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老馬頭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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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越回到診室,剛坐下喝了口水,樓梯又傳來腳步聲。
這次是一群女眷。
為首的是位三十出頭的夫人,珠翠滿頭,衣飾華貴,身後跟著三四位年紀相仿的,個個眼神熱切。
“陳大人,”為首的夫人開口,聲音脆亮,“我們是成國公府上女眷,剛在樓下遇著國公爺,他誇您手藝神了。我們姐妹幾個,也想請您瞧瞧。”
陳越起身拱手:“夫人請坐,不知是哪裏不適?”
“不適倒沒有。”那夫人坐下,左右看看同伴,笑道,“就是瞧見國公爺刮完牙,整個人精神頭都不一樣了。我們女人家,不圖治病,就圖個好看。您看我這牙,”她張開嘴,牙齒整齊,但色澤偏黃,“這些年喝茶喝多了,顏色不鮮亮。您有沒有法子,讓牙齒白些?”
另外幾位也紛紛附和:
“我是門牙有點小缺口,笑起來不齊整。”
“我牙縫有點大,吃菜老塞……”
陳越明白了。
這是“美容牙科”需求上門了。
他略一沉吟,道:“牙齒美白,有幾種法子。一是用特製的磨砂膏拋光,去除表麵色素,能白一兩個度,但維持時間短,對深層著色無效。二是做貼麵——取極薄的牛骨片或瓷片,貼在牙麵上,遮住顏色和缺損,效果最好,但需要磨損一點點牙麵,且價格不菲。”
夫人們互相看看。
“貼麵……多少錢?”
“一顆牙,十兩。”陳越報了個高價,“但做好後,色澤均勻,形態可調,保持五年以上。”
“那拋光呢?”
“全口拋光,二兩。效果立竿見影,但可能三五月後色素又沉積。”
幾位夫人低聲商議片刻,為首的拍板:“我先做個拋光試試!若好,再考慮貼麵。”
其他幾位也紛紛點頭。
陳越讓孫配方準備器械。
美白拋光相對簡單:特製的浮石粉調成糊狀,用軟木杯蘸取,在牙麵上低速旋轉摩擦。浮石粉顆粒極細,能磨掉牙釉質表層附著的茶漬、煙漬等外源性色素,又不會過度損傷。
“可能會有點酸,忍一忍。”陳越提醒。
夫人點頭,攥緊了手帕。
拋光輪在牙齒表麵輕輕移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每磨完一組,陳越就用溫水衝洗,檢查效果。
兩刻鍾後,全口拋光完成。
陳越遞過鏡子。
夫人迫不及待地照看——牙齒表麵那層灰黃的“霧感”消失了,露出更接近本色的淡白。雖然比不上貼麵的雪白,但視覺上明顯清爽、幹淨了許多。
“哎呀!”她驚喜地轉頭給同伴看,“你們瞧,是不是白了?”
“是白了!氣色都顯得好了!”
“我也要做!”
“還有我!”
