龍!”那小姐驚呼一聲跑向烈馬。
    慕容紹宗擋在奔馬的前方,立定提氣。
    “慕容小心!”段長常大叫之時,見烈馬已衝到慕容紹宗的跟前,他挺直脖子、瞪圓雙眼,驚待一下猛烈的衝撞。
    就在烈馬撞上來之際,慕容紹宗一個側身閃躲,讓過奔馬,伸手一抓,拽住韁繩。馬頭被強力拽回,但烈馬仍頑強前奔,慕容紹宗被迫奔跑。段長常率先衝了過去,其他人緊跟其後。此時,但見一人飛身上馬,烈馬驀地放慢了腳步,沒跑幾步,就平靜地停下。
    剛站穩的慕容紹宗正要去解救侯景,隻見馬上的人一彎腰將侯景放下。
    “侯英雄,你怎樣了!”首先衝過來的是那個婢女,她焦急地抱起侯景的頭。段長常等人圍上來一看,侯景已昏厥不醒。
    “阿傉,去叫郎中。”馬上人跳下來說。
    “是。”叫阿傉的婢女立即跑開。
    “昭君呀,太冒失了!沒受傷吧?”段榮麵帶責怪神情地說。
    “大姐夫,我沒事。看看那人咋樣了?”婁昭君平淡地說。
    “謝謝婁姑娘出手救了我的屬下!”段長常向婁昭君施禮說。
    “不必謝我,段戍主。救人的是那位英雄。”婁昭君還禮說,眼睛看向慕容紹宗。
    “慕容兄弟是真英雄啊!”段榮向慕容紹宗豎起大拇指,接著又故作遺憾地說,“可惜今天不是英雄救美哦。”
    婁昭君的臉泛起一絲紅暈,慕容紹宗也麵帶尷尬。
    “快讓開,郎中來了。”阿傉領著郎中跑過來。
    郎中仔細診斷後,抬頭對婁昭君說:“小姐,他頭部受傷嚴重,需要臥床治療調養,不宜受顛簸。”
    “段戍主,能否將小兄弟留在我婁家治療休養?”婁昭君誠懇地問。
    “求之不得,能在婁家治療,是侯景的福氣。”段長常真誠地感謝道。
    “婁家小姐,阿景就托付給你了,請悉心照顧好他。”劉貴方從驚亂中緩過勁來,語帶哭腔地懇求說。
    “放心吧,兄弟!有阿傉在,你的阿景兄弟一定不會受委屈。”婁昭君邊說邊用眼瞟阿傉,阿傉的麵已緋紅,婁昭君憋住笑又說,“阿傉,還不叫一副擔架來。”
    阿傉低著頭跑開。
    婁家設宴款待段長常及部下,婁內幹司徒簡單應酬了一會,就讓大女婿段榮招待眾人,自己則悶悶不樂地去看躺在病床上的侯景。他端詳昏迷的侯景,見他眉濃額寬卻天庭凹陷,鼻梁堅挺卻形若鷹鉤,嘴大齒白卻唇薄頦短,感覺此人麵相矛盾、性情複雜,前途莫測、富貴難料,絕非好女婿的人選;再回想女兒昭君對此人的態度,隻是關心照顧,並無傾慕動情。婁司徒既感慶幸,又覺失望,女兒的姻緣仍無著落。阿傉也看出小姐對侯英雄隻有同情,沒有愛戀,阿傉既覺遺憾,更感到喜悅,一棵甜蜜的嫩苗已在她的心房破土而出。
    在婁家酒席上,段長常的酒杯中盛的是若有所失的澀酒,段榮的金樽裏裝的卻是興奮不已的烈酒,段參軍在嶽丈大人“比武招親”的校場上,找到了一個好女婿,不是為自己的嶽丈大人,而是為刺史的父親大人。“如果牽線成功,爾朱榮刺史既得妹夫又得大將,作為有功的媒人,定能加重自己在刺史心目中的份量。”段榮輕輕地搖晃著手中的杯子,眯眼欣賞著微微蕩漾的杯中酒,心中美美地想著。開懷暢飲的慕容紹宗,心中並不痛快,他還惦記著那匹赤兔寶馬。劉貴埋頭自顧自地喝酒,他從傷勢嚴重的侯景,想到楚楚可憐的侯琴。
