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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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帖詩講究格律嚴謹,更需辭藻華麗、意境深遠,這本就是他的短板。
    但奈何如今身體不適,那平日裏死記硬背下來的華美詞句,竟有些想不起來。
    而提學禦史王峰的文風豪放、華麗,若是強行模仿,以他現在的狀態,隻怕會寫成個四不像。
    就在這進退維穀之際,陳易在考前的一番話,突然浮現在腦海裏。
    “蘇墨,你到時若是實在寫不出花團錦簇的意境,那便換個路子。”
    陳易笑著說道。
    “借試帖詩,誇一誇王峰大人的教化功績。”
    當時蘇墨不解,可陳易卻解釋道。
    “拍馬屁不丟人,關鍵看怎麽拍。”
    “王峰任菏澤省提學禦史三年,確實有整頓學風,修繕書院,這是實打實的政績。”
    “你若能在詩中,將其教化之功與題目相結合,既貼合了試帖詩的歌頌基調,也能用言之有物,來彌補你文風的劣勢。”
    想到這裏,蘇墨的眼中閃過一絲決斷。
    既然左右也寫不出滿意的詩,那倒不如試一試恩師的辦法。
    他強壓下喉嚨裏的癢意,提筆蘸墨。
    “文教敷遺化,狂瀾賴此平……”
    他將王峰治理學政,平息浮躁學風的功績,巧妙地融入了詩中。
    有靈感後,蘇墨很快便寫完了。
    還不等他鬆口氣,喉嚨間的癢意再也壓製不住,隨即便是止不住的咳嗽。
    申時,收卷的鍾聲敲響。
    蘇墨晃晃悠悠的走出了貢院,他隻覺得頭昏腦脹,喉嚨又癢又痛,每走一步都覺得腳下發飄。
    “墨兒!”
    一直守在貢院外的陳易,離著老遠便察覺到了蘇墨的異樣。
    他急忙衝上前去,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蘇墨。
    “恩,咳咳咳,師,咳咳咳……”
    “這是吸入太多沙塵,傷了嗓子和肺部。”
    陳易二話不說,將蘇墨背起,快步送上了早已等候的牛車。
    牛車旁,陳尚澤也耷拉著腦袋走了過來,滿臉擔憂。
    “父親……”
    陳尚澤帶著點哭腔,有些傷心的說道。
    “沙塵來的太突然了,我根本沒來得及認真思考,時間就已經到了,我隻好胡亂寫上去,這次的結果怕是難說了。”
    聞言,陳易看了一眼兒子,歎了口氣,卻也沒心思責備。
    放眼望去,貢院門口一片慘狀。
    此次狂風沙塵來得突然,不少考生的答卷被汙損,更有體弱者直接被抬了出來。
    哭喊聲和懊悔聲此起彼伏,考場狀況一片混亂。
    “還是先救人要緊。”
    陳易當機立斷,駕車直奔醫館。
    然而,到了北源府最大的回春堂,卻發現門口,早已擠滿了求醫的考生。
    “大夫呢?”
    “被城裏的大家族請走了!幾位公子也吸了塵土,正看診呢!”
    “那藥呢?止咳的藥!”
    “早賣光了!”
    陳易看著懷裏咳嗽不止的蘇墨,咬了咬牙道。
    “一直等下去隻會耽誤病情,還是先回小院!”
    回到偏郊的農家院,陳易沒再出去亂撞,而是直接敲開了房東老農的門。
    高價買來了一籃子新鮮的雪梨,以及一罐土蜂蜜。
    隨後,又翻出隨身攜帶的川貝粉,親自下廚。
    去皮、挖核、填入川貝與蜂蜜,隔水慢燉。
    整整一夜,陳易未合眼。
    每隔半個時辰,他便扶起蘇墨,喂他服下一勺溫熱的梨膏。
    也得益於這梨膏的滋潤,次日淩晨點時候,蘇墨的咳嗽聲終於漸漸平息。
    天色漸亮,蘇墨睜開了眼。
    雖然仍覺得四肢虛弱,但那股胸悶氣短的感覺,已經消散了大半。
    “恩師……”
    看著守在床邊,雙眼布滿血絲的陳易,蘇墨心中酸澀。
    “沒事,醒了就好。”
    陳易擺擺手道。
    “今天沒有考試,你好生歇著。”
    蘇墨聞言卻是搖了搖頭,掙紮著起身道。
    “恩師,學生想默寫昨日的文章。”
    他還是有些擔心,雖然在考試的時候覺得完美。
    但那是頂著風沙寫下的內容,並不能確認到底有沒有失誤。
    陳易拗不過他,隻好鋪紙研墨。
    半個時辰後,兩篇四書文、一篇五經文、一首試帖詩,工工整整地呈現在陳易麵前。
    陳易逐字逐句地研讀,神情從凝重,逐漸轉為舒展,最後化作一抹驚豔。
    “好!好一篇推己及人,以仁心覆天下!”