診室裏頓時熱鬧起來。
陳越一一安排,孫配方打下手,三位老師傅裏兩位在二樓候著,此時也進來幫忙。拋光、檢查、解答疑問,忙而不亂。
銀子流水般進來。
修芸在樓下賬房記賬,算盤珠劈啪響得歡快。
一個上午,成國公刮治、定遠侯谘詢、四位夫人美白拋光,再加零零散散的牙膏、牙刷、漱口水銷售,賬麵收入已過六十兩。
中午歇診一個時辰。
陳越在後院小廚房扒拉了幾口飯,腦子裏還在盤算下午的預約——英國公府下午派人來谘詢全口義齒,周王世子側妃約了取門牙義齒模型……
正想著,樓梯“噔噔噔”一陣急促腳步。
修芸衝了進來,臉色煞白,手裏捏著本賬冊,指尖都在抖。
“大人,”她聲音發緊,“出事了。”
陳越放下筷子:“慢慢說。”
“工坊的存鹽,”修芸喘了口氣,“最多還能撐三天。”
陳越皺眉:“不是讓老馬頭送貨嗎?半價青鹽,說好十天前就該到的。”
“老馬頭……”修芸聲音更低,“失蹤了。整整三天,他常去的貨棧、家裏,都沒人。他老婆說他三天前出門送貨,再沒回去。”
陳越心裏“咯噔”一下。
鹽。
雪齒膏的核心原料之一,研磨拋光劑、抑菌成分都靠它。雖然用量不大,但不可或缺。更重要的是,老馬頭供的是“青鹽”,雜質少,顆粒均勻,價比官鹽低三成。要是斷了供,要麽高價買官鹽,成本劇增;要麽……就得用劣質鹽,產品質量立刻掉檔。
“找修安。”陳越起身,“讓他去老馬頭平時活動的幾個地方打聽,隱秘點。”
修芸點頭,匆匆下樓。
下午的診療,陳越麵上依舊沉穩,給英國公府管家講解全口義齒的設計原理,給側妃取模時手法精準。但心裏那根弦,繃緊了。
傍晚,送走最後一位客人,陳越關鋪上樓。
修安回來了,一身塵土,臉上帶著倦色。
“大人,”他進屋就壓低聲音,“老馬頭不是失蹤,是被扣了。”
陳越示意他坐下:“說清楚。”
“我跑了南城三個貨棧,最後在永定門外一個私棧打聽到消息。”修安語速很快,“老馬頭三天前確實押了一車鹽過去,說是給咱工坊的貨。但貨剛卸,就來了一夥人,把老馬頭連人帶貨都扣下了。貨棧掌櫃認得其中一個是錦衣衛的小旗,不敢攔。”
“錦衣衛?”陳越眼神一凝。
“但怪就怪在這兒。”修安往前湊了湊,“那錦衣衛扣了人,卻沒往詔獄送,也沒報官。貨還在私棧倉房裏堆著,老馬頭被關在倉房隔壁的小屋。我花錢買通了個看門的雜役,他說……聽見老馬頭跟那錦衣衛說話,語氣不像被逼,倒像在商量什麽。”
陳越手指在桌上輕叩。
“商量?”
“雜役離得遠,聽不全。就聽見幾句‘分成’、‘嚇唬嚇唬’、‘以後這條線咱們自己吃’。”修安頓了頓,“大人,我琢磨著,這不像錦衣衛辦案,倒像是……做局。”
陳越沉默了。
他想起了李廣,想起了那個曾被安排來“下套”的暗樁。李廣現在跟自己明麵上是合作,但以那太監的多疑性子,留一手再正常不過。這暗樁,或許就是那“一手”。
但這暗樁,似乎並不滿足於隻當個眼線。
他想自己撈好處。
扣下老馬頭,斷自己的鹽,然後呢?等自己急得團團轉時,再出麵“解決”?或者幹脆勒索一筆?
“貨棧位置。”陳越問。
“永定門外五裏,掛著‘劉記山貨’的牌子,其實是私鹽中轉點。”修安從懷裏掏出張粗紙,上麵畫了簡略地圖,“前後兩進,前院堆山貨掩人耳目,後院倉房藏私貨。老馬頭關在後院西側小屋,有兩人輪班看守。鹽在中間大倉,量不小,夠咱工坊用大半年。”
陳越盯著地圖,腦子飛快轉。
不能報官。私鹽見不得光,一報,老馬頭得進去,自己也脫不了幹係。
不能幹等。三天後工坊斷鹽,雪齒膏停產,診所的招牌就得砸一半。
也不能直接找李廣。一來沒證據,二來那暗樁既然敢背著李廣搞小動作,未必沒有後手。
“斷了我的鹽路,”陳越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冷,“我就去掀了你的鹽倉。”
修安眼睛一亮:“大人要動手?”
“你去找張猛。”陳越吩咐,“趙王爺說過,有事可找神機營幫忙。讓他帶三五個信得過的兄弟,便裝,要身手好、嘴嚴的。再讓工坊三位老師傅連夜趕工,做幾個‘竹管吹針’——竹管要細,針頭淬上咱們升級版的麻沸散,見血麻翻,能撐半個時辰。”
修安記下:“什麽時候?”