    半個月後,當高歡從洛陽返回途徑懷朔鎮時,從劉貴父親那裏聽到侯景負傷在婁家養病的消息,高歡打馬急奔婁家。趕到婁家,高歡甩鐙下馬,在將韁繩遞給仆人的轉身間,他被一股強烈的氣息震懾住了,定定地看去,一團赤焰從馬廄內衝射而出,那團赤焰包裹著雄壯的活力,高傲的靈性,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團赤焰走去,直勾勾的目光如牽引繩般將他幾乎僵硬的身體拽向馬廄。仆人剛要叫住高歡,被正巧走過來的婁昭君示意止住,婁昭君全神貫注著這一奇特場景,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夢遊般飄向赤兔,赤兔發出輕微的咕咕聲,馬頭興奮地輕搖輕點,前蹄不安地交替踩踏。隨著那身影一點點迫近赤兔,婁昭君的血溫也一點點上升,她感到耳熱臉燙、口幹舌燥,她緊張焦躁,亢奮渴望。當神仙般的身影終於貼近靈獸,世界仿佛凝固了,婁昭君聽到內心深處傳來玄幻縹緲的聲音:“它是他的,他是我的。”
    “小姐,小姐。”阿傉輕拽婁昭君的衣袖,小聲呼喚她。
    “唉!”婁昭君輕歎一聲,仿佛從夢中醒來。
    高歡輕輕撫摸赤兔,赤兔也用頭輕輕地磨蹭高歡的臉,舔舐他的頭發。高歡慢慢解開韁繩,緩緩牽馬走出,人馬親密相隨。當高歡躍身上馬時,一顆晶瑩的淚珠掛在了婁昭君的臉頰上,她脫口而出:“我非他不嫁!”
    高歡縱馬馳騁一圈返回後,隻見幾名仆人正恭恭敬敬地等候著他。高歡滿臉歉意地下馬說:“難得一見的駿馬,我實在忍不住,騎了一圈,請各位多包涵。”
    “這位公子,我們小姐請您進去。”阿傉銀鈴般的聲音清脆悅耳,讓高歡的尷尬情緒舒緩了許多。
    “謝謝姑娘,請轉告你家小姐,我叫高歡,專程來探望我的侯景兄弟,不敢打擾小姐。”高歡向阿傉躬身施禮說。
    阿傉抿嘴哧哧地笑,心說:“小姐怕你不打擾她呢!”
    “高公子不必多禮,隨我來。”阿傉收住笑聲,親切地說,不等高歡反應,扭身向內院小碎步跑去。
    高歡抬眼看著阿傉輕快的身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高公子請!”幾個仆人都躬身做出請的手勢。
    高歡這才打消顧慮,大步追了上去,赤兔在他身後發出歡快的嘶鳴聲。
    高歡隨阿傉走進一間香氣撲鼻的繡房,屋內裝飾得清新簡潔,沒有華貴的物品,一張繡床邊,端坐著一位衣著高雅的少女。
    “小姐,他來了。”高歡聽到領他進來的姑娘小聲對那少女說。
    那少女優雅地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對高歡莞爾一笑說:“高公子,侯兄弟尚未醒。”
    高歡被少女超凡脫俗的神態所吸引,完全忘記了初入繡房的局促不安,微笑著說:“萬景,噢,就是侯景兄弟,恐怕是故意不醒的,好賴在小姐閨房不走。”
    咯咯咯,婁昭君爽朗地笑了,轉臉對阿傉笑道:“阿傉,高公子說,你的侯英雄賴在你的閨房不走了。”
    阿傉被臊了個大紅臉,扭身跺腳嗔怪道:“小姐!”