    陳易輕撫胡須,讚賞道。
    “此文立意深刻,邏輯嚴謹,即便是在那種惡劣環境下,亦未見半分慌亂與潦草。”
    “墨兒,你這篇製義,遠超同批考生的水準!”
    “此次院試你定能中!若不中,便是那主考官有眼無珠,有失公允!”
    有了恩師這句話,蘇墨那顆懸著的心,才終於徹底放回了肚子裏。
    他喝完最後一口梨膏,倒頭便睡,養好狀態備戰明日的考試。
    再休息一日後,蘇墨的精神恢複了大半。
    院試第二場再覆,主要是為了複核考生的真實水平,防止替考。
    題目相對簡單,風沙也沒再來搗亂。
    蘇墨考試全程無意外發生,從容答題。
    走出貢院的那一刻,他隻覺得一身輕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蘇墨,尚澤,離放榜還有十多日。”
    陳易笑著提議道。
    “這北源府有不少的名勝古跡,為師帶你們去遊覽一番,放鬆心情如何?”
    陳尚澤眼睛一亮,剛要答應,卻聽到蘇墨出聲拒絕。
    “恩師,學生想回小院。”
    “這是為何?”
    “院試雖過,但學無止境。”
    蘇墨認真的回應道。
    “學生這幾日感覺文章又有進益,想趁熱打鐵,繼續寫文章、研經義,不敢浪費備考時間。”
    陳尚澤看著眼前隻比自己小一歲,但卻自律得可怕的蘇墨,震驚夾雜著不信的神色閃過。
    卷我是吧?那我就跟你一起卷,看誰先挺不住。
    雖然很想放下書本,給自己放個假,但又不想被蘇墨甩的太遠,陳尚澤下定了決心。
    陳易:……
    與此同時,貢院內,閱卷房。
    彌封官將早已糊好名字的卷子,一摞摞搬到了同考官的案頭。
    “這些是有汙損的。”
    一名考官指著那堆,被沙塵染得黑乎乎的卷子,搖了搖頭,直接將其列為了落卷。
    內堂之中,提學禦史王峰,此時正陰沉著臉。
    他已經連續翻看了數十份答卷,但結果讓他很失望。
    “俗!俗不可耐!”
    王峰將一份卷子扔到地上,沒好氣道。
    “堆砌辭藻,無病呻吟,這考生以為本官喜歡文風華麗,便滿紙廢話,立意淺薄得令人發指,嗬嗬。”
    然而,他最恨這種刻意迎合,卻又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文章。
    很快,他看到了蘇墨的那份卷子。
    “嗯?”
    隻看了個破題,王峰的眼睛便亮了起來。
    文章中沒有那些花裏胡哨的描述,而是開門見山,直指仁政的核心。
    文字質樸有力,邏輯層層遞進,透著一股子超越年齡的沉穩。
    “好文章!”
    王峰越看越喜,連連讚道。
    “此文未見半分刻意討好,亦無虛浮之氣,立意深刻,關注民生,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風骨!”
    “去,把這考生的其他答卷找來,本官要細細品鑒一番!”
    很快,蘇墨的五經文和試帖詩,也被送到了案頭。
    王峰先看了五經文,依舊是讚不絕口。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那首試帖詩上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文教敷遺化,狂瀾賴此平……”
    王峰的臉色驟變,仿佛吞了一隻蒼蠅。
    這詩辭藻一般,格律尚可。
    可這內容……分明是在赤裸裸地,歌頌他王峰的政績!
    “混賬!”
    王峰勃然大怒,猛地將那張卷子拍在桌上。
    “前文寫得那般清高務實,我還道是個有風骨的真君子!”
    “沒成想,竟是個表麵裝風骨,實則鑽營投機的媚骨之輩!”
    他最恨這種前後不一的偽君子!
    “此等士子,心術不正!連前十都不配進!”
    王峰怒氣衝衝地一丟,將蘇墨的卷子扔到一旁,準備將其黜落到末等。
    然而,接下來的兩個時辰,對王峰來說簡直是折磨。
    他又看了上百份卷子。
    卻沒有一份能及得上,被他扔在旁邊的那篇仁政策論。
    那些考生的文章,要麽是詞不達意,要麽是馬屁拍在馬腿上。
    相比之下,那篇被他嫌棄的文章,簡直如同鶴立雞群一般。
    閱卷接近尾聲。
    王峰看著案頭,那空蕩蕩的案首位置,又看了看角落裏的那份卷子。
    陷入了長久的掙紮。
    選別人?不行!
    那是昧著良心,選庸才。
    選他?也不行!
    那是捏著鼻子吞下蒼蠅,選個馬屁精。
    “罷了!”
    許久之後,王峰長歎一聲,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取才為公,取才為公……”
    他喃喃自語道。
    “論文章,此子確是第一。”
    “老夫又豈能因一首詩的私憤,而埋沒這等治國良才?”
    想到這裏,他咬了咬牙,重新撿起那份卷子,拿起朱筆。
    在那卷首之上,重重地點下了一個圓圈。
    “院試案首,便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