“子時。”陳越看向窗外漸暗的天色,“夜深人靜,貨棧偏僻,正是好時候。”
修安轉身要走,陳越又叫住他。
“還有,”陳越想了想,“讓孫配方準備點東西:一小罐火油,幾截慢燃香,再帶捆繩子。”
修安會意,點頭快步下樓。
陳越獨自在診室坐了會兒,起身從多寶閣底層取出一個小木匣。打開,裏麵是幾把特製的小工具:薄刃刀、細鉤、小銼。都是為應對“意外情況”準備的。
他挑了兩把順手的,揣進懷裏。
亥時末,診所後院。
張猛帶了四個人來,都是精悍漢子,穿著深色粗布衣裳,腰後別著短棍,眼神沉穩。修安背了個包袱,裏麵是五根竹管吹針,針頭用蠟封著。
三位老師傅也來了,劉鐵錘手裏還拿著個新打磨的銅質針頭:“大人,這針頭我淬了三次藥,麻翻一頭牛都夠。”
陳越檢查了吹針,又看了張猛帶來的人,點頭:“今晚的事,出了這門,爛在肚子裏。事後每人十兩辛苦錢。”
幾人抱拳,沒多話。
陳越簡單分配:張猛帶兩人從貨棧東側矮牆翻入,解決前院可能的值夜;修安帶一人從西側潛入,目標倉房看守;陳越自己帶剩下兩人,直撲後院小屋。
“記住,”陳越最後叮囑,“能用吹針就用吹針,盡量別動刀。我們是去救人拿貨,不是去殺人。”
眾人點頭。
子時正刻,永定門外官道寂靜。
“劉記山貨”的招牌在夜風裏微微搖晃,鋪門緊閉,裏頭漆黑一片。
張猛打了個手勢,兩條人影狸貓般躥上東側矮牆,翻入。片刻後,牆內傳來極輕微的“噗”一聲,像是重物倒地的悶響。
修安和同伴從西側摸近,後牆有個排水洞,擴一擴能容人鑽入。兩人悄無聲息消失。
陳越帶著剩下兩人繞到後院正牆。牆高丈許,一人蹲下搭手,另一人踩肩翻上,垂下一段繩索。
陳越抓住繩索,腳蹬牆麵,三兩下翻了過去。
落地無聲。
後院比想象中大,中間一座大倉房,門鎖著。西側果然有間獨立小屋,窗縫透出微弱光亮,裏頭有人影晃動。
陳越示意兩人散開警戒,自己貼著小屋牆壁挪到窗下。
裏頭傳來低語。
“……要我說,直接跟他攤牌。讓他拿五百兩出來,這條鹽路以後咱們三七分。”
是老馬頭的聲音。
陳越眼神一冷。
另一個粗啞嗓子接話:“急什麽?再餓他兩天。工坊斷了鹽,他那什麽膏做不出來,客戶鬧起來,他才真急。到時候別說五百兩,一千兩他都得掏。”
“會不會鬧太大?”老馬頭語氣有點虛,“李公公那邊……”
“李公公隻要他聽話,管咱們怎麽拿捏?”粗嗓子嗤笑,“再說了,咱們撈點外快,孝敬上去,李公公還能不高興?”
陳越聽明白了。
果然是監守自盜,想卡脖子勒索。
他不再猶豫,從懷中取出竹管吹針,拆掉蠟封,對準窗紙破開的一個小洞。
吸氣,鼓腮——
“咻!”
極細微的破空聲。
屋裏“呃”一聲悶哼,接著是身體倒地的聲音。
陳越等了兩息,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屋裏點著盞油燈,光線昏暗。地上躺著個黑衣漢子,雙目圓睜,卻已動彈不得。老馬頭坐在床邊,正彎腰想去撿掉在地上的旱煙杆,聽見門響,一抬頭——
臉色瞬間慘白。
“陳、陳大人?!”
陳越跨進門,反手帶上門。
“馬掌櫃,”他語氣平靜,“三天不見,別來無恙?”