    高歡見狀,連忙擺手說:“不,不,不,阿傉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傉噘著嘴說:“高公子,你不用道歉,有人想讓你賴在閨房不走呢!”
    輪到婁昭君的臉緋紅了,她舉手去打阿傉,嘴裏罵道:“打你個小蹄子,我撕爛你的臭嘴。”
    阿傉抱著頭跑到高歡身後躲藏,嘴裏嘻笑道:“馬被人騎走了,小姐你不追,這會兒想起追打我來了。”
    “我讓你瞎說!”婁昭君跑過來追打,阿傉圍著高歡躲閃,高歡不知所措地抬起手瞎轉。
    “好了,好了,瘋丫頭,不怕吵到你的侯英雄了?”最後還是婁昭君叫停了嬉鬧。
    阿傉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趕緊跑到床邊去看侯景。高歡見侯景仍舊是昏迷未醒,但臉色紅潤,完全不像一個受重傷臥床不起的人。高歡對婁家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猜測眼前這位小姐應該是婁家的婁昭君小姐,那個對眾多求婚者都不屑一顧的孤傲貴族小姐,可這位小姐沒有半點冷若冰霜、故作矜持之態,她落落大方、可親可敬,還不失少女的天真爛漫,她能盡心盡力地照顧一個與自己並無什麽瓜葛的病人,說明她心地善良,她能讓自己騎她心愛的寶馬,說明她待人真誠友善,她能與初次見麵的人從容自然地交流,說明她不落於俗套、不囿於陳規,非平常女子。想到此,高歡也就十分爽朗大氣地說:“既然阿傉姑娘不介意萬景在自己的閨房養病,姑娘就是萬景和我們兄弟的親人,婁小姐既然不介意我擅自借騎你心愛的寶馬,婁小姐就是我的朋友,朋友親人間不需客套,況且大恩不言謝,我和萬景定會銘記小姐和姑娘的恩情。”
    “親人?”阿傉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想到自己可憐的身世,“我從小就沒有見到過親人,除小姐待我如親人一般,我還不知道親情是什麽滋味。”
    婁昭君將阿傉摟進懷中,她為阿傉高興,也為自己高興,她像撫摸赤兔一樣,撫摸著阿傉的頭說:“阿傉,去給赤兔梳理打扮好,待會兒讓高公子領走。”
    高歡聽言大吃一驚,他能想到婁小姐必是出手大方的人,但他沒料到她如此大方,第一次打交道,她竟然就送給自己這麽珍貴的禮物,他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阿傉擦掉眼淚說:“高親人,小姐早就說過,誰能騎阿龍跑一圈,就把阿龍送給誰,你不收下,小姐會傷心的,而且小姐還想著…”
    啪,阿傉的話被背上一聲輕脆的拍打打斷,婁昭君笑罵道:“小蹄子,又想撕爛嘴了。”
    阿傉捂住嘴,笑嘻嘻地跑開。房間裏,高歡與婁昭君四目相對,婁昭君含情脈脈地說:“你是做大事的人,需要一匹好坐騎,也需要一個賢內助。”
    高歡激動地伸出雙手摟住婁昭君的雙肩,動情地說:“昭君,我定不會辜負你,定不會讓你失望!”
    高歡有力的雙手把幸福的憧憬注入了昭君的心房,她就勢依偎進高歡的懷抱。
    侯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仍舊緊閉著,但他好像又能看見,他看見了一條赤龍從眼前飛過,他看見自己騎上了這條飛龍,他又看見雲端出現一位仙女,仙女長袖一甩,將飛龍收去,他看見自己從空中墜落,他看見自己掉進一個幽暗的深穀,他感到一個熟悉的人走近自己,還有一個似乎熟悉又好像陌生的人也靠近自己,他們在說什麽,他聽不見,正當他焦急煩躁的時候,另一個熟悉親切的味道撲麵而來,他的心頓時平靜了下來,眼前的一切瞬間都消失了。不知過去了多久,侯景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在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