老馬頭猛地站起,又腿軟坐回去,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陳大人,您怎麽……怎麽找到這兒來了?我是被他們抓來的!他們逼我……”
“逼你商量怎麽分我的錢?”陳越打斷他,走到桌邊,拿起上麵一張粗紙,掃了一眼——是賬目,記著鹽貨數量、估價,還有一行小字:“索銀一千兩,鹽路三七分”。
老馬頭汗如雨下。
陳越把紙疊好,揣進懷裏。
“錦衣衛的小旗,是你遠房表親吧?”陳越看著他,“李公公安排的暗樁,你嫌光拿眼線錢太少,想自己當漁翁。”
老馬頭嘴唇哆嗦,說不出話。
這時門外傳來兩聲短促的鳥叫——修安那邊的信號,倉房看守解決了。
陳越不再看老馬頭,轉身出門。
張猛和修安已經在倉房門口匯合。倉房門鎖被撬開,裏麵堆著幾十個麻袋,戳開一看,正是上好的青鹽。
“大人,鹽都在。”修安低聲道。
陳越掃了一眼:“搬走一半。”
張猛一愣:“一半?”
“全搬走,動靜太大,他們一定會追查到底。”陳越解釋,“搬一半,製造被‘黑吃黑’的假象。私鹽販子之間狗咬狗,常見。”
張猛明白了,一揮手,幾個漢子開始麻利地搬鹽袋,從後牆用繩索吊下去。
陳越又對修安說:“把慢燃香插在剩下的鹽袋縫隙裏,香頭連上火油浸過的布條。香燃到底,引燃油布,燒掉這批鹽。”
修安眼睛一亮:“這樣他們以為是被同行報複,燒倉滅跡!”
“去辦。”
修安立刻去布置。
陳越回到小屋,老馬頭還僵在那兒。
“馬掌櫃,”陳越走到他麵前,“今晚的事,你可以如實上報李公公。就說有一夥不明身份的江湖人,黑吃黑,搶了鹽,燒了倉,還把你打傷了。”
老馬頭猛地抬頭,難以置信。
“但賬目在我手裏。”陳越拍了拍胸口,“李公公若知道你想私吞鹽路,會怎麽對你?”
老馬頭渾身一顫。
“所以,你最好說,是那錦衣衛小旗見財起意,想獨吞,結果惹來仇家。”陳越聲音壓得更低,“你拚死抵抗,受傷昏迷,醒來時倉已燒,鹽已丟。明白嗎?”
老馬頭愣了半晌,忽然爬起來,“撲通”跪下:“陳大人!陳大人饒我這次!我以後一定……”
“沒有以後。”陳越退開一步,“這次我不動你,是給李公公麵子。但這條鹽路,到此為止。明天我會找新的鹽商,價錢貴點,但幹淨。”
說完,他轉身出門。
院子裏,鹽袋已搬走大半。修安布置好了慢燃香,火油布條藏在鹽堆深處。
“撤。”陳越下令。
眾人依次翻牆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走出二裏地,回頭望去,“劉記山貨”後院方向,隱約有火光冒起,隨後越來越亮,映紅一小片天。
張猛咧嘴:“燒起來了。”
陳越沒回頭,繼續往前走。
懷裏那張賬目紙硬硬的,硌著胸口。
老馬頭的事暫時解決了,但李廣那邊……這太監知道自己手下的人被清理,會怎麽反應?
還有那個錦衣衛小旗。
他回到診所後院時,天已蒙蒙亮。
修安帶人把鹽袋藏進地窖,張猛幾人領了賞銀,從後巷悄聲離開。
陳越回到二樓診室,推開窗,晨風帶著涼意灌進來。
遠處永定門方向,那點火光已經看不見了。
他倒了杯茶,慢慢喝完。
然後從懷裏掏出那張賬目紙,就著漸亮的天光,又看了一遍。
目光落在最後那行小字上。
“索銀一千兩,鹽路三七分。”
筆跡粗陋,是老馬頭自己寫的。
但在這行字下麵,紙的邊緣,有一個極淡的、不起眼的墨點。
像是寫字時筆尖無意中滴落的。
但陳越用手指摸了摸,墨點微微凸起——是後來點上去的。
他用小刀小心刮開那點墨跡。
底下露出兩個更小的字,是用極細的筆尖寫上去的,幾乎看不見。
但陳越看清楚了。
那兩個字是:
“漕幫”